齐悦没有附和,只是默默地看着周围那一幅幅摄影作品出神。
展会非常成功。
品牌方对这次的策划简直满意到了极点,珠宝饰品和旷野自然这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组合却竟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响,负责人对了蔚蓝的创意能力赞赏有加,尤其是梁洁芬竟然真的能签到VJ。
“梁总果然神通广大,就是不知待会儿的庆功宴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见到VJ本人啊?”
谈笑间,那人又抛出一个难题。
梁洁芬看向齐悦,齐悦深怕她是要自己再去说服江烬,要知道她现在连电话都不敢给他打。
还好,她只是朝她抛了个眉眼而已。
“周总说笑了,能跟行星合作才是我们的荣幸。尤其是VJ一直对这次合作表现出十分的诚意,只是不巧我前段时间去香港开会,回来后又听说他因为展览的事情身体不舒服进了医院。今天没能来现场,他也是感到很遗憾。”梁洁芬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品牌方听了非但不觉得被拒绝,还十分关心VJ的身体状况。
梁洁芬妩媚一笑,“周总不必担心,您难得来H城,我自然要好好招待,至于VJ那边,我也安排了同事展会结束后过去探望。”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边,“齐悦,正好现场没什么事了,你就先去工作室看看VJ吧。”
齐悦一愣,心想今天流程里好像没这项,面上却表现得毫无意外似的,得体地同周总打了声招呼,便撤出了展厅。
灰烬工作室。
今天是周末,晏子休息。
江烬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处理了一些公事就上二楼休息。
齐悦到的时候一楼连灯都没开,她在门外看着里面黑漆漆的,还以为没人。
正准备走,抬头看见二楼的窗口有微弱的光亮,她才知道江烬在里面。
来过三次的工作室,齐悦已经轻车熟路。
如果人生也像这些建筑一样规整,有些事或许就会简单很多。
她轻手轻脚上了二楼,还是那片白色的幕布和打光灯。
这次电脑黑着屏,时间显示着下午五点。
齐悦调转脚步,来到楼梯后方,黑色的沙发上,江烬靠在那里。
他背对着楼梯,齐悦只能看见他搭在沙发上的长臂和肩膀,他捂着脖子,似乎是很累。
齐悦心口咯噔一下,梁洁芬说他病了,竟然是真的吗?
脚步不自觉加快。
“你还好吗?”
沙发上,江烬耷拉着眼皮,刚要睡着就听见了齐悦的声音。
清润的少女嗓音纤细温婉。
沉重的眼皮缓缓掀起来,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刺得他眯了眯眼。
记忆里恍惚有这么一个画面,正在和此时重叠。
少女穿着白色混深蓝的校服,领口规整,连裤缝都是整齐的。素白的一张脸,还没他巴掌大。像是有些担心,她蹙着眉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两条细瘦的胳膊竹竿似的伸过来,带来一股子干净的皂香……
“江烬?江...”
齐悦绕过沙发脚,看清江烬的脸色,心脏像是被谁揪起来了一样。
他脸色惨白,迷蒙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十分憔悴。
她伸出手,想探探他的体温,半途中,却蓦地被人抓住。
“江烬..?”
他眼神迷离,仿佛还在梦里,但他力气之大,齐悦都来不及挣扎就被他拽得往下一坠。
“啊!”
短暂的惊呼后,江烬的脸出现在视线上方。
齐悦坐在他腿上,后腰被他把控着无法挺起,整个人就这么窝在他怀里。
他们距离很近,近到齐悦能感觉到他呼吸出的气体都是滚烫的。
他发烧了。
齐悦视线收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江烬却以绝对的力道不允许她乱动。
“你为什么才回来?”他声音嘶哑的控诉,沉闷的尾调却拖长的像在撒娇,他把脸埋进齐悦的颈窝,委屈得像个孩子,“我说了等你回来我就给你骂,你为什么不回来?”
齐悦被他抱着,如被雷击。
神经深处的颤抖中,她想起分别的机场。
许久未露面的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见面就将她抱在怀里,他倔强中带着颤抖的声音犹在耳边:
快点回来。
回来,我给你骂。
-
江烬被送去了医院。
他发烧了。
连日的睡眠不足加上那天淋了雨,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他死死拽着齐悦的手不放。
随性的医护人员问她是不是家属,齐悦咬了咬唇,说是。
跟着担架一块被上了救护车,齐悦给喻露打了个电话。
她们约好今天吃饭,可能要取消了。
晏子和喻露一块赶到医院的时候,肖飞宇也来了,同行的还有任思涵。
虽然外貌和妆容都有了变化,但他们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彼此。
“齐悦!”
“我靠!你还真的在啊。”
肖飞宇嗓门巨大,护士站里的护士纷纷看过来。
齐悦靠在墙边,单薄的白色衬衣领结散了都没发现,她抱着双臂,被发丝遮掩的侧脸一片惨淡,看起来好像快碎了,她抬起头,勉强对任思涵勾了勾唇,“好久不见。”
任思涵是喻露叫来的。
也是巧了,她这几天在H城有个商务活动,听说喻露和齐悦联系上了,晚上想一块见见的。
没想到现在楼底下碰见了肖飞宇。
这种情形下没工夫叙旧,任思涵推了把肖飞宇的肩膀,捂着耳朵控诉:“你这么大声干嘛,这是医院。”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个火爆脾气。
肖飞宇看她一眼,撇撇嘴,敢怒不敢言地嘟囔了句什么。
喻露听说江烬是在她面前晕倒才被送来医院的,知道她肯定吓坏了,这时上前抱住她,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你没事吧?”
齐悦摇摇头,“没事。”
晏子办完住院手续过来,见病房门口突然围了这么多人,哟了一声,“烬哥人缘够好的呀。”
肖飞宇下巴冲着他,“你谁啊?”
“我是烬哥的助理,晏子。”晏子抬了抬下巴,打了招呼后把手里的单据交给齐悦,“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烧得厉害,在医院观察一晚,要是烧能退就可以出院了。”
齐悦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那这边没我什么事了,我先撤了。有事随时找我。”晏子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他一走,在场的都是熟人。
病房里江烬还睡着,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肖飞宇吹了声口哨,提议:“那咱们附近找个地方,搞个小型同学会?”
-
人生真的很奇妙。
齐悦曾经以为高中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却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内,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又陆续地重新找上了她。
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高中之后,时间不断地进行在他们人生轨迹上。
她很高兴,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除了。
江烬。
肖飞宇和江烬断联的时间就在齐悦之后半年,他很长时间没来上学,连高考体检都没参加。他心里知道有事儿,又不知道去哪找他。是后来江烬到他们学校开分享会,两人重新联系上,他才知道那段时间江烬家里出了事。
他妈妈死了。
疗养院的护工推她出去晒太阳,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搜救队找了三天才在山脚下找到她。
齐悦心神一怔,“山..是疗养院后面那座山吗?”
肖飞宇嘬了口烟,“你也知道那儿有座山?”
一个疯掉的女人,绕过了疗养院的重重包围,独自爬到山顶,在山顶迎着清晨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一跃而下。江烬知道这件事后学也不上了,在松山待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他抱着他妈妈的骨灰回到江家,家里的后妈却以自己怀孕了,家里见不了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为由不让他妈的骨灰进门,而江云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江烬在家闹过也吵过,但他改变不了他父亲一丝一毫。他发誓从此之后要跟江家断绝关系。说到做到。
因为这事儿错过了高考之后,江烬就一个人在外面飘着。
他其实头脑很聪明,做什么事都能成,至于为什么最后选择摄影,他没对人说过。从无到有,从零开始到现在,他这一路单枪匹马,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好在都熬过来了。”肖飞宇摁灭了烟头,惋惜道:“要是你当时在的话,兴许还能劝劝他。”
齐悦当初回了临江,大家都以为她还会回来,可谁知道她这一走,干脆跟谁都没联系了。
她眼圈发红,反应有点迟钝,“..我?”
“是啊,他那么喜欢你。”
肖飞宇一句话让她通红的眼眶更加湿润了两分。
齐悦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问他:“他喜欢我?”
“对啊。你不知道?”肖飞宇有点惊讶,“当时他对你那么殷勤,我们周围人都看出来了。”
“那次你和徐舟他们在小公园被人围了,他可是一路从松山飙车回来的,还有你换班之后为了能跟你多待一会儿,他一个从初三开始就没看过书的人跟着去你的补习班,我们都惊呆了好吗。”肖飞宇咋舌,“他做了这么多,结果你竟然不知道?哈,真搞笑。”
“可是我听见他说...”
‘喜欢她?开什么玩笑。’
……
肖飞宇都懵了,“什么啊,他哪儿说了这句话了?”
那年校外的奶茶店里,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齐悦的耳朵里。
这六年中,只要她想起江烬,这句话就会一字一字在她耳边重放。
她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听错。
肖飞宇这才想起来,“哦,你说那天啊。”
烟雾缭绕的小包间里。
江烬想起齐悦胆小的样子,眯着眼散漫一笑,‘喜欢她?开什么玩笑。我心动的这么明显吗?’
……
齐悦不敢相信,横亘在她心里六年的这根刺原来是这样的。
当年她情窦初开,以为碰到了天大的阻碍,她懦弱的不敢把江烬的话听完,更胆怯地无视了他所有的温柔。
那年除夕夜的天台上,他牵着她的手奔跑的时候,她明明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体温是那样熨帖着她的心脏;衣柜里那个存放至今不舍得丢弃的恐龙灯牌,她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窝心。
这些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她一句话,她随口说的喜欢,而在寒冷的冬夜里,从球场上奔波回来给她送她最想要的光亮。
可是因为这句话,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了他的心意,也顺带锁紧了自己的心门。
回首过去的一幕幕,是江烬的存在让她本该凝滞的青春重新焕发了活力,她这一路跌跌撞撞,也一直在学着他的模样奔跑前进,却不知道他因为她短暂的出现,而被困在那个她不辞而别的夏天。
过去六年,江烬的时间,停在了那个所有人都抛下他的黑夜。
……
-
病房里。
输过液的江烬体温渐渐降低,高烧带来的虚弱和脱水却还折磨着他的神经。
床头灯刺眼的光亮将他唤醒,模糊中,他听见有人开门进来。
齐悦手里拎着水壶和新买的保温杯走过来,她放下东西,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醒了?”
江烬眉头紧皱,目光里还有些怀疑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两天前齐悦从他车上慌不择路逃跑的背影。
明明是她先挑火,却又留下他一个人被灼烧。
他肺都要气炸了。
这两天里,他忍着不跟她联系,想看看她什么时候会再来找他,哪怕是为了工作上的事。
越等越气。
越气越等。
更可气的是他明明这么生气,居然还在开展的头一天把合同给签了。
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珠宝展的发布会。
“你在这做什么?”他冷眼睨着她。
江烬冷着脸的表情真的很吓人。
齐悦却没有露出和之前一样失落惶恐的表情,她淡定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不烧了,不过今晚还是得留在医院观察一下。”
“口渴吗?我给你倒点水。”
齐悦起身,手还没碰到保温壶,突然被人攥住。
江烬的烧刚退,手心里温凉的,尽管虚弱,他还是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他眼神尖锐得一把刀子,“你干什么?不是逃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齐悦吃痛,却没挣扎,她竭力保持着平静,“你先放开我。”
他讥诮地勾起唇角,“哦,是我答应了跟你们合作,所以你奉命行事,来看我死没死?”
齐悦知道他在生气,可是他也用他的言语扎的她好痛好痛。
蓦地转头,“说完了吗?”
江烬脸色微变。
“那该我说了。”
病房里静默半晌。
江烬看见齐悦低着头,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隐隐看得出颤抖。
眉头拧紧。
“大混蛋。”
她声音很轻。
江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大混蛋!”齐悦突然提高音调,抬起通红的双眼瞪着他,“我说,你是大混蛋!”
江烬猛地一怔。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话呢,以前你明明对我很温柔的不是吗?江烬,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当年也是,我明明很想很想靠近你,可是你却把我推的好远好远。那天在网吧,我真的很想要安慰你,很想要你对我露出和那天看日出一样的表情,但你却对我说,‘你以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