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J?”晓玲不明所以,随手翻了翻齐悦刚才看过的资料,从盒子里拿起一张标题上写着“反人类?VJ爱好野外摄影的原因竟然是她!”,嗯,妥妥的标题党。
没在内容里看到什么劲爆内幕,晓玲放下了手里的资料,嘟囔道:“不就是一个耍大牌的摄影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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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中午,地铁上人不多。
飞驰的列车行驶在漆黑的地下。
齐悦找了个空位,打开电脑操作了半天,临近终点站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似的停下动作。
头顶的广播在播报前方到站信息。
齐悦看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今年二十四岁了。
过去六年里,她的容貌似乎改变不大。
喻露昨晚醉醺醺地捧着她的脸,模糊中以为她们还在上高中,可怜兮兮地问她补课能不能停一天。
齐悦笑着说好,停一天就停一天。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紧张、不再压抑,不再觉得有什么事非要她立时立刻就去做不可。
她试着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变化的。
一直没有头绪。
直到现在,看着地铁里自己凌乱的头发,因为赶地铁时慌乱奔跑,她衣领都歪了,可她浑然不觉。
她彼时心里只有一种冲动,一种必须马上见到VJ本人的冲动,这种冲动在刚刚占领了一切。
这些年来,几乎所有人对齐悦的评价都是稳得住,又沉静。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所谓的沉稳,只是她并不太在意那些事情而已。
那现在呢?
她问自己,这么失态,是因为在意吗?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转过一圈,等齐悦意识到自己荒谬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灰烬工作室的门口了。
也是巧得很。
她过来的这一路都没有下雨,偏偏从她站在这里开始,一滴雨从天空飘落。
脸上微微的冰凉唤醒了她迷失的神智。
看着门后吧台里那道枪灰色的背影,齐悦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江烬!”
工作室刚开张,基本没在营业。
晏子整理了一下吧台里的存酒和咖啡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他回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儿穿着一身职业套装,看起来有些死板。
长得倒是还不错,白白的皮肤,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尤其是脑后的马尾辫,一股子青春纯真的灵动气息。
见是美女,晏子顿时换上一副笑脸,“找烬哥的?他在楼上。”
齐悦:“……”
刚才给自己蓄积的勇气在看清他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后瞬间泄了个干净彻底。
天呐!她刚才的表情一定很蠢。
这人都快笑抽了。
齐悦强作镇定,“呃,你是?”
“哦,我叫晏子。是烬哥的助理。”晏子刚说完,大厅的铁架楼梯上便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
晏子往旁边歪了歪头,“喏,他下来了。”
会客区。
他们坐在昨天位置的背面。
江烬没有睡好。
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窝在椅子里,后脑吊在椅背上,看起来恹恹的,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样子。
齐悦见他神色萎靡,不禁有些担心,“你..你还好吧?”
她声音很轻,偏偏江烬这会子头疼的听不得这种轻言细语,心里莫名烦躁。
“死不了。”他话一出口,便觉自己语气太重。
江烬抬起头来,果然见齐悦脸色暗了暗,垂下眼去,没再说话。
眉心皱起。
他解释,“我不是针对你。”
昨晚跟肖飞宇喝得太晚,本来就困,一大早又被物业电话叫过来整改什么狗屁电路,根本就烦得要死。
要知道,他为了不想管这些杂事,特意找了个助理,结果到头来竟然还是要自己亲力亲为。
齐悦被他吼了一下,心绪有些不宁,苍白地勾出一丝笑来,“没关系。”
恰好这时候晏子过来送咖啡。
他先端给齐悦,语气谄媚得令人作呕,“新到的巴西豆,尝尝看。”
齐悦抬眸对他笑了笑,“谢谢。”
这一笑倒是恬静淡雅又自然。
江烬瞬间脸色一黑,照着晏子的膝盖窝给了一脚,“尝你妈个头啊尝,电呢!没电我还怎么给人发照片?我招你来是让你来研究怎么冲咖啡的吗?”
“哎哟,你当心着点。”晏子被踹的差点跪地上,手里的咖啡倒是一滴没撒。他心有余悸地放下杯子,“我这不是正叫人来修呢吗,着什么急呀。”
他揉着被踹痛的膝盖窝,搞不懂自己老板怎么这么喜怒无常。明明早上还跟他说不急着修电,他正好补补觉,这会儿又急了,还给了他一脚。
简直是仗着自己长得帅在为所欲为。
江烬刚才那一脚可不轻,齐悦看他呲牙咧嘴的样子,担心是不是真给他踹出什么好歹来,“你没事吧?”
她刚想起身查看,江烬就赶着他去催电工赶紧过来维修。
“快去打电话叫人。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是是是,我的大老板。”晏子敢怒不敢言地在江烬背后挥了下拳头。
齐悦看见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下。
她莞尔一笑起来还挺符合她现在的身份和年龄,褪去了青涩和懵懂,倒是有了几分女人味的娇俏。
江烬语气缓和了许多,“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齐悦见晏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赶忙敛了敛脸上的笑容,结果实在忍不住,她只好低下头,“抱歉。”
记忆里,齐悦很少这样笑。
她总是拘谨温顺,仿佛天生肩上就背着十万斤的重担,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收敛,像这样笑的没有遮拦,实属罕见。
齐悦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这样不太礼貌,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一抬头,却撞进江烬直勾勾的眼神里。
心口倏地一紧。
尽管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齐悦也见过了很多人,但她再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琥珀色的狐狸眼,神秘又深邃,眼尾一滴浅浅的泪痣,风情缱绻,慵懒而高级。哪怕只看一眼,也会溺进他眼中的海洋。
一时间,她思绪纷飞起来,远到几乎抓不到边角。
“你来找我什么事。”
蓦地,他冷淡的嗓音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幻象。
齐悦一怔。
仿佛大梦初醒,她看见江烬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什么缱绻和温柔通通不复存在。
对啊,那是她记忆里的人。
和现在冷酷又高高在上的名摄影师VJ是两个人。
江烬将她的怅然和失落看在眼里,嘴角冷漠地翘了翘。
“没事要说?不会吧,我们两个应该没有熟到需要特意见面叙旧的程度。你说是吧,齐小姐?”
他话里故意刻薄,似是有意淡化他们的关系。
但太故意了反而像另一种加强。
齐悦心头微微下沉,她迅速找回理智,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我今天来,是为了行星珠宝展。”
江烬挑了挑眉头,“那没什么好谈了。”
他端起咖啡杯,氤氲的热气在他眉眼间缭绕成雾,“昨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齐悦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她拿出电脑包里的电脑,调出她在地铁上整理的那份分析资料,轻而易举地切入中心,“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是因为这个吗?”
她电脑屏幕上,用红色粗体加黑色感叹号的字样写着:无视情感。
江烬眸色一暗,身体靠回椅背,他用拉开的距离表明他并不想谈这个话题,“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齐悦一开始也不懂。
她在知道VJ是江烬之前就已经看过他的发展资料——非专业摄影,一路凭借对自然野性的敏锐嗅觉和超人的摄影天赋进入野外摄影的专业赛道,又在专业领域取得了过人成就时宣布转型——圈内人没少抨击他这种以在顶峰转向变现的行为,都说他不专业的就是没有信仰。
翻看他过往的作品,他虽然宣布转型了,但他仍然没有任何自然图景以外的作品产出。在那组获得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奖的作品之后,他仅仅只为一个牧场拍了组宣传片。
而且齐悦还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拍摄过任何人物照片。
一个有自己专业方向的摄影师可以不在其他地方浪费时间,但这一路以来他没有任何一张废片或练手作流出是绝不可能的。这种现象明显到连其他人都注意到,并且怀疑他是不是内心有反人类的倾向。
齐悦看过资料中的那篇采访中,江烬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如下:
人类是虚伪的动物。所谓情感,是人类幻想的天方夜谭。我很务实,所以我的镜头只记录真实。
齐悦是看到这句话才明白,他没有反人类,他只是不相信感情的存在。
行星珠宝这一季的新品虽然是以野性自然为主题,但珠宝所带来附加的情绪价值一定会和情感挂钩。
尽管齐悦觉得没有人会为了个人的一点自我想法而放弃大好的商业机会,可因为对方是江烬,她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可能。
“你是因为不相信爱情,所以对行星珠宝关于恋爱的标语不满才拒绝这次跨界合作的吗?”
齐悦虽然在提问,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注视着江烬的一举一动,看他一步步印证她心里的想法。
“很荒谬?”江烬扯了扯唇角,“‘爱是恒久的印记流动至今’你不觉得这句话更荒谬?”
“恒久的印记只会是伤疤,会让一个人受伤的东西竟然是爱?不要太可笑。”他不屑地耷拉着眼皮,明显是不愿意再说这个仿佛和过家家一样搞笑的事情。
齐悦到了此时此刻好像才重新认识眼前这个江烬。
过往的时光与现在重叠。
记忆里那个洒脱散漫的人似乎被围困在了某个时间和地点。
他眼里那些偏激的阴暗是他在那个节点所能看见的全部倒映。
他不是变了。
是把自己伪装起来了。
有种沉闷感从心底蜿蜒出来。
这种感觉很重,沉甸甸的,压的人透不过气。
昨晚喻露说,江烬没有参加高考,她走之后,他很长时间没有来学校,后来更是彻底消失,连肖飞宇都找不到他。
他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江烬消失前曾经试着找过她。
齐悦几乎立刻想起那年夏天,高考结束后的第一晚。
她正在整理这些年使用过的书籍资料。
十年寒窗,换来两摞半人高的废纸。
说不上是值还是不值。
从北溪转回临江后,齐悦把所有心思和精力都花在了学习上。
没有交朋友,不参加社交活动,连上学都不会把手机带到学校里。
一切都回到了她去北溪之前的原点——日复一日的平淡枯燥,乏味无趣。
彼时整理着那些花费了她整个青春时光的纸张试卷,她忽然有点恍惚,关于北溪的那段记忆,真的曾经发生过吗,亦或是,那只是她的幻想?
与此同时,荷包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这久违的隐秘的震动仿佛震动了齐悦的心脏。
一股几不可察的麻痹感从胸腔蔓延到指尖。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或许是她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万一,万一。
她坐在书桌前,拿出手机,桌角那只恐龙崽崽的灯牌炯炯地注视着她的胆怯和犹豫。
深呼吸,点亮屏幕。
短信箱里未知号码的发件人,内容只有三个字:
你在哪
这稀松平常的三个字,没有任何特殊的符号和语气,齐悦心下那一点点期望登时落了空。
也是。
江烬怎么会再联系她呢。
是她在回来前删掉了他的号码,微信黑名单里,他已经安静地躺了半年。
就算他曾经对她有过好感,以他骄傲的性格,也绝对不会原谅她这种单方面断联的举动吧。
更何况他亲口说过,他不喜欢她。
时间过去了六年,再回想起当初那被她当做发错人了的三个字,齐悦恍惚可以看到一个走投无路的茫然少年,黑夜里,他身上的光芒黯淡到即将消失不见。
假如那时候手机回信的荧光可以照亮他的话,也许他不会变得像后来一样晦暗。
沉闷的痛感开始变得更加密集,尖锐。
仿佛有几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她的心脏。
齐悦看着眼前这个沉郁颓唐的男人,实在是无法做出任何勉强他的事情。
她蓦地起身,“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
说完,她不敢去看江烬的表情,绕过桌角离开。
经过他的时候,江烬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