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先这样——你好,点单!”
看着对方和服务员对着菜单勾勾画画,一副很娴熟的成年人的模样,田野忍不住想自己啥时候才能变成这样。
待服务员走后,田野便跟他搭话:“你小名叫笑笑?”
“啊,是的,阿姨跟你说的?”笑笑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长辈说话老用小名,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听着怪难为情的。”
“还好吧。”田野说着喝了口茶水,“你看起来挺好的,为什么会开始相亲啊。”
笑笑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田老师看起来也很好啊,不也来相亲了吗?我觉得相亲没什么,就是个认识异性的方式吗。”
“你叫我田野吧。”她还是不喜欢时刻被提醒自己是个老师,“我没什么好的,胆小怯懦偏偏还犟,我会走进相亲市场很正常。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喜欢的男人我妈觉得不行,那我大概率会跟我妈大吵一架然后老老实实分手。”
“嗯……挺好的,我说真的。”进入坦白局,笑笑看起来也认真了不少,“你看你至少很正视自我,有很多人可能都意识不到问题在哪里,就坚信自己是对的。至少在我跟你聊天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到,你是个很有思考量的人。”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明知道你妈对我挺满意的,所以我觉得这无伤大雅,能听妈妈的话受到的伤害也会少一点。如果换成我是被你妈妈嫌弃的那个人,估计我也就没这么坦然了。”
田野就奇了怪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28岁了还没对象,我承认你打破了我对相亲市场男性的一些刻板印象,我现在已经在想你有没有什么隐藏的大缺点了。”
话到这里,对方又忍不住重新笑起来:“你说话一直这么实在的吗?嗯……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挺简单的——因为我并不是从出生起就是个公务员啊。”
*
“我毕业后在虹都大厂996了三年,然后被裁了。怎么说呢……那三年工作把我干出了心理阴影,试图转换赛道没有成功,简历也有了空窗期。眼瞅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但房租又得交,我一看好在手上有辆车,我就开始当祥子。”
田野差点没反应过来:“……网约车吗?”
“对。”笑笑坦然道,“我本来也是信心满满想闯一闯,觉得自己平台高,吃点苦以后能有好未来,后来发现都是假的。这个社会拼的根本不是谁能吃苦,管你怎么拼命,人家说裁就裁。我就想着我不上班开网约车行不行,结果平台压榨也吃不消,那些优惠单优惠的钱是真从司机头上扣。那你说这单我接还是不接呢?不接吧,房租交不上,接了吧,我心里憋屈。”
“女朋友的话,我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后来因为上班太忙没空陪她,慢慢就只能断了。后来开网约车的时候又遇见一个,但有天我说我实在累了,想回家乡去了。咱鹅镇这地方你也知道,它没什么企业啊什么的,回家就是得进体制。她陪着我考了一回,我考上了,她没考上。我说没事儿大不了日子过紧巴点,你接着考,考上考不上日子都能过,但其实我说这话时心里就明白,人家也是正儿八经大学生啊,凭什么来咱鹅镇考试、做家庭主妇呢?所以就,又分开了。”
田野听得恍如隔世:“哦……那你经历其实……还挺丰富的。”
这似乎也就解释了笑笑身上那种莫名的淡薄感:“是吧,所以有时候想想挺好笑的。我在外面过得跟条狗一样,回来考了个公务员,就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优质对象’。你说我这样的不该没有女朋友,其实我看你更不该没有男朋友——你是个研究生,还是个老师,父母都是国企员工,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你这样的女生会跟我相亲。你说感觉我对你过于热情了,那可能是有吧,毕竟你这个条件的对象对我来说太难得了。”
“那我有个问题哦。”田野皱起眉头,“如果你看上的是我的条件的话,那我要是哪天干不下去辞职了怎么办?”
“好犀利的问题。”笑笑应道,“我觉得这要分情况。我能理解那种实在干不下去了的感受,所以如果是婚后,或者说感情稳定之后,你觉得工作做得痛苦,坚持不下去了,那我肯定会支持你辞职的,两个人共同生活不就是图这点抗风险能力吗?但是如果我们还是单纯的相亲状态,感情还没有很稳定……那我问句可能有点冒昧的话——如果我不是个公务员,你会同意和我相亲吗?”
果然能通过公务员面试的,是真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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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爆鱼滋味确实不错,原本说着不饿的田野竟不知不觉吃了半条,并琢磨着有空要单独再来吃一回。
她也进行坦白:“我的事,就像你听说过的那样,一个从小听话的考试机器,我考得好我妈开心,我妈开心我就开心。大学的时候开始意识到我就是个壳子,一个空壳,里面装满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没法把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清出去,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塞它,由此引发了这么活着好像和死去没什么区别的想法。”
“那时候的第一反应还是去向妈妈倾诉,被骂我就是太闲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现在的样子就是妈妈要的成品,她的努力就是为了把我变成一个空壳,里面装满她认为好的东西。那么问题来了,我为什么会这么听话,为什么会任由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躯壳里呢?因为我妈她真的是个‘正常人’。”
田野说着忍不住提议:“要不喝点酒吧?”
笑笑也不驳她兴致:“什么酒?”
“青梅酒吧,整点度数低的。”
“你好,这边来瓶青梅酒,再拿两个酒杯。”
酒很快拿了过来,田野迫不及待地喝上了,因为觉得很难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说出这些话:“在我的生活里,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是,一个正常的母亲养育着一个不正常的女儿。”
笑笑刚拿起的酒杯又放下了,他皱着眉头:“我觉得正常这个词儿也挺抽象的吧。在我看来,你妈妈的掌控欲也很极端,你可以不用……”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田野又是一杯下肚,“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是最受人喜爱的?是活得最舒服的?是乐意与人交往的,是现实主义,是理智成熟的,是勤劳有序的。我妈天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顺应社会而生长,所以她真的很少有不顺心的事儿,她希望我能像她一样活着。”
“可我呢?”她继续道,“我是一个不喜欢与人接触的,理想主义的,感觉至上的,混沌无序的人。我妈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为了我的未来、我的发展,她会不遗余力地将我的这些东西刨除,换上她的那一套。”
“你说这是不是为我好?这绝对是。但我很痛苦,因为我永远也变不成她那样,我无法从骨子里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我只能演、只能装。可能演着演着这辈子也就过去了吧,谁知道呢。”
“我们回到那个问题上来,笑笑。”田野显然是有点上头了,“我为什么会这么听话呢?是因为我妈的控制手段有多么高超吗?是因为我没有身为人的最基本的反抗意识吗?不是的。是因为学生时代就是应该好好学习,是因为我要工作要赚钱就必须得去和人接触,是因为理想主义死路一条,是因为如果不回家当老师,那么有很大概率无权无势的我会经历你在虹都经历的那些,然后再回到鹅镇来成为一名老师。”
“你看,我对抗的是妈妈吗?不是啊。”
田野真的是用自己的本性在说话了,她丝毫不掩饰自己骨子里的中二了:“我对抗的是,这个世界啊。”
第50章 结婚
相亲吗, 不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了解对方。从这个角度来说田野挺有诚意的,她是真的在见第一面时释放了本性,端的是一个你看行不行, 不行趁早拉倒。
一个25岁还能喝着酒说出这种屁话的人,她适合为人|妻吗?她显然不适合。
但笑笑似乎还是一副对她很感兴趣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想笑——可能是她条件真的太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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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从大学时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空壳……是因为你那个大学同学吗?”笑笑问。
“不知道, 可能就算没她我也会有这种感觉, 只是反应会慢一点。”田野说着看向他,“我妈跟你说了是吗?”
“对, 说是幸福路酒吧那个打扮挺新潮的女生, 阿姨叫她小舟。”
“吵架那晚, 我妈后来跟我求和了。是你跟她说了点什么吧?”
“我也没说太多。我就说毕业了人家还能来鹅镇找你玩,说明感情是真的不错。而且她说到底是来玩的吗,不是来定居的,她那些衣服很多人旅游时都这么穿,其实也挺正常的。”
田野嗤笑一声:“她倒愿意听你说话。”
“没办法嘛,你一直扮演的是一个‘听话’的角色, 这个社会又一直都在向你妈妈传达着‘她是对的’这样一种观念,你讲话她肯定听不进去的。”笑笑说着跟她碰了下杯子,“这算是妈妈催婚的策略之一吗?让我掺和进你们的家事里,说实话我觉得挺奇怪的, 看来你妈妈是真的很喜欢我。”
“是希望早点有人能管管我吧。”田野又是一杯下肚, “眼瞅着快要控制不住了, 能不着急吗?你可想好了啊, 要是真跟我结婚, 完事儿我干了点什么离经叛道的,我妈会把错都算在你头上, 觉得都怪你没有管住我。”
“不不不,这种事是吓不住我的。”笑笑摸摸自己的鼻子,“田老师——好吧,换个叫法,田野,你要知道这么怕你妈的只有你而已。把错算在我头上就算在我头上呗,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谁都像她女儿一样怕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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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钟市海滩的一家啤酒吧内,程舟也忍不住聊起了田野的事:“田小野今晚要跟笑脸人见面呢,这都几点了还没跟我打电话,看来聊得还挺投入啊。”
“笑脸人?”
“对,就那个公务员,头像是个笑脸,我俩给他取的爱称。”程舟说着点开和田野的聊天界面,想了想又关上,“也挺好的吧,照鹅镇这个风气,有点什么恶习的话藏也藏不住。田野妈估计早就把对方祖上三代扒了个底朝天了,真要是个海王、渣男,估计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话到这里,邢者总算找到了机会:“嗯……那我们也可以聊聊家庭的事吗……”
恰好他们的下酒菜端了上来,服务员的吆喝声盖过了邢者的声音:“蒸汽生蚝一打,请慢用!”
程舟惊喜道:“哇,这个生蚝好肥啊!你等下我拍个照片。”
邢者只得端坐等待,直到程舟各个角度地拍完,轻快地说了声:“好了吃吧。”
不是第一次和邢者一起吃饭,她引着邢者拿筷子的手,用筷子尖去触碰他能用到的各个器具:“蘸酱在这里,然后生蚝在这里,壳还有点烫吃的时候小心一点,要夹里面的肉吃……”
邢者忙道:“我知道,生蚝我吃过的……”
“哦哦,那就好,快吃吧不要客气,反正是花你的钱。”程舟说着先干掉了半瓶啤酒,“呼——爽!哎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我……我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我想聊聊我们彼此的家庭。”
程舟刚进嘴的生蚝一下子不美味了,她嚼得有些迟疑:“这个时候聊家庭吗?”
“嗯……不行吗?”邢者在桌子地下抠着手指,“因为我们已经、已经……”
程舟赶忙给他打住,因为桌子边上人来人往的,这话大庭广众说出来还是没什么必要:“我懂我懂……但是,要不我们回去后再聊呢,现在可能更适合聊聊生蚝和啤酒的味道之类的……”
她说到一半就觉得算了,反正现在也没那个心情了:“好吧,我了解了。但我的事你其实基本上都知道啊——我是钟市人,爸爸在国外做调酒师,妈妈是家庭主妇。我外公身体不好,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我的家庭构成是外公、妈妈还有我。爸爸那边的亲戚挺糟心的,来往比较少。”
确实是很简单的自我介绍。
邢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一点都不想知道关于我的事吗?”
“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啊。”程舟说,“我知道你的家乡在鹅镇的隔壁,你虽然看不见,但很自立很勇敢,独自一人来鹅镇快活林打工。你是个手法非常专业的技师,但苦于有些社恐,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回头客,收入不菲。你住在丹枫小区4单元208室,最好的朋友是小周,你还很有爱心,喜欢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