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还是把倪影叫出来了,还是厕所边那块地方。
“倪影,我先不跟你论对错,我先问你一句昨天那种事你还对其他同学做过没有?”这是田野能想到最好的开场白。
而倪影这孩子,思路一如既往的清晰:“你先别问我,你先回答我一句,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有人能管管这种人吗?”
一针见血啊,确实是没人管——爸妈不在,他们班任好像也也已经放弃治疗。
田野语塞片刻,试图开口:“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用缓和一点的方式……”
“缓和一点的方式,那不是你们这些老师用的吗?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
“那是不是可以远离他……”
“怎么远离?我穿个卫衣热裤他追着我喊‘骚|货’,我应该跑得再快点是吗?是这种远离吗?”
“那是不是至少可以不要用看起来这么吓人的方式,你觉得昨天那场面和电视剧里的聚众霸凌还有区别吗?”田野到底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把话说了出来。
此时的倪影看起来有些迷惑,仿佛在看一个智障:“你在说什么东西啊?你的意思是你认可我的行为,只是你觉得我应该做得更隐蔽点?”
田野否认:“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
“你实话告诉我你有编吗?”倪影到底还是把一直以来的怀疑问了出来,“我觉得你像个代课的。”
“我要是个代课的,学校估计早把我辞了。”田野也不装了,“说实话在离开初高中校园之后我经历了一次三观重塑的过程,我意识到这个世界跟老师们口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所以现在转回头来当老师,一些我认为不太对的话我说不出口。”
“当然,也是因为我发现你们不好糊弄了,所以我不敢乱讲。是因为网络越来越发达吧,或者也有别的一些原因,你们,尤其是你,过早地接触了我大学之后才接触的思想,想把你们的想法强行扭成一模一样的,我觉得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至少心理和品德方面,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最大限度的健康,说真的目前我觉得你问题不大,但是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会走歪掉。”
“所以你实话告诉我,”田野说,“你有对其他同学做过这种事吗?”
倪影还是没回答这话。
她只是嗤笑一声:“真想赶紧长大啊。”
“什么?”
她说:“你知道吗?一家酒吧,让未成年人进门了,只要你用正规途径去举报,是真的会有人管的。”
“真想赶紧去过那样的生活啊。学校还是太让人恶心了。”
第55章 提示
“哦, 对对对,就是她。”程舟看着田野手机里的照片指认,“小丫头片子可较真了, 说举报她是真举报——原来是你学生啊,叫倪影?”
“嗯。”田野手机一收,“就是那个产粮太太。长得漂亮成绩又好, 人缘不错, 性格也要强……”
程舟补了一句:“还挺会打扮。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很多都不怎么会化妆的,她妆面化得可清透了, 放在自媒体美妆区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是吧。就这样她妈妈还不满意呢。”
“她不满意什么呢?”
“孩子有点偏科……其实也不能说是偏科吧。”田野解释, “她哪科都挺好的, 就是文科有点太好了。那文章写得,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感情真挚观点鲜明,那都是印出来全校观摩的。理科也很好,但就是没这么好,她妈妈就有点接受不了——刚巧我们班又有个数学回回满分的女生, 她就觉得自己女儿也该做到这样。”
“有病。”程舟想骂人时向来不含糊,“人家说全面发展,她要求全面拔尖。”
“可能就是目标比较高吧。”田野叹口气,“谁知道呢, 可能咱们觉得还不错了, 但人家的目标是让孩子考清北?”
“她自己怎么不考呢?”
“但是程舟你知道吗?在学校里像我们这种想法的其实是异端。”田野拧着个眉头, “分数成绩是学校永恒不变的主题, 不可能存在那种, “好了你考这些分足够了,可以不用进步了”的想法, 好的永远还想更好。尤其是现在有文科不好就业的说法,那家长肯定都想在理科上多下工夫。”
程舟一脸不屑:“那照你这么说,你们学校的其他老师都很认可这位妈妈?”
“这倒也不是。”田野挠挠头,“我跟其他老师也聊过这孩子,她们的说法是这位妈妈‘唯分数论’,就是只管成绩不管其他。但是我觉得这只是因为这孩子性格比较野而已,就是说如果这是个乖巧孩子,不惹是生非,然后又有个这样在意成绩的妈妈,那其他老师可能就会觉得孩子妈妈挺负责的——她们并不是对孩子妈‘过分看重成绩’有什么不满,正相反,是对她管得太少感到不满。”
“哦?那你可得注意点了。”程舟看似随意道,“这种小孩的话,遇到什么委屈可未必会跟家长说啊。”
“那是不用跟家长说,她一般有仇自己就报了吧。”田野想起了自己一后背的钢笔水。
“啧,你这人怎么该敏感的时候不敏感了呢?没听孩子说的啥吗?觉得学校恶心,想长大,要公平。”程舟只得撕开了说,“别觉得性格强势就不会受委屈了,性格强势受的最大的委屈就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没委屈。”
“哈?她说的那是上次小潢文的事儿吧?”田野一时没get到,“她当时就跟我说了,她妈妈侵犯她隐私权,然后我和她妈妈还那什么,传播银晦涩晴。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她觉得在社会上有点什么事儿有人管,但她作为一个学生被侵犯隐私没人管。”
“哦那你还真敏锐呢,能一下子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上去。”程舟翻她白眼,“我问你,你们学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男老师吗?”
“啥?”田野一下子坐直了,“怎么会突然上升到这么恐怖的高度?”
“就打个比方。”程舟看向窗外的动作暗含几分心虚,“你看她被男同学骚扰她能带着一帮人堵回去,那万一是男老师呢?这招是不是就不管用了?”
“是男老师那会直接上社会新闻吧?她连举报酒吧都能找到渠道,幺幺零她还不会打吗?”
“那要是那种很模糊的,不好取证的呢?或者说我们思维发散一下,女老师跟女学生就不可能吗?这种她说到哪都会被认为是青春期想太多了啊。”
“那以她的性格总会闹一下吧?怎么可能一点动静没有?”
“你才入职几天?就不能是你入职之前出的事?”
“但是真有这种事儿前班主任肯定会跟我说的啊,前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我还跟她聊起过这孩子呢。”
“那你看这是不是对上了?她文章写得好是吧,语文老师肯定很喜欢她、对她很好吧?那有没有可能就是语文老师干了点什么缺大德的?”
田野给她整笑了:“第一,语文老师是女的;第二,语文老师就是怀孕了才辞了班主任让我干的;第三,语文老师也不喜欢她,说她‘拉帮结派搞得一套一套的’,人品也有问题,说怀着孕遇到她都得躲……”
田野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
她狐疑地看了程舟一眼:“怎么至于到这个地步呢?”
程舟指了下她的手机:“打电话问。”
*
田野打到了数学老师那里:“喂,哎,您好您好,就是还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倪影的事儿……对,因为您和倪影妈妈联系最多嘛,我想了解一下在我来到这个班之前倪影身上有发生过什么事儿吗?”
数学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什么事儿?没有啊。”
“是这样的,最近发现倪影同学这个拉帮结派的情况有点严重,我就想起来之前吃饭的时候好像谁说过这孩子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就想了解一下上次是什么个情况,我也好学着处理一下……”
“哦,我知道你说的什么事儿了——那你该找语文老师才对嘛,怎么找到我这里了呢。”数学老师听起来不太高兴,“不过也是,她都快生了,你问她这个别搞得她又有什么不好,我就直接跟你讲了吧——就上学期刚开学那会儿,有天下午这孩子突然闹起来,说英语老师摸她手了,完事儿班里几个男生一下子就火了,陪着她一块儿找班主任给说法。”
数学老师说:“这能怎么给她说法吗。当时天还冷,英语老师说他看孩子手冻得通红,就试试孩子手冷不冷,没以为孩子能想这么多。但倪影就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求调监控。”
“然后呢?”
“当时是真给她调监控了,但是确实是没拍着,那个角度就看不清到底怎么回事儿。所以最后我们学校就有了个不成文规定,就是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在的情况下,男老师不能单独叫女学生来办公室。就这么个事儿。”
“哦……”田野听得有些懵,似乎很难将这事儿和那个儒雅的英语老师对上。
而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不对付好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上回吃饭不就跟你说了吗,男英语老师啊最没男人味,加上这么多年没孩子,心理肯定有点变态。反正我觉得倪影一个小女孩不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我女儿过两年也上初中了,英语肯定不能让这种人教。”
“等会儿,那如果是这样的话,语文老师为什么对倪影有意见呢?”
“她肯定有意见啊。那会儿她才刚怀上呢,正是最不稳的时候,那倪影一听说监控没拍到就跟疯了似的,觉得是学校故意不提供监控,闹得当晚语文老师就进医院保胎了,那你说她对这孩子还能有什么好话?”
“可她还继续带这个班啊。”
“不然谁跟她换啊,这个班本来成绩也不好,又有这么个刺头在。咱校长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请三天保胎假他还嫌多呢,觉得是语文老师不能坚持——你要说这孩子最近又不对头了,那我建议你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有的孩子是能硬碰的,有的是你碰不得的。反正也就带这一年,明年6月她就中考考走了。田老师我跟你说,这就是份工作,可别把自己绕进去了。”
田野忙冲着手机收尾道:“好的,我明白的。谢谢您啊,改天还是那家饭馆,我请您吃饭……不不不,应该的应该的,我是真想谢谢您。那明天见面再说,嗯嗯,再见,再见。”
挂断。
一抬头,程舟正拖着腮帮子看她:“哇哦田小野,你现在听起来好像一个油腻的成年人。”
*
那可不吗,对于这些场面话,田野基本可以做到张口就来了。
“废话,我不油腻你以为这些事谁告诉我。”田野梳理着自己混乱的脑子,“被你说中了,是受委屈了,所以接下来怎么办呢……话说你好牛啊,你怎么想到的?我完全没觉得她那些话有这层意思。”
“牛的是你啦,她对老师都已经这么不信任了,还能愿意给你点提示。”程舟好笑地看着她,“没准你还真是Yakumi类型的呢,感觉你琢磨小朋友的事儿比研究大人的事儿起劲儿多了。照你这个性格,这些孩子心里有点什么事儿应该都会愿意跟你说吧。”
这话说得田野一愣。
但很快她就没时间发愣了,她的微信弹出了一条消息——
仲岩:【田老师,怎么办,我觉得我还没有好。】
程舟惊鸿一瞥,当场叫了出来:“这个名字我也知道!”
仲岩:【我还是想死。】
仲岩:【不要告诉我妈妈。】
*
鹅镇真的是个很小很小的城镇。
此时此刻,网络彼端的仲岩正不声不响地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屏幕上。
而在她家楼下,下班路上的邢者正挥着盲杖缓缓走向4单元,他打算回家换件衣服,然后就去公无渡河赴约。
但是一声呼唤打乱了他的计划:“哥哥!”
“小路?”邢者惊喜道。
他熟练地弯腰抱起了奔向他的男孩:“你怎么到这儿的?谁带你过来的?嗯?”
“爸爸妈妈都来了啊!”
第56章 长谈
寝室里, 邢者拿一次性水杯想给爸妈倒水,妈妈赶紧接过去自己倒,嘴上唠叨着:“这寝室也太小了, 跟鸽子笼似的……这柜子也不知道哪个二手市场淘的了,床也吱呀吱呀响,我就说还不如回家的好……”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似乎又苍老了些:“回家更没什么干头, 之前那家推拿房倒闭之后哪还有像样的了。他还年轻,现在不干什么时候干?”
“你净说这话。我都听人说了, 鹅镇比咱们那发达, 推拿房里忙的时候一天按到晚不带歇歇的, 吃饭的空都没有……”
“妈,这不是好事吗。”邢者忍不住出言打断,“有活干才有钱赚啊,像之前那家推拿房倒闭之前,每天在店里呆着一个客人都没有,那才干得难受呢。”
“那也不能这样啊。”妈妈心疼地拉过他, “你看看这手指,走之前还不这样呢,现在都有点变形了……我意思是要不在家附近给你盘个店面,你自己单干, 赚多赚少都是你自己的, 也不用这么累了……”
“我不要……妈, 我们那边人真的都不按摩, 那店面钱都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赚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