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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如此枯燥,好在还有人能一起聊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时田野会想,人为啥不能一毕业就死呢。学生时代虽然苦,但好歹每次任务完成后能放松个几天,但是现在她被赋予的任务已经不是考试那么简单。
其实当她被赋予考编任务的时候她还是很好接受的,说到底还是考试嘛,但是到现在她都没能接受结婚生子也是她的任务——她不是只要学习好、工作好、晋职称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做这么不务正业的事情?
但是她似乎又是幸运的,仅仅是一次相亲就遇上了一个很好的对象——他首先就是个很适合结婚的人,然后他们互相之间又产生了真实的爱意。
田野能感觉到,如果他们是那种受父母阻挠的自由恋爱,那她可能已经进入了“非得在一起”的状态,但反倒是这种万众瞩目、所有人都恨不得他们明天就洞房的感觉,让她有往后缩的冲动。
但这对笑笑来说是不公平的吧。说实话田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犯哪门子的犟,就因为心底里和妈妈的对抗情绪吗?或者说是因为自己难以屏蔽长辈的要求,而对于婚姻感到胆怯?可这些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该由笑笑来承受的。
田野是个常常穷思竭虑的人,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时常让她陷入焦虑。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当人不断地在心里发问的时候,生活总会在某一瞬间给出回应。
它会裂开一个缝隙,让答案照进来。
那晚从公无渡河回家后,田野看到妈妈正在房间里,帮自己收拾桌面和床铺。
她的东西一向混乱无序,但她知道每一样东西在哪,反倒是妈妈收拾完之后她就找不到了。她反抗过很多次,无果,就只能安慰自己收拾好了确实看着也是敞亮的。
至于妈妈收拾时的那些细碎的数落,田野早就可以拔天线自动屏蔽了。
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妈妈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瞧你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我不说你还真能忍着不收拾,要是让笑笑知道你这个样我看你怎么办,我就不信这要是你自己家你还能这么邋遢!”
田野一直觉得自己挺能忍的,就算有忍不住的时候也总是你来我往个几轮才爆发,但是这次就这一句话,她就忍不了了。
她飞快地冒出一句:“我哪来的家,我根本就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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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寸步难行的世间,可能少懂一些会开心很多吧——女人就是应该多倾注于家庭,与男人结合,生下孩子;同时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哪怕赚得少一点,那是自己的底气。
因为在无尽头的指责中成长起来,她们总是忘记自己是有选择的。毕业后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是要在职场上步步高升,享受攀登的快乐?还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大概率不论作何选择,最终都是会被指责的。选择职场的人会被斥责为不负担家庭责任,承受‘不顾家’的骂名;选择家庭的人会被斥责为不务正业、手心向上要钱、总有一天会被抛弃。
真正的好女人似乎是妈妈那样,平衡好工作和家庭,兢兢业业上班的同时,还能做家务、接孩子、做饭、辅导孩子学习——当然即便是这样也还是有骂名的,就是因为承担了过多而脾气不好,成了一个控制欲过强的疯母亲。
田野说出那句话之后,妈妈的反应可想而知。
“你什么意思,我说你两句不能说?”
“你也就在我这儿还能这样,等你到笑笑家你试试呢?你跟笑笑妈也这么说话吗?你就由着家里这样邋里邋遢的吗?”
“你俩现在感情什么的都比较稳定了,你也该长大了,哪能再跟以前似的由着性子?付出都是相互的,以后你们的小家里,你指望笑笑跟我似的单方面付出吗?饭不会做、家务不会干,你这是过日子的吗?”
“你是不是以为笑笑性子好,什么都能忍让你了?你觉得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了,只有丈夫的爱才是无条件的?我告诉你你整个儿搞反了,丈夫不爱了你就一下子什么都没了,只有父母才是会一直爱你的!”
“我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婚姻也是需要经营的,不是仗着一时的喜欢坐享其成的。你不要跟个炮仗一样,说两句就炸……你要觉得我说得不对,你可以不听,反正以后过的也是你自己的日子。”
妈妈说着气鼓鼓地从田野的房间出来,扫帚扔回原位:“真是吃力不讨好,谁爱收拾谁收拾去吧。真不知道你从小这么听话的孩子,工作了怎么就成了这样!”
“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我不是说了很多遍了吗我本来就是这样!”田野大喊,“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呢,哪有人是真能这么听另一个人的话的啊,不这样我能怎么办!不装成这样我能怎么办!”
第76章 叛逃
“太过分了, 真的太过分了!”程舟眉头紧锁,“怎么会有妈妈跟女儿说这种话呢?我妈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嫁个小军官,就图我结婚后还能住自己家里。当然我也并不想住自己家就是了。”
“我知道你妈开明, 但你能不能稍微收着点。”田野无语地看着她,“不在饥饿的人面前大声咀嚼也是一种仁慈。”
“这也没开明到哪里去吧,你妈要是心思迷在小军官上你也顶不住。”
“那倒是, 我妈觉得公务员、医生、事业编、国企还有军官都不错。你看, 选择范围很宽泛嘛。”
程舟叹气:“这个孝女就非做不可吗?”
“孝女?她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有问题了。”
“那不挺好吗?都知道反思了。”
“你以为她反思的是自己的教育方式?”田野摇摇头,“她只是在反思为什么没能把我教得再听话一点。”
“可你是人啊, 人怎么可能做到叫干嘛干嘛, 狗都有叫不动的时候呢。”
“她会说她都是为我好——她的逻辑是‘因为她不会害我所以我应该什么都听她的’。”
田野又品了一下:“也不对, 其实我感觉她也明白人类不可能百分百听话,只是如果我没有按她说的来,她会觉得很恐慌。对,这是这次争吵中我最深刻的感受,她在害怕。”
程舟问:“她怕什么呢?”
“她怕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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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舟一整个困惑住:“不是她要你结婚的吗?”
“但是她觉得结婚后我将不再属于她。”田野思考着,“她觉得我将属于另一个人, 有新的家庭,到时候我就不会那么听她的了。”
“我的亲娘啊。”程舟脑子都要炸了,“有这么复杂吗?”
“人本来就很难看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觉得她也不是很明白。”田野说, “我绝不认为她是因为不爱我而说出‘等你结婚了这就不再是你家’之类的话,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感觉她是希望我反驳, 希望我说‘这里才是我永远的家’——你发现没, 当她意识到我可能真的会接受笑笑的时候, 她开始描述婚姻的不好了,开始告诉我‘丈夫的爱只是一时的’。她试图让我明白, 我和父母才是真正的一个阵营,丈夫实际上只是外人。”
“你不觉得你好像古代的那个太监吗?”程舟眯着眼,“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在揣测上意——你为什么要想这些呢,她的想法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如果我只看表象,我根本就搞不清我心里的矛盾感究竟是哪来的。”田野看向她,“如果我不想这些,我会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挺合理的——现在就业形势这么差,有个铁饭碗挺好的;对象是个公务员,体贴顾家高高帅帅挺好的;可能要步入婚姻了,提醒一下婚姻需要经营这也没什么错。如果我不去深想,那我就会否定自己的痛苦,然后稀里糊涂地走进她设定好的生活。”
程舟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就是不喜欢她设定的生活。”
“对。但我并不想恨她,也不想怀疑她对我的爱,所以我必须要先理解她。”田野说,“我觉得她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要生个孩子,只生一个所以一定要牟足了劲精心培养,倾注自己的所有心血,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除了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每天早起做饭,一天三顿不重样,连水果都是定量喂;十二年雷打不动接送我上学放学,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大小事,就连上大学后也几乎每天一个电话。”
“你能愿意接也是挺牛的。”
“因为那时候我们没什么矛盾,我根本不觉得难受。我们会聊很多有趣的事,我可以倾诉我的烦恼,她会给我一些建议——虽然有时候是以指责的形式。包括她问我毕业后什么打算,我说我打算考个教师编,我知道这样她会很高兴,于是我会为她的高兴而高兴。”
田野把话头拉回来:“那么回到原本的问题上来——她是真的爱我,真的为我好,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掌控我,因为她只是想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部给我——就算我说我不想要,她也觉得我只是不知道好赖而已,只要硬塞给我了我就一定会喜欢。她担心笑笑把我娶走之后会给我一些不好的东西,更担心我会‘学坏’、会理直气壮地拒绝她给我谋划的‘好东西’,我觉得这才是掌控欲的真相。”
程舟还是很迷惑:“你说的这些我能听懂,但知道了这个有什么用呢?”
“程舟,我没法去恨一个为我付出了一切的人。如果反抗的前提是恨,那我永远都反抗不了。”田野说,“我必须体谅她,我要肯定爱是存在的——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爱。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去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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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女儿的人,所以她当然想要用爱禁锢女儿。如果认为这是合理的,那么女儿爱妈妈却奋力挣扎逃离,就也是合理的。
如果有以爱为名的绑架,为什么不能有以爱为名的叛逃?
从争吵到决定,田野用了一天时间,第二天晚上从公无渡河回家后,她就收拾了床铺,决定去学校宿舍住段时间。
她的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不可能阻拦她、不可能去抢夺她手上的铺盖,她只会怒吼:“敢走你就永远别回来,从此以后这个家跟你没有关系!你以为笑笑看中的就只有你这个人吗?如果你爸妈不是国企员工,如果你一分钱嫁妆都没有,如果你在鹅镇的名声就是跟妈妈吵架还离家出走的女孩,我告诉你你连跟他相亲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田野反抗的勇气其实不是从笑笑那里来的,甚至不是从程舟那里来的——她只是不反抗不行了而已。
毕业了,有了文凭学历,为未来的生活打好了基础,终于开始择业、择偶、经营自己的生活。严格来说美妙人生才刚刚开始吧?放在以前,穿什么衣服无所谓,去哪个学校无所谓,甚至选文选理都无所谓——真要让田野选,她可能更愿意学画画。
可现在已经不是无所谓的时候了呀!再佛不能佛到这个地步呀!
田野叛逃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妈妈是一伙的。她们一起对抗懒惰自私的爸爸,对抗刻薄虚伪的奶奶,对抗世界上的万般不如意。但是现在,她决定逃离这里。
“想事情”几乎是她唯一的强项,像她这样的人,本就不可能死在不明不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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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邢者也陷入谈判。
“你确定你跟她说清楚了?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爸爸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质疑。
邢者确切道:“确定。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知道我的眼睛治不了了,但她说她不在乎这些。”
“那这姑娘她图啥呢?”
“……爸,我总有优点吧。”
“你有啥优点啊?”
“……”
妈妈在那头夺手机:“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么大人了话都不会讲——阿者啊,你爸不是那意思。他意思就是讲吧,这两人过日子,互相之间肯定都考虑条件的。我们家的情况这样,其实就不图人小姑娘什么了,能找差不多的就知足了……”
邢者沉着声音:“人家条件比我好,人家都没嫌我什么,我总不能去嫌人家吧。”
“哎,这不是嫌人家啊。”妈妈说,“你得知道,那姑娘毕竟还年轻,很多以后需要面对的困难她可能都想不到——谈恋爱嘛,肯定就只顾着看优点了,但以后的日子还是两人一起过的呀。你多考虑一点这不是嫌人家,是为了以后你俩都能好……”
“那万一她就想跟我在一块儿呢。”
“阿者啊,没有人是愿意过苦日子的呀。她可能是真喜欢你,但是她那些漂亮衣服啊、包包啊,咱家是负担不了的。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自己愿意,那她爸妈能同意吗?她回家一说咱家条件不好,你眼睛又看不见,到时候她爸妈态度一出来,那受伤的不还是你俩吗……”
“你说我眼睛就说我眼睛,别老说我们家条件。”邢者语气凶起来,“我们家条件怎么了?我爸开挖掘机赚得少了?你这些年到处帮工闲过一天吗?而且你们讲来讲去都是告诉我不要骗人,让我考虑女孩的感受,不要耽误了人家。我没觉得你跟爸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小路有什么不好,我们家比一些看似体面但欺负女孩的人家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