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胸口起伏几次,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听得校长在后头自言自语:“真不知道这脑子怎么想的……”
*
有那么一瞬间,田野还真想过现在拐回去选家庭还来得及吗?
就是说,她刚决定把这活儿干一辈子,吃食堂、睡宿舍、洗大澡堂,度过安安稳稳的一生……然后就开始给她唱这出是吧?
但是仔细一想,这种糊涂账都被她给遇上了,那选家庭后离婚的概率不是更大?倒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下楼,回到办公室,四个人齐刷刷抬头。
仲岩妈妈忙问:“田老师,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了解我家仲岩,她从来不会撒谎的……”
倪影已经看着田野的神情笑嘻嘻道:“压根就没给你看监控,对吧?”
田野没说话,其他人便看向了倪影。
倪影摊手:“或者说,就算你看了监控,你敢说实话吗?其实英语老师那件事,监控到底是拍到了还是没拍到,我早就不纠结了。因为我想清楚了一个逻辑——不管拍没拍到,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告诉我没拍到。可以消失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处理呢?”
仲岩立刻就理解了她在说什么,因此略带惊慌地看向田野。
而田野直接开摆了:“我刚看了监控,仲岩说的一切属实。她没动手,是倪影单方面殴打她。”
那一刻,仲岩和倪影眼中闪过了同一种神彩。是震惊,是讶异,是难以置信,也是从死寂中复活。
田野那丧得仿佛一汪死水般的眼珠里,也终于有什么开始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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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不正常的人。
妈妈,我是个不正常的人。
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没有能载我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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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仲岩决定相信老师,坚决拒绝妈妈把事情闹大的想法,为此甚至和妈妈吵了一架。
仲岩妈妈也不知道乖巧内向的女儿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有主意,她明明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受委屈,难道还有错了?
倪影赔了医药费,写了检讨,在班会上朗读。
读到最后是:“打人永远是不对的,孤立和欺凌也是。下泻药的人估计是没有勇气站出来了,但我想告诉你你的泻药害死了小猫,你的行为伤害了同学,你打着仗义的旗号做出来的事,可比所谓的‘背叛朋友’要恶劣得多。当旁人聚在我身边说同学坏话时,我没有及时制止,我为此感到羞愧。从今以后我会放下怨怼,做一个更加坦荡、开阔的人。至于那个侥幸没有被监控拍到的禽兽老头,我已经在积极联系历届学姐,寻找是否有其他受害者,或许这才是对抗他的正确办法。我绝不会让他逃掉。”
班会后,同学们纷纷到仲岩位子上安慰她,感慨怎么会有人做出“给猫喂泻药”这么可怕的事情,生怕自己成为“毒死小猫”的怀疑对象。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随着一月到来,期末考试成了同学们的主要关注对象,班里学习氛围空前浓厚。也不知道仲岩和倪影回班说了什么,田野现在在班里的威信空前强大,学生们迎面走过都开始跟她打招呼了。
虽然田野更希望他们不要打招呼。
中旬,眼镜娘静静的笔试出分,断层第一。
她哭着到公无渡河同程舟报喜,直言如果没有程舟的鼓励她坚持不到最后,还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啊——虽然已经十拿九稳了,但正式上岸前都要保密的!”
程舟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能跟谁说啊,我嘴巴严着呢!”
“嗯嗯,我就是信你才跟你说的。”静静擦了把泪,忽然递上一个本子,“这是我最精华的笔记,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卖的,现在送给你!你学历那么高,在酒吧打工太埋没了——现在学一点都不晚的,加油,祝你早日上岸!”
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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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笔记转手送给了真正需要它的人——司旭。
司旭再次证明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才华,虽然考研还没出分,但在考场上绝望到睡觉的人是确定没戏的。
他看程舟的眼神深情得仿佛看着前世情人:“你真的要走了吗?”
“大哥,我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跟我犯这个死出?”程舟把笔记塞他手上,“离别礼物,考公绝密笔记,千万不能外泄!加油,艺术路不行还有考公路呢,祝你一战上岸!”
司旭把笔记放在自己心口,看着程舟拖着行李离开的模样,口中喃喃:“你心里还是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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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舟确实没有把静静断层第一的事情泄露出去,但是消息还是传到了田野耳朵里,可见静静也不止和程舟一个人说了。
程舟搭出租车去鹅林初中接她时聊起这事,田野摊手:“静静姐还是牛的——四年鹅镇家里蹲,一朝钟市公务员。现在我妈再也不是模范妈妈了,人都去找静静妈打听怎么教育的呢。”
“笑死,真离谱啊。”程舟咯咯笑笑,“话说你们班上那俩孩子的事儿,处理妥了?”
“妥了。我看她俩现在关系还挺好呢。”田野打了个呵欠,“多亏你给我发的那段录屏,否则我就是福尔摩斯我也破不了案那。”
程舟托腮看她:“所以你当时怎么想的?你已经甩了笑笑,万一连这份工作也没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什么打算。”田野靠在她肩头半睡半醒,“我只是想着这工作得干个将近40年呢,装40年多累啊。我想着,对我这种人来说,如果不能在工作中尽可能表现出比较真实的一面,那这工作估计也很难做一辈子。索性就胡来吧——从和笑笑分手开始我就顿悟了,人生是可以胡来的……哎,去丹枫小区不是该左拐吗?”
“不去丹枫小区。”程舟说,“小邢说他要回店里和店长道个别,我们直接去快活林楼下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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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店长正苦口婆心:“小邢啊,你这个决定我是真不支持。我开这个店,见过这么多视障者,其实还是稳稳当当的生活最适合你们。你说你就这么跟她走了,你这辈子能有什么保障?等你到年龄了她确定能跟你领证吗?你现在年轻可能还能赚点儿,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手里能攒下钱来吗?听说自打你认识她之后,花钱那是大手大脚,今天买个电脑,明天买个小相机的,多少钱也不经她这么花呀。”
邢者听得晕头转向:“不是,店长,那是我买给自己的……”
“你就别蒙我了,你要这些东西来干嘛?唉,我也看出来了,你其实也不是正常人思维。正常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好像不是,你就喜欢往那危险的领域试探……”
“可能是吧。”邢者笑笑,“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哪怕知道是狭路、是险境,也一定要去赌一把。何况渡河也未必会死啊,毕竟还可以乘舟呢。”
话音刚落,快活林的楼下便接连传来三声汽车的喇叭声。
邢者知道,是程舟她们又来接他了。
第93章 番外
“大家好, 我又开播啦。”邢者说。
他已经完全不像第一次直播那么紧张了,很放松地剥着香蕉:“对,今天在车里播的……不是, 今天不是出去玩,是回镇上看朋友。”
“昨天在海边的视频大概今晚能剪好放出来,大家不要着急……我是全盲啊, 有一点光感这样子。”
“你应该是第一次进我直播间的新朋友吧?我之前有说过, 电脑有无障碍模式,我可以通过读屏看到大家的留言。”
“视频是我自己剪的呀, 也是通过读屏和一些快捷键。我会在键盘上贴一些盲文贴纸, 这样就不怕按错了。只是每次剪完后得请我女朋友帮我看一下有没有需要打码的地方, 比如路人的脸之类的。”
“哈哈,视障有女朋友很奇怪吗?我们除了看不见,别的和其他人都一样的。”
“谢谢,确实经常有人说我长得还可以。我只知道我小时候长得挺白的,现在就不清楚了。”
“对,开车的是我女朋友。我的无障碍读屏语速很快, 我自己习惯了能听懂,她是听不清的。”
这时,镜头外有个女声说:“怎么啦,有人问到我?”
邢者说:“对, 有人说想看看你, 可以吗?”
“可以啊, 看呗。”
于是邢者将屏幕向左边侧了一下, 又很快地收回来:“能看见吗?我不确定有没有拍到她。她在开车, 我们暂时不要打扰她。”
于是邢者的直播间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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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女朋友不是爱豆……也不是模特!她是个调酒师——有人听说过‘DDL伏特加新人杯’吗?她在亚洲总决赛中得了冠军呢。”
“对, 之前小火了的印尼视频就是因为陪她比赛,顺便在那里玩了几天。”
“我不用她怎么照顾啊,她那几天就是专心比赛的。然后平时的话反倒是我照顾她多一点。”
“我会做饭的啊,你们想看我做饭吗?那下次开播我做饭给你们看好了。”
“我女朋友啊,看她到时候愿不愿意吧,她愿意的话我会让她出镜的……唔,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邢者想了想,居然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就是,我在推拿店做技师,她经常来推拿,后来就一起玩,然后就在一起了。”
“她怎么接受的啊……我怎么说呢?她没有‘接受’这个过程,她好像脑子里没有这根弦……就是她完全不觉得失明是个很大的问题,也不觉得和视障一起生活有很多不便,就包括每到一个新地方要带我熟悉环境,还有吃饭前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什么菜在哪里这些,她都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对,我确实很幸运。也就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所以我才敢于往外走吧,会觉得可能在明眼人看来,我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特别……不过在遇到她之前,我应该就是一个很渴望外界的人。我会有那种想换个地方生活的想法,所以离开家,去隔壁镇找了工作,认识了她——那个时候我的一些软件就已经用得很流畅了,导航啊、购物啊、支付啊、聊天啊,总之就是整个人看起来还挺像样的。所以说就是要先专注自己、成为更好的人吧,这样才能在遇见对方的时候拿出更好的面貌来。”
“哈哈,你们在想什么,不是她带我走出失明阴霾这样的故事啦——不过,舟舟,如果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刚失明,还处在不太适应的状态,那你还会和我接触吗?”
画面外传来女生好听的声音:“看具体情况啊,怎么个不适应法儿呢?如果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人生无望,一蹶不振,那我肯定顶不住。但是只要你开始有‘要好好活着’的心思了,只是生活上还不太适应,那我就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你的话,我肯定会尽可能地支持你啊。”
程舟顿了顿,又续上一句:“不过这里头有个悖论——我觉得再阴郁的人从认识我开始都会觉得活着很有趣,那你自然就会开始积极生活了,所以前面那种情况实际根本就不会出现吧?”
邢者冲着镜头笑笑:“你们听见了吧,我女朋友根本就不是救赎系,她是不会陪着忧郁男孩走出低谷的,她喜欢我还是因为我本来就很有趣。”
程舟笑喷:“我喜欢的是你那个害羞又社恐的劲儿!笑死,我现在都有点不喜欢你了,你现在可太阳光了!”
邢者丝毫不信:“你们看,她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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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吵架的。我会希望她去哪里之前能跟我说一声,但她不是个会报备这些的人;她有时着急起来也会觉得我看不见很麻烦,但是我确实就是看不见。所以就只能互相包容一点……”
程舟边开车边插话:“那是互相包容吗?哪次不是我哄你?”
“我倒是想哄你,但我还没开始哄呢你就好了。”
“哟?那我下次气久一点,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哄我。”
邢者没搭理她,只继续道:“反正,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嘛。有人不会开车,有人不会做饭,像我眼睛看不见的话其实也就是类似这些,只是能力上的欠缺而已。真要是找了个不会做饭或者不会开车的男友或女友,那不也得一起生活嘛。”
他继续读屏听着评论里的问题:“啊,看不到画面的事儿确实很遗憾。因为在我遇见我女朋友的时候我就已经失明了,所以我并不能很确切地知道她长什么样——我可以摸到,但是摸完不会有那种‘好美啊’的想法,因为我也不太能理解什么样算是美。不过大家都说她漂亮,那就一定是漂亮了。”
“嗯……化妆打扮的事儿吗?我问问她——舟舟,他们问你,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你的男朋友却看不见,你会不会很失落。或者说,你会不会有‘既然男朋友看不见那就没什么好打扮的了’这种想法?”
程舟嗤笑一声:“谁问的啊?”
邢者见她语气不对,伸手在她大腿上轻轻一掐,提醒她说话友善点儿。
程舟只得收起自己的满腹吐槽,简短道:“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