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忽然响起之前江煜提到的往事,忍不住向母亲确认:“爸爸……”
哪怕缺失了共同记忆作为情感支撑,舒黎对父母还是保留了几分孩子气的依赖,她想起江煜说的话,“爸爸他当年真的出轨了吗?”
从车祸中醒来后,父母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相爱且幸福。如果江煜说的是真的,舒黎大概会很崩溃,这个世界没什么是可信的。
方敏之竟然语塞。
母亲的停顿让舒黎心生不安。
“是江煜跟你说的吗?”
舒黎没吭声,方敏之瞬间了然,怒道:“他到底什么居心?”
舒黎也不知道江煜是什么居心。
“你爸爸是犯过错,但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被我发现之后他立即断了。写承诺书,签财产转移协议,之后就收了心,老老实实回到家里。妈妈已经释怀了,黎黎,你也不用揪着这一点不放。你爸爸有千不好万不好,也比江煜强百倍,爸爸至少能给你最好的生活。”
舒黎听得有些懵。
方敏之的话没什么错,但也没什么对的,成人世界的潜规则罢了。
舒黎的父亲舒政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名下资产过亿,方敏之刚和他结婚时,舒政生的事业还没起步,两个携手相伴,度过了几年最艰苦的日子,熬到房地产大获红利的日子,舒政生买下一栋市中心的写字楼,成了高居二十六层的地产公司董事长。
前些年房地产行业式微,公司业绩明显下滑,资金链险些断裂,就在舒政生走投无路之时,方敏之义无反顾站在他身边,帮他找来投资,还提出公司转型的建议。
因为有方敏之的帮助,舒政生好不容易渡过难关,现在公司逐渐稳定,开始往新能源行业进军,投资初见成效。方敏之很明白,在这时候和舒政生离婚,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因为舒政生正当壮年,他的事业还在蓬勃发展,现阶段的财产分割比不上未来的长久预期,简单来说,就是不划算。
因此方敏之可以容忍背叛和谎言。
方敏之还在喋喋不休:“江煜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我就说他城府极深!”
舒黎听得怔怔发懵,最后迫不得已打断母亲:“我知道了,妈,我知道了。”
方敏之意识到自己失态,平复了语气,说:“妈妈不是针对他,妈妈只是关心你。”
舒黎揪了揪被边,“嗯。”
“早点回来,妈妈把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
“嗯,”舒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只是乖巧说:“谢谢妈妈。”
挂了电话,舒黎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她都不知道该和谁诉说这种迷茫。
失去的记忆有时像是用歌声引诱她的海妖塞壬,让她迫不及待去问、去验证,然后又让她陷入更深的迷茫和恐惧。
就像江煜说的:你用什么来验证我的话呢?用你妈和你朋友的话?
谁真谁假,谁对谁错,舒黎不知道。
她现在对一切都没有安全感。
江煜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片刻之后,江煜过来说:“起床吧,要吃药了。”
舒黎换了家居服,开门去卫生间。
洗漱之后她简单涂了涂水乳就去了餐厅,今天的早饭看起来是江煜自己做的,是两碗馄饨,上面洒了紫菜碎、葱花和小虾米。
鲜香的气味溢满整个餐厅。
江煜帮舒黎提前倒好了温水,放在桌边,“把药吃了。”
舒黎觉得自己都成药罐子了。
但她懒得和他在这些事上任性,吃了药又闷头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坐在桌边,用汤匙拨了拨里面的大颗虾仁馄饨,轻声问:“这是你自己包的?”
江煜顿了顿,说:“外面买的生馄饨。”
“还有生馄饨卖?”
“嗯,小区门口的百里香馄饨。”
舒黎略有些失望,“哦。”
等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那点失望,她才意识到,她竟然隐隐期待着江煜早早起来给她做手工馄饨,竟然期待着这样烟火气的生活。
她低头喝了口馄饨汤。
被烫到了,“嘶”的一声。
她的余光里瞥见江煜下意识朝她伸过来的手,但又莫名停顿,收回。
江煜的手很宽大,虽然算不上白皙修长,但也算骨节分明,舒黎回过神,继续吃馄饨。
两个人吃饭时都很沉默。
不得不说,江煜的手艺很合舒黎的口味,咸淡适中,她根本挑不出任何的刺。
快吃完的时候,江煜告诉她:“我明天要回去上班了。”
舒黎愣住,“明天?”
“我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到今天结束。”
舒黎不解,“那谁开照顾我?”
“你只是失忆,胳膊和腿也没受伤,我帮你买准备好早晚饭,你中午自己点个外卖就行。”
他竟然说“只是失忆”。
只是——
只是失忆?
江煜好像没有共情能力,他完全察觉不到舒黎的慌乱恐惧和装腔作势下的无助。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爱人。
舒黎觉得很委屈。
这两天她几次三番针对江煜,刺挠江煜,表现得刻薄又无礼,可是江煜无所谓。
她抬眼盯着江煜,江煜坦然回视。
江煜让步:“那我早上起来,帮你做好午饭,晚上提前下班,回来给你做晚饭,行吗?”
舒黎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你到底在闹什么?”江煜问。
他问得平静,好像看烦了孩子哭闹的父母,眉眼里带着几分反感。
舒黎倏然起身,一瞬间气到胸口闷痛,她的第一个反应竟然反问自己:是啊,我在闹什么?我在……耍小脾气?
我在犯傻,追着不爱自己的丈夫耍小脾气,还期待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爱的回应。
一方面是高傲的自尊,一方面是克服不了的依赖,她放弃了家里的别墅豪宅,放弃母亲特别聘请的营养师和理疗师,住在这个几十平的小房子,还要被问:你在闹什么?
“我——”
舒黎很快就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我们根本就不是因为爱情结婚的,是不是?”
江煜面色不变,只说:“不是。”
“爱不爱我感觉不出来吗?这几天你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你根本没有一个丈夫应该有的样子,你让我觉得我……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让舒黎如何理解这段婚姻呢?
江煜什么都不肯表露,舒黎能看见的只有江煜那双没有爱意的眼。
她转身要走,江煜忽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拽,舒黎吓得心跳停了一拍,没被江煜困住的手迅速抬起抵在胸口,然后用力推开江煜,江煜却抱住她。
舒黎脸色发白,恐惧感极速攀升。
江煜的力气比舒黎大太多,他只是微微用力,舒黎就被他箍在怀里不敢乱动了,除了那晚相拥而眠,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靠得这么近,他轻轻摸了摸舒黎的长发,用少有的温柔语气说:“别闹了,黎黎,我们好好过日子。”
舒黎却觉得彻骨寒冷。
她想要的,应该不是这样一句话。
她想要的婚姻,应该也不只是这几个字。
待江煜松开手,她迅速推开江煜,冲进房间,把门反锁。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查看手机,在注册过账户的社交软件里寻找蛛丝马迹,可是遍寻无踪,她过往的生活痕迹随着手机的破碎,和她的记忆一起被清空。
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她呼吸急促,两只手抑制不住地发抖,触碰屏幕的指尖冰凉,一颗心摇摇晃晃,碎落在地。
就在她接近绝望时,脑海中突然响起江煜的话——“一个叫陆瑶的女生,她说你性格好都是装出来的,还说你爸在外面有情人,你很生气,和陆瑶大吵一架然后跑出来了。”
陆瑶。他提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是她和江煜相识的导火索。
舒黎迅速抓住这条线,她要想办法验证江煜所说的“第一面”。
江煜说是“偶然遇到”,叶湘湘说“那是他早早就策划好的”,舒黎必须想办法验证。
她翻了翻微信好友,没找到陆瑶,看来是很早就闹掰了。
她通过叶湘湘,加回了陆瑶的微信。
没想到陆瑶不计前嫌,很快就通过了她的好友验证,舒黎未做准备,一时间有些踌躇难定,想了好久才点开聊天框。
舒黎:[哈喽,最近好吗?]
陆瑶倒也开门见山:[听说你失忆了。]
舒黎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绕弯子了。
舒黎:[打扰你几分钟,想问你一个问题,两年前我们一起去了清晏山,是吗?]
陆瑶:[是。]
舒黎:[某天晚上我和你发生了争执,然后一个人跑出去了?]
陆瑶:[嗯,我们确实吵了一架,很晚,你一个人跑出去,没有带手机。]
舒黎:[我那天是怎么回来的?]
陆瑶:[你老公把你送回来的啊,他背着你,你们有说有笑的,我听度假村的工作人员说,你老公经常在度假村里搭讪有钱的单身女孩。嗐,舒黎,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
第7章
四年前。
清晏山度假区的餐厅。
女孩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有病!”
舒黎一拍桌子,朝着陆瑶吼了一句,然后起身推开门,独自离开了餐厅。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不欢而散。
舒黎漫无目的地走出大厅。
酒店灯火通明,远处的山峦在黑黢黢的夜色中静默着,高低错落,带着某种召唤,舒黎在情绪驱使下,独自往远离度假村的方向走。
父亲在外面有情人,她上个月才知道。
她知晓这件事的时候,离舒政生和情人断绝关系已经过去两年,她以为母亲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结果母亲早就知道。
方敏之表现得很平静,说:“男人嘛,开小差是常有的,断了就行。”
舒黎如遭雷击。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童话一样的幸福家庭里,父母恩爱,人生顺遂,活到二十三岁,她才知道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生活的本质是一件爬满虱子的华美长袍。
原来谁都不能幸免。
最令舒黎感到恶心的是,舒政生的出轨对象只比她大五岁,是新进公司的实习生。
她的父亲在五十岁这年,背叛了结婚二十六年的发妻,找了个二十六岁的女孩。那时候舒黎还在读大学,舒政生不止一次在陪女儿逛完街之后去他情人那里过夜。
言语无法形容舒黎得知这些事时的崩溃。
被方敏之发现后,舒政生就和那个实习生断了关系,签了保证书,还把一些财产转移到方敏之和舒黎的名下,作为承诺的一部分。
舒黎曾经夸赞自己的父亲,虽然思想有些古板,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喜欢对政治高谈阔论,但他疼爱女儿,从来没有生儿子的想法。
后来方敏之半开玩笑地说:“他倒是想生,只是因为我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之前还想让他外面那个小老婆给他生呢。”
舒黎当时就觉得一阵恶心涌上来。
母亲已经过了这个坎,舒黎却过不去。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越看越恶心。
二十三岁这一年,舒黎感觉自己的人生观碎了一地,散落在地上,一片一片。
她第一次对人、对感情,充满了不信任。
在这种破碎的心境下,她遇到了江煜。5②4久〇8192
有时候舒黎会觉得月老牵红线的时候大概也会偶尔摸鱼,随便把一根红线放到两个本来不该有交集的人手里,成就一段孽缘。
遇到江煜的故事很俗套。
危难时刻,英雄救美。
那天舒黎想着家里的事,也没在意路线,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直到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周围都是高不见顶的树木,枝丫如鬼魅的獠牙,舒黎吓得连连往后退,脚下一滑,就摔进了一个深坑。
瞬间的疼痛过后,她逐渐清醒,翻遍了全身,却发现自己没带手机。
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她大声呼救,声音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无比孱弱,夜色深如黑漆,伸手不见五指。
孤立无援的恐慌感漫上心头。
眼泪落下来,顺着脸颊淌进衣领,风一吹,脸颊就传来阵阵凉意。
那是她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
然后江煜就出现了。
江煜听到林中有人呼救,顺着那愈发微弱的声音找寻过来,看到了坑里的舒黎。
江煜手里拿着一只旧式手电筒,光亮强烈,把舒黎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舒黎第一次看到江煜的时候,只觉得他像个野人,穿着灰色的旧毛衣,头发也乱糟糟的,不知道从哪个山坳里跑出来的。
舒黎下意识蜷缩起身子。
耳边忽然传来江煜的声音:“不小心掉进去的吗?我现在下来,你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
舒黎愣愣地望着江煜跳下来。
其实她一开始是很恐惧的。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
江煜跳到她面前时,扬起一阵沙尘,舒黎抬手挥了挥,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到男人背对着蹲在她面前。
舒黎的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危急时刻也不愿意矫情,哪怕这人是坏人,也有机会逃脱出去,总比困死在这里好。
她站起来,踩住江煜的肩膀,一手抓住土坑壁上凸起的石块,江煜说:“我慢慢站起来,你自己稳住。”
幸好江煜个子够高,舒黎双手也用力。
几分钟后,舒黎回到地面。
经此一时,舒黎什么淑女形象都不要了,半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片刻之后才想起来江煜,刚想问:“你怎么上来?”
江煜已经两手一撑,爬了上来。
又是一阵沙尘,舒黎呛得咳嗽,江煜重新捡起土坑边的手电筒,照着一个方向,他说:“往这个方向走,就能回度假村了。”
他的声音很低,没波动也没感情。
舒黎好奇地望向他。
江煜感觉到女孩的视线,带着打量和探究,江煜转头看了一眼舒黎,又匆忙收回。
“能不能麻烦你在前面带着我?我身上手机钱包都没带,等回了度假村,我给你钱。”
江煜竟然没同意,他把手电筒递给舒黎,“你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