煲鸡汤,多稀罕啊。
她升上车窗,暗色玻璃隔绝了一切画面和声音。宾利缓缓向前,离开了陈旧的老小区,余光里再也看不到江煜的身影。
从遥北区回到临南区,天空都变得澄澈。
车子在别墅门口停下来,舒黎还在发呆,司机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回过神。
最后还是方敏之过来,屈指敲了敲车窗。
“黎黎。”
舒黎猛地回神,抬起头。
母亲的面庞依旧温柔,舒黎想起江煜说的“你爸在外面有情人”。
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母亲。
她问过叶湘湘,才知道原来方敏之早就知晓舒政生出轨的事,然后选择容忍。
叶湘湘模仿着方敏之的语气:
“黎黎,你要这样想,至少你爸是爱你的,是爱这个家的。”
“只要钱在人在,就可以了。”
“你爸的事业现在越来越大,诱惑肯定也越来越多,黎黎,妈妈一直不想跟你讲,但这是事实,你要允许伴侣开小差。”
舒黎觉得很荒谬。
上课能开小差,婚姻也可以吗?
因为一场失忆,舒黎在二十五岁这年,像个孩子一样感受成人世界的险恶与复杂。
爱可以伪装,爱也可以有瑕疵。
爱变成一个被人肆意揉捏的廉价玩具。
舒黎从车里走出来。
方敏之疼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说:“还是回家好,妈妈这几天一直在准备,妈妈把你以前最喜欢的谢阿姨请了回来,你不是最喜欢吃刘阿姨做的糖醋鲤鱼吗?理疗师明天就上门,帮你按摩身体,在那里吃了两年苦,妈妈都要心疼死了。”
他们都说舒黎在江煜那里吃苦了。
舒黎这两天感受了一下,吃苦,好像不算,只能说吃了很多冷漠。
方敏之忽然抱住舒黎,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舒黎的后背,她哭着说:“黎黎,对不起,当初是爸爸妈妈处理得不好,没有顾及你的情绪。”
舒黎有些疑惑,没明白方敏之在说什么。
“你那时候太难过了,一时间对感情失去信任,急于找一个人依靠,江煜正好出现,”方敏之哭声更重,紧紧搂着舒黎的肩膀:“是爸爸妈妈不好,都怪爸爸妈妈。”
舒政生正好到家,一看到舒黎,他的眼眶也瞬间湿润,“黎黎……”
之后舒政生也向舒黎道歉。
他痛斥江煜的种种行径。
江煜是个没本事的男人,想要哄骗舒黎给他买房,被舒政生发现之后才老实。
舒政生骂得脸红脖子粗,江煜在他的描述里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坏东西。
舒黎默默听着。
又默默抽回被舒政生握着的手。
还是不太习惯。
方敏之说:“黎黎你才出院,不能一直站着,快回房间躺着,妈妈给你洗点水果。”
舒黎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的卧室连着书房和衣帽间,面积加起来只比江煜的房子小一点,采光看上去更好,整个房间宽敞明亮,以白色和粉色为主色调,陈设和装修还保留着她少女时期的痕迹。
房间被保姆阿姨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床上用品都是全新的,舒黎脱了外套躺下来,静静地望向窗外,冬天窗外的枝叶已经全枯了,只有一些光秃秃的枝丫抵在窗户玻璃上。
像江煜的老房子。
她又想起江煜。
舒黎甩了甩脑袋,不允许自己频繁想起江煜,她转头看向两边。
床头有她全家福和她十八岁的写真。
照片承载着记忆的碎片,填补了舒黎的亲情空白,但生疏感依然存在。
理论上来说她现在应该最信任父母,但事与愿违,方敏之送来水果的时候,舒黎蹭的一下坐起来,神情里有几分慌张。
方敏之脸上的笑容立即僵硬,变得有些落寞,她勉强笑着走过来,“怎么了?看到妈妈为什么会害怕?”
“我——”
“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车厘子,妈妈特地让阿姨去买最大最甜的。”
摆放水果的玻璃餐盘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菱花形状的光线。
舒黎尝了一颗车厘子。
方敏之坐在床边,问:“回去之后,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好话?”
舒黎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指的是江煜,她摇了摇头。
没说什么好话,也没说坏话。
这才是最奇怪的。
“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方敏之从手机里翻出几张照片,给舒黎看:“这是你两个月前查出来的,心脏早博,一躺下来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胸闷气短,整个人越来越消瘦,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过度劳累。”
舒黎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脏。
可能是在病床上休养了一个多星期,现在她的心跳频率倒是正常平缓的。
方敏之简直声声泣泪:“我和你爸爸养了你二十几年,你都没生过几次病,我们从小到大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结果到头来,你要辛苦工作养你的丈夫,还把自己累出病来,你让爸爸妈妈怎么想?他要是真的心疼你,你会生病吗?”
舒黎接过手机。
照片里的检验报告时间确实是两个月前。
姓名:舒黎。
检查结果是:频发室性早搏。
“如果只是心脏早博,我也不想计较太多,这毕竟不是什么大病,你年龄也不小了,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也无可厚非,但是你不顾家人反对,结了这个婚之后,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候忙得一日三餐都没时间吃,在公司差点低血糖晕倒,你知道妈妈有多心疼吗?”
“这次还因为出差,在高架桥上出了事。”
方敏之握住舒黎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以前你总说你喜欢他,陷在感情里,我们怎么劝都没有用,现在老天给了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黎黎,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爸爸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方敏之说得情真意切,舒黎感到心烦意乱,明明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听到方敏之说出来,她竟然有些不舒服。
她突然问:“我爸说,江煜骗我给他买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敏之愣住。
“就……就是……”方敏之倏地变得结巴,眼神闪烁望向右侧,说:“就是一年前,他想……他想让你买个房子只写他名字,被我和你爸爸及时发现了,才没让他得逞。”
“他一直伪装得很好。”方敏之说。
舒政生走到门口,朗声说:“谁都有可能骗你,但爸爸妈妈是永远不会骗你的。”
舒黎说她要一个人静一静。
真的要静一静。
车祸让她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后她忘记了一切,还没缓过来,周围所有人就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地告诉她:你的老公是个骗子。
父母、朋友、同事……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箩筐的怨言急着发泄,恨不得竖起手指狠狠地戳江煜的脊梁骨,骂他是阴险小人。可是萍水相逢的小护士笑着对她说:舒小姐,你找了个好老公,这阵子他蛮辛苦的。
她也记得在医院的那半个多月,
她凌晨两三点从阵痛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江煜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立即倾身过来,问:“哪里不舒服?”
江煜彻夜不睡,守在舒黎床边,白天舒政生和方敏之来的时候,他就消失。
舒黎实在搞不懂他。
江煜是冷漠的,很冷漠。
但是有种怪异感,她形容不出来。
第10章
她翻开手机相册,相册里空空如也。
只有她偷偷拍下的,她和江煜的结婚照,红底照片上江煜的表情很平淡,而她歪身倚向江煜,言笑晏晏,眼里的幸福就快要溢出来。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江煜。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她的表情、语气和合照时身体的倾斜幅度,都清晰地表示:她很喜欢江煜。
可是江煜只喜欢她的钱。
傍晚时分,橘红色的晚霞铺满天际,暮色渐沉,衬得窗外的枯枝更加寂寥。
方敏之过来敲门,“黎黎,下来吃晚饭了。”
晚餐很丰盛,方敏之说今晚的做饭阿姨是舒黎以前最喜欢的谢阿姨,她特意把谢阿姨请回来,希望能通过味蕾帮助她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舒黎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谢阿姨看着舒黎,一脸疼惜:“诶哟,比以前瘦了好多。”
舒黎弯了弯嘴角。
谢阿姨捏了捏舒黎的胳膊,又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小黎,你以前最喜欢吃阿姨做的糖醋鲤鱼了,一个星期能吃三回,阿姨今天特意去市场买了一条大鲤鱼,快尝尝。”
舒黎被推着坐下来。
五菜一汤摆在桌上,还有一碗专门给舒黎熬的银耳羹。
父母轮流给她夹菜。
很快,她的碗里就堆成小山,方敏之和舒政生简直把她当成小孩了,语气都是哄着的。
应该给一个微笑,礼貌些,舒黎想。
于是她弯了弯嘴角,说:“谢谢。”
糖醋鲤鱼酸甜可口,记忆借助味蕾短暂复苏,她说:“真的很好吃。”
和江煜的手艺不太一样。
舒黎忽然想起江煜做的西葫芦鸡蛋饼。
江煜做饭不太注重卖相,其实他的西葫芦鸡蛋饼做得非常好吃,但几乎每一片的形状都是乱七八糟的“圆”,毫无美感而言,和江煜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朴素又粗糙。
“黎黎?黎黎?”
听到方敏之喊自己,舒黎回过神。
方敏之问:“怎么了?”
舒黎连忙说:“我在回忆这个鱼的味道,虽然想不起来,但是真的很好吃。”
方敏之欣慰地说:“幸好口味没丢。”
舒黎浅浅笑了笑。
吃完饭后,方敏之拿出家庭相册,一张一张地展示给舒黎看。
“这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五斤六两,哭声好响亮,你爸爸在外面听到你的哭声,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这是你舅舅当时拍的照片,你看你爸爸哭的样子。”方敏之笑着说。
舒黎细细看着。
“这是你刚满月的时候拍的,你一生下来就很好看,粉粉嫩嫩的,皮肤又白,护士和医生都夸你长得好看,隔壁病房的人都过来围观。”
“妈妈那时候好骄傲啊。”
“这是五岁,一晃就长大了。”
“妈妈以前就喜欢给你买裙子,把你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你的裙子多到穿不完。”
“你还会带同班同学回来,帮她们打扮,黎黎从小就很善良。”
“这是八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你去法国玩,在一个舞会上,有一个男孩子邀请你跳舞,你穿着这个蓬蓬裙,可爱极了。”
“这是十岁在冰岛……”
快到夜深时,照片只看到一半,方敏之缓缓合上相册,对舒黎说:“明天再看吧。”
舒黎猝不及防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方敏之怔住。
“我知道,我以前一定过得很幸福,谢谢妈妈。”舒黎看向母亲。
出问题的是父母之间的爱,但是父母对她的爱似乎没必要怀疑。
方敏之的眼眶倏然湿润。
舒黎略有些沮丧,“就是不知道我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方敏之将手覆在舒黎的手上,哽咽着说:“不着急,慢慢来,哪怕记不起来也没关系,爸爸妈妈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舒黎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泡了个澡就上床休息,准备关灯时才想起睡前的药还没吃。
因为江煜总是记得很清楚,准时准点地把水和药递到她面前,舒黎反而时常想不起来。
她把药盒从包里翻出来,吃了药就躺到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又想起江煜。
江煜现在在做什么?
开心难过还是无所谓?
应该是无所谓吧,舒黎猜测。
不该想他的,但是控制不住。
她不明白,那样一个长相普通、性格沉闷、能力还平庸的男人,无情的骗子、没有感情波动的冷血动物,身上罪状累累还好意思觍着脸和她同床睡觉的流氓,有什么值得想的?
舒黎闭上眼睛。
不值得,她在心里反复说,不值得。
月色融融,树影婆娑。
一阵风乍然而起,吹动干枯树枝,在窗户玻璃上划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响声。
舒黎从噩梦中惊醒。
头疼欲裂,她抬起手摸了一下。
全是汗。
额头、耳后、脖颈……全是冷汗。
她梦到了车祸,梦中她眼看着前面一辆车飞驰而来,然后狠狠砸下来,天地轰鸣,万物破碎,眼前虚茫一片,她听到自己在虚空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声音:“阿煜,阿煜……”
又做那个出车祸的噩梦了。
她需要江煜。
她想立即见到江煜。
心脏起伏跌宕,像擂鼓一样。
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不行,不能见他,他是坏人。
头痛到极点,脑部神经都绞在一起,舒黎用两只手按住太阳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阵一阵出冷汗,最后是哭声占了上风,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人,在被撞得不成形的车里,哭着说:“阿煜,我害怕。”
为什么这一刻突然好想他?为什么在这一刻突然好需要他?明明父母就在隔壁。
天花板摇摇欲坠,周围的一切变得陌生,她抓起手机仓惶逃离,外套都没有穿,就飞奔下楼,然后冲了出去。
她冲出别墅,冲出院子,一路往外跑。
保安在身后喊她,她也没回头。
这个场面好像出现过,也是冬天,也是无人的深夜,也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想到这里,头更疼了。
她在公园门口停下,北风呼啸,钻进她宽大的睡衣领口,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鬼使神差地,她拨通了江煜的电话。
.
江煜坐在沙发上。
月光照进窗户,带了些许光亮。
他没有开灯。
舒黎走后,他从下午两点坐到深夜,像一座枯坐多年的石像,一动不动。
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血液也凝滞。
如果不是手机突然振动,他大概会这样枯坐到天亮。
滋滋,手机再次振动。
他收到陆瑶的消息:[照你说的发了。]
他回复:[谢谢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