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她才转过半个身体,手腕却被晏泊拉住。
“不用麻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满不在乎道,随手擦去眼睛里的湿润,“过会儿就好,真的。”
但凡他的表现再刻意用力一两分,纪雪城就要怀疑他是否有装模作样的嫌疑,偏偏他还真有些不放在心上的意思,倒是她更加深信不疑,他确有不适。
“你先把眼睛闭上,”纪雪城说,“退一万步讲,肯定也用眼过度了,你赶紧让眼睛休息,别瞟来瞟去。”
晏泊拧不过,只得依言闭眼。
纪雪城在药箱里找了一圈,只找到一管临近过期的金霉素眼膏,甚至还是未拆封的状态。她不敢胡乱用药,只好回到书房。
“都快过期了,没办法。你今晚只能先将就着了。”
晏泊闭着眼睛微笑:“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关心我?”
“少贫嘴,”她关了房间里的灯,最大程度减轻对他眼部的刺激,“当心我把你丢到马路上。”
晏泊啧啧感叹:“丢到马路上?那我可完了。你想想,我现在不能睁眼,什么也看不见,岂不是任由别人摆布?”
纪雪城嗤笑:“你把眼睛睁开不就行了?”
晏泊连连摇头:“不行,有人给我下过命令,让我把眼睛闭上,我可不敢不听。”
趁纪雪城陷入无语的几秒,他继续天马行空:“你看我,除了空有一身才华,也就脸和身材还过得去,大半夜的在街上游荡,也太危险了。”
纪雪城:“……”
她错了。
她就不该接他的话。
“别装柔弱。”纪雪城毫不客气地捏捏他结实的手臂,“危险的是别人。”
晏泊叫冤:“我是良好市民。”
“良好市民可不会随便亲人。”
这句话没经过多少思考就脱口而出,等到纪雪城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覆水难收,说出来的话亦是如此。
她后悔都来不及。
一种诡异的沉默盘桓在两人之间,很久散不去。
最后是晏泊先开口:“……我不是随便。”
纪雪城很含糊地“唔”了一声。
气氛凝滞,两人如陷真空。
她这会儿才想起来,那条披肩自从被她随手丢给晏泊之后,就再没物归原主过,既然话题已经挑起,倒不如趁此一并说了,于是清清嗓子道:“我的那件披肩,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在床头柜上,叠好了,我没动过。”
纪雪城退后一步,准备抽身离开。
“一会儿记得还给我。”
她刚走开两步,晏泊却在身后叫住她:“等等。”
他忍住眼里的仍未褪去的酸涩感,睁开眼睛站起身。
“我和你说件事,认真的。”
纪雪城听他语气肃然不同往日,不禁起了好奇,转身面对他道:“你说,我听。”
晏泊深深吸气。即便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转过不知道多少次,真到了开口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忐忑。
“你有没有想过,给我一个试用期?”
至少不要让他的满腔衷肠无处安放。
“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憋闷得快疯了,”他放低语气,隐忍地倾诉,“我知道你在顾虑很多东西,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开始的可能?”
他的话如长夜里一豆雾灯,纪雪城走在未知前途,本能地想要靠近,却担心那是的另一种危险。
“试用期……”她低低地重复,“听起来,对你有弊无利。”
没有白纸黑字的合同,似乎要把一切主动权都拱手相让。
“可是你稳赚不赔。”晏泊话尾里像是带着钩子,轻而易举地搭建好一座蛊惑的楼阁。
纪雪城艰难地稳住理智,“那么所谓的‘试用期’里,你的权利是什么,义务又是什么?”
“当然是由你来定。”
“就不怕霸王条款?”
晏泊一笑:“试用期——随你试用。”
这句话被他说得千回百转,纪雪城不可自制地想到了另一个层面去。
“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她皱眉轻斥。
晏泊立刻做惊奇状:“我哪里说得不正经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
在这个问题上,晏泊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静默。
纪雪城低头,看向他穿着居家拖鞋的脚尖,“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事先说好,你别给我压力。”
她复又抬眼和他对视,“而且,我也需要时间适应适应。毕竟……”
毕竟她单身已久。
爱与被爱的能力,实在生疏了。
可晏泊又怎么会去计较这些。
纪雪城的几句话,浓缩在他的脑海里,仅仅变成四个字——她答应了。
这一刻,晏泊好像忽然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的第一次表白生涩而直接,讲完一大通,连自己都觉得不知所云。年少的纪雪城却听得认真,神情一如观看讲座。
他对自己可笑的表现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只盼着纪雪城别把拒绝的话说得太难听。
可谁知。
“你想和我谈恋爱?”纪雪城用平静而无畏的眼神看着他,“好啊,那就谈吧。”
晏泊尚且处在惊喜当头的失语中,对方紧接着砸来另一个重磅炸弹:“可是谈恋爱都要做什么呢?我看那些情侣都在接吻。晏泊,你想亲我吗?”
突遭提问的晏泊瞪大了眼睛。
Jesus。
他女朋友也太直白了。
“你在想什么?”
问话的是现在站在书房里的纪雪城。
晏泊含着笑回答:“我在想,我第一次和你告白的时候。”
纪雪城垂下眼眸,“想那个干什么。”
“后悔自己表现不好,实在遗憾,”他长吁短叹,“好歹也是人生第一次表白啊……”
纪雪城忍俊不禁,随即被迎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感谢你当时没拒绝。”晏泊诚心诚意道,“抱一下,算不算在权利范围之内?”
纪雪城骄矜地点头。
如同开春融雪,维持在两人之间的隐形隔阂,缓缓地消散了十之八九。纪雪城埋首在他的肩膀,呼吸之间盈满熟悉的沐浴液气味,安心到开始犯困。
但她不忘提点晏泊:“说好了,是试用期,你别高兴太早。”
“放心,记着呢。”晏泊轻快道。
“刚才,我看见你书架上摆的照片,”他这会儿开始坦诚,“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你说那张啊……”她知道他指的就是自己和向娟的合影,打着呵欠道,“我小时候的照片,基本都放在别墅那边,带过来的也就那一张。”
“别墅?就是你爸爸现在住的地方?”
“嗯,就是那里,”纪雪城这才想起晏泊还没去过旭山,“改天带你过去一趟,他今天还说起这件事来着。”
“你平时都不住那儿?”
纪雪城摇头,“回国以后就搬出来了。”
她想到自己那间封闭很久的卧室,忽然回过神:
关于家里的某件事,可能得先告诉晏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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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老师:感谢本期友情赞助——眼药水!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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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发转凉。
新川向来是个四季不太分明的城市,尤其是秋天,往往只在两三周的气温骤变中混乱而过,今年却难得感受到了浓烈漫长的秋意。
像一叠老照片,画面泛着古旧的黄。
星期五的晚上,原本是一周里快乐时光的开始,部门里却因明日的加班通知愁云惨雾。接下来的两个月,有三四场专家交流会要组织,还有明年的年度产销计划、营销计划,再加上年末的业务汇报……
即便不发通知,恐怕明天的办公室里也不乏怨气冲天的加班人。
发完通知邮件,林淑容很体贴地在工作群里艾特全员:“大家都辛苦了,今晚早点下班,回家好好休息充满电,工作留给明天~”
此话一出,大家也不客气,各自收了东西直奔电梯口,有的人甚至来不及关电脑。
倒是纪雪城落在了最后。
【我到你公司楼下了,你什么时候结束?】
晏泊的消息来自五分钟之前。
纪雪城直接给他打电话:“我刚好,马上就下来。”
晏泊隐约听见她收拾东西时的碰撞声,笑着说道:“不着急,我人就在这儿,跑不掉的。”
“……”
纪雪城没搭话。
她搭乘电梯下楼,一眼看见停在马路对面的车,熟门熟路地上了副驾。
“你今天下班还挺早。”晏泊看了眼时间,“忙季结束了?”
纪雪城边扣安全带边说:“什么结束,才刚开始呢。明天还得来公司。”
晏泊惊叹:“你们这工作强度,也太吓人了。”
纪雪城拉下副驾的小镜子,看着自己了无生气的眉眼道:“没办法,身不由己啊……”
她感慨结束,发觉晏泊迟迟未动,而是盯着车窗外。
“看什么?”她疑惑道。
晏泊指向一个身影,“那个人,是你们公司的吗?”
纪雪城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好巧不巧,竟然是宋哲阳。
“是啊,”她面色微变,“你认识他?”
晏泊摇摇头,启动车子。“不认识,但见过。”
“在哪里见过?”
“精神卫生中心。”
纪雪城震惊,难以置信道:“精神卫生中心?”
晏泊解释:“你别误会,我看到的情况是,他和值班护士起了一点争执,好像是他妈妈在住院,到了要缴费的时候,他不大乐意。”
“他妈妈住院……”纪雪城喃喃。
是了,于可心无意透露过,他家里有人生病,常常因此请假。
原来,他妈妈的病,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我的意思是,这人连自己亲妈都想撒手不管,看上去不大靠谱,”晏泊说,“你平时跟他打交道,记得多留心。”
他忽然一句关心,倒是让纪雪城心中一暖。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跟着纪雪城的指挥,汽车很快行驶到纪文康的别墅门口。晏泊大老远就看见有人等在前院里,便问纪雪城:“接待规格这么高?难道出入都有人迎接吗?”
纪雪城从车窗玻璃望出去,远远看见的是孙琴的身影。
“那是孙阿姨,别墅这边的管家,跟在我爸身边做事快十年了。”待车停稳,纪雪城和他说道,“大概是因为你第一次来,要彰显重视吧。”
晏泊当下还挺高兴,可当孙琴同他们问好,开口就叫晏泊“姑爷”,顿时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家都是这个风格?”他悄悄和纪雪城耳语,“确定不是在玩什么角色扮演?”
纪雪城被他如临大敌的反应逗笑,“她叫我‘小姐’,当然就会叫你‘姑爷’。你会适应的,相信我。”
这话约等于无形中认证了他的身份。晏泊心里瞬间舒畅,发挥自来熟的特长,和孙琴寒暄起来,恨不得对方再多叫几句。
孙琴引他们直至餐厅,纪文康已经坐在上首座位等着,捧着平板电脑看当日新闻,听见来人的动静也只是抬头一笑:“来了啊,快坐。”
餐具早就摆好了位置,分列他的左右位。纪雪城和晏泊面对面坐下,谁也没先动筷子。
“路上堵吗?”纪文康把平板递给孙琴,端起碗喝了口汤。
晏泊:“今天路况还行,没怎么耽误时间。我们想着,既然是见长辈,也不能让您等太久,压着限速开过来了。”
“不用这么着急,安全还是第一位。”纪文康展现自己的宽厚,“我前些天听你爸爸提起,你又换了工作?”
这个问题恰在晏泊的应对范围内。
“嗯,换了。”他态度坦诚,“我还是更喜欢原先的专业,也想做对口的工作。适应了一段时间,目前感觉还可以。”
纪文康赞许道:“确实。对不对口的倒是其次,主要是前途更明朗。当父母的,哪怕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对自己孩子寄予厚望,肯定也盼着你有更好的发展。”
汤勺和碗壁轻轻碰撞出细碎的声响,纪雪城俯首吃饭,听着晏泊绕出纪文康的逻辑:“我爸妈……还好吧,他们对我从小就是放养,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几乎不怎么管,让我自己拿主意。”
纪雪城嘴角无声弯了弯。她心想,在她这位没怎么听过晚辈忤逆意见的父亲面前,大概也只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晏泊,能在无形中抗衡几个回合。
纪文康抬眼,不着痕迹地从晏泊面上扫视而过。
“是嘛。看来男孩子有男孩子的养法,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养法。我们家对雪城,管得倒是严一些。”
晏泊再度出其不意:“您和我爸妈一定特别有共同语言。他们也是这么个想法,管我妹妹更多,我小时候不懂事,还经常吃醋来着。”
这话却令纪文康大笑:“兄妹组合的烦恼,可不是人人都尝过滋味的。”
他看向纪雪城,“我看独生未必全是好处。你们要是有这方面的计划,还是要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多个人作伴,家庭的气氛也就不一样了。”
纪雪城悚然,筷子差点拿不住。
她心知后几句话纯粹是冲她来,且已经不是第一次,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失了方寸。
“好处坏处,也不绝对,”她勉强挂了笑脸,发挥出和客户打太极的功夫,“晏泊他们兄妹的相处,确实挺让人羡慕。”
晏泊后知后觉,终于听出来这是长辈紧随催婚其后的环节,很是尴尬。
他硬着头皮帮纪雪城打圆场:“那也不一定……我和渺渺,小时候也天天吵架……”
纪文康自认为把他们的互动看得很透,话讲到这个份上,他也深感点到即止,于是转头过问晏泊其父母的近况。
*
饭后,有故友给纪文康打来电话,他回了自己的书房接听,让两个年轻人自便。
纪雪城领晏泊来到二楼,停在一扇门前。
“这就是我以前的房间,”她拿着一把小钥匙转开锁,“仔细算起来,我好像也没有住很久,大学期间一直不怎么回家,后来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她推门而入,开了灯。
房间很大,格局方正,虽然常年落锁,佣人照样定期打扫通风,因而没有什么气味。和楼下的装修风格不同,这里是独属于纪雪城的天地,明显更加清新明快,只是长久无人居住,略显得冷清。
晏泊站在房间中央,环视四周,一眼看见桌子柜子上的相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