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发话,即便郑晓惠心中再如何不满,也只能暂且忍耐,维持体面地碰了杯。
然而酒杯刚刚放下,纪书远的手机突兀地响了铃。他瞥了眼来电显示,当即挂断,随即将手机倒扣在桌面。
纪雪城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只在心里倒数了三个数——
手机又响了。
纪书远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霍地站起身,走出餐厅接电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气得变了调子,“在网上发疯,有病吧你!”
恼羞成怒之下,纪书远一时间忘记了修养为何物,说了不少难听话。而电话那头却只是安静,像一团静默的棉花,半天听不见声音。
直到纪书远差不多把满腔的震怒倾斜而尽,来电人终于低哑着声音道:“……书远……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
纪书远只觉得荒唐:“方意阑,你疯了?!就算你早已经和纪文康分开,也不能这么害我!”
方意阑似乎正在啜泣:“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孩子的存在,不是想要图你什么。你放心,我不会打着孩子的旗号来找你要钱,我一个人有能力抚养的。”
天方夜谭。
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纪书远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难受极了,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抽出一支咬在嘴里:“你少来!不图钱,想逼婚是吧?我告诉你,想用这种手段进我家门的多了去了,你以为有谁成功过吗?”
“看在我还有最后一丝耐心的份上,你给我乖乖找家医院做手术,该向媒体解释的,自己想办法解释清楚,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说完长长一段话,也不顾对方的反应,直接按下了挂断。
“这个疯女人……”他喃喃,吐了几个烟圈。
用怀孕来威胁他?
真是不可理喻。
他站在玻璃走廊里,面对着院子里的星星灯火,猛地吸一口烟,以此平复心情。脑子里还在飞速转动,试图想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以便回席之后搪塞父母。
一支烟的功夫很快。
纪书远知道自己贸然离开已实属不妥,不能再耽搁太久,再加上自觉已差不多理清了思路,随手掐灭了香烟,转身往回走。
“妈……妈?”
角落的紫檀方几上,摆着一盆修剪得宜的剑兰,郑晓惠的身影如同暗夜里的魅影,猝不及防地闪现在纪书远面前。
“你说,谁怀了你的孩子?”她颤抖着声音问,“是谁?”
*
纪文茂正在和纪文康谈论新一年的影视投资计划。
这块业务纪文康未曾插手,基本是纪文茂在管,因此听自己的大哥侃侃而谈,似乎十几位数的营收早已经唾手可得,纪文康不免含蓄地笑笑:“最近两年的电影市场一直比较疲软,放那么多钱进去,不怕亏本啊?”
纪文茂相当有魄力地一挥手:“触底就会反弹。文康啊,你平时是不太关注影视,观众不爱看烂片,可不等于他们不爱看电影。不信,你问问在场两位年轻人——”
他朝纪雪城和晏泊努努嘴,“都是喜欢看电影的嘛。”
纪文康不予置评,只是往桌上两个空座位看去一眼,“奇怪,书远他们出去那么久,还没有回来么?”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便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两个人影,正是纪书远和郑晓惠。
纪书远神色如常地入座,“不好意思,接了个工作电话。”
郑晓惠顶着一张发青的脸,僵硬地坐回原位,似乎是受到了很大惊吓的模样。
如此情状,纪雪城尽收眼底。
她没有强迫自己故作关切地问候,只是和明显处于状况外的晏泊对视一眼,和缓地笑了笑。
她终于想起和方意阑的最后一回见面。
*
怀疑宋哲阳可能和纪书远认识的念头,被纪雪城压在心里很久。
部门聚餐那天,宋哲阳和她在包厢外简短的几句交流,似乎透露了他与纪书远之间的某种联系。行动力强如纪雪城,随后就悄悄着手查了起来。
纪书远在日化分公司任职,从明面上讲,和整个医药分公司的交集都不多见。
但是也不排除偶然例外。
比如工会组织的某些集体活动。
纪雪城从姚歆那里辗转弄到了集团近五年职工业余活动的所有资料,果然发现了端倪。
在宋哲阳初入嘉泰那年,集团举办了职工篮球联赛,宋哲阳和纪书远两人,分别代表各自的公司出战。
不知是巧合所致,还是有人特意安排的缘故,集团官方推送的图文里,全然找不到他们任何一人的出镜照片,合影更是无从谈起。
之后的几次年度表彰以及其他大小活动里,两人同场出席的频次不低,但从未同框。
像是在刻意避嫌。
再往前追溯,他们的教育背景更是完全不同,成为同学的可能性极低。
当然事无绝对,毕竟人际关系千千万,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社交方式。不过针对现有的证据而言,纪雪城更倾向于,宋哲阳是在进入嘉泰以后,才认识纪书远的。
就在她的调查即将陷入瓶颈时,很久没有联系的方意阑,主动约她见面。
她们断联已久,仿佛从某天起,方意阑浑然忘记了和纪雪城之间的约定,而纪雪城也宽和地默许了这种遗忘的发生。
纪雪城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心赴约,本以为方意阑会抛出什么重磅炸弹,没想到见面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纪书远快要订婚了,真的吗?”
她骤然发问,纪雪城倒是愣了愣。她只知道,郑晓惠近来十分焦灼地为纪书远忙活相亲,至于结果如何,她从未过问。
纪雪城也不知方意阑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没有没有当即表态,只是反问:“谁告诉你的?”
“你不用管这个,只要和我说,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方意阑眼神憔悴,语气却很是不甘,咬着牙问。
纪雪城眼睫一压,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未必……是假的。”
方意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目,浅浅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你恨他吗?”
“……为什么要恨?”方意阑以手背拭去水痕,做出无事发生的平静,“我爱他,我最爱他。”
纪雪城不能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当即就要乘胜追击:“可他不爱你。你仔细想想,他有给过你任何承诺吗?”
方意阑沉默了。
“他非但没有给你承诺,还把你当做一个工具利用,如果你认为这样很值得,那我无话可说。”纪雪城以退为进,“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替你转达祝福吗?”
这句话的杀伤力不小,方意阑立刻变了脸色,悲愤交加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质疑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纪雪城:“……”
她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和失去理智的人讲道理,是绝对行不通的。纪雪城瞥了眼手表,深感时间遭到浪费。
“你要是想问纪书远是否好事将近,大可以直接微信上发消息,何必特意叫我出来?”她冷了脸,甚至开始怀疑方意阑借题发挥,成心耗时。
方意阑神情一凝,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原先的气势瞬息间消失于无形。
“我想……请你帮个忙。”她嗫嚅着说。
见她的表情切换,纪雪城了然地点头:“看来是个棘手的忙。”
方意阑没反驳。
纪雪城最不喜欢闷葫芦,尤其是合作不太愉快的闷葫芦。
“你再不说,我就走了。”她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方意阑焦急道:“别走——你爸爸好像发现,我是书远那边的人了。”
在她语无伦次的解释之下,纪雪城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纪文康不知通过何种方式,察觉了方意阑和纪书远的关系。他没有马上声张,而是借着为方意阑过生日的由头,将人约了出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几张清晰的正脸照片甩出来,方意阑当即被钉在原地,失去了辩解能力。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纪文康向她提出了另一个条件——当做无事发生,继续留在纪书远身边,定期向他汇报纪书远的行动。
“我不可能背叛书远,可是你爸爸用我在影视圈的前程威胁我,”说到这里,方意阑的情绪很激动,“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让我去做,书远不是就在他的公司里吗,随便安排一个工作人员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扯上我?”
纪雪城半笑不笑:“不是‘非要扯上你’,是你自己非要入局。换做我,也不会轻易让你下桌的。”
方意阑忿忿:“你也是女人,怎么能说这种风凉话?你爸爸让我监视书远,纯纯就是为了恶心我,报复我,我肯定不能让他好受。”
纪雪城心中的警报拉响,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你和他说什么了?”
方意阑的眼神躲躲闪闪,“我一时冲动,就……就说了,你让我留心他身边往来的事情……”
她见纪雪城瞬间黑了脸,连忙找补说道:“我没有说全,只是一笔带过而已,真的!”
纪雪城气极反笑,“一笔带过?我还要谢谢你是吗?”
方意阑窘迫道:“我那时候真是没办法了,只能病急乱投医。而且你爸爸听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所以,所以……”
“所以,你今天居然还敢来找我帮你的忙?”纪雪城实在大开眼界。
方意阑这会儿似是真的着急了,生怕纪雪城一口回绝,语气中带了一丝哭腔:“我不能和书远说我搞砸了。我真的找不到别人,只能想到你。你想要我怎么道歉都行,但是求求你,帮我想个办法,只要能蒙混过你爸爸这关……”
纪雪城只感觉被她吵得脑仁疼,同时有些难以置信: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的人,怎么能笨成这样?
她冷眼瞧着泪水涟涟的方意阑,心知自己不该管这件闲事,毕竟方意阑手中唯一能算作是她把柄的秘密,早就被方意阑本人捅了出去。
“你得明白一点,”纪雪城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很微妙——和我、和纪文康,还有纪书远,都有连结。可惜你没有把握好机会,在我和纪文康那里,分别留下了背信记录。这样的人,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的。”
“不过……既然你降低要求,只是图个自保,倒也不是穷途末路。”
听她口风有变,方意阑的眼睛都亮了:“有办法?”
“作为交换条件——”
纪雪城点开手机的一张照片,在方意阑眼前晃了晃,“回答我,纪书远和这个人认识,对吗?”
方意阑的眼神有转瞬即逝的飘忽,像在飞快地思考。直到认定这是个无伤大雅的问题,她才终于给出答案:“……认识。”
纪雪城收起手机,长呼出一口气。
“你一直身处暗中,虽然可以自保,但也被动。想要破局,最快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跳往明处,也就是让纪文康认识到,你在纪书远眼里,有一定的份量。即便他想动你,也得考虑考虑。”
纪雪城发誓,在说出这些的时候,她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但是现在看来,方意阑的理解,相当简单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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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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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局的年夜饭,后半程的气氛和前半程相比,完全的大相径庭。
纪书远和郑晓惠几乎没再说过话,郑晓惠甚至有些惊弓之鸟,纪文康话间偶尔带到她,整个人都悚然。
纪文茂对妻儿的异常显然没太上心,只觉得是他们在此待得不耐烦,想尽早回家的暗示。
于是饭后,他也没再久留,叫来司机开车,便带着两人回了家。
纪雪城和晏泊亦是如此,纪文茂的车前脚开出去,他们后脚就收拾起行装。
由于纪雪城晚餐时饮了酒,返程换做晏泊开车。他去取车时,纪文康示意纪雪城留下,有话要与她说。
纪文康:“不好奇吗。”
纪雪城:“好奇什么?”
“我让你去南港的原因。”
纪雪城静默几秒,侧脸望过去,迎上纪文康深沉的目光。
“工作方面的事。”
纪文康微笑:“不止。”
廊下正是个风口,夜风猎猎,吹得纪雪城的发丝飞扬。她隐约听见停车场上传来引擎启动的声响,穿透力很强的雪白灯光映照过来,夜色被晕开。
“工作上的调动,起因却不止于工作,”纪雪城将他的话译了一遍,“这不是您的作风,董事长。”
纪文康的表情似乎在顷刻之间出现了龟裂,也许是纪雪城四两拨千斤的反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又或者是“董事长”这个明显刻意拉开距离的称呼,稍微引来他的不快。
他将目光转向远处,低矮的山丘连绵成天际之下的阴影,宛如一只蛰伏的巨兽。
“你也不要想太多,工作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集团高层里,也有好几个人具有外地分公司的工作资历,对晋升很有好处。”
纪雪城不语,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筑起高墙。
没过多久,晏泊把车子开到门廊前。
远远地,有璀璨烟花在天空绽开,一簇又一簇,绚丽夺目,坠落时,恰似无数星雨。
临上车的前几秒钟,纪雪城忽而回头,对纪文康问道:“如果我坚持不去呢?”
纪文康和身边的佣人轻声吩咐了几句,那人得了命令,很快闪开身影不见。他这时候才认真回答纪雪城的问题:“作为你的父亲,我当然会支持你做的每个决定,不管在新川还是在南港,你永远都是我最钟爱的女儿。”
纪雪城的手停留在车门把手上,闻言并没有反应。
她知道纪文康还有下文。
“作为你的领导,”他的停顿不过两秒,“我不欢迎任何不服从上级决策的员工。”
这是他的回答。
面面俱到,公私分明。
纪雪城低下头,盯着地面的方砖,表情像在沉思,又像走神。
晏泊坐在驾驶座,没听清他们的对话,隔着车窗对纪雪城道:“还不上车吗?”
刚才得了纪文康吩咐的佣人,带着另外几人,搬了好几箱的烟花到院子里。
火花闪现,巨大的震响仿佛能撼动脚下大地。一束烟花以自身为燃料,撕开浓黑的天空。
纪雪城弯腰钻进车里。
把无尽的缤纷和嘈杂远远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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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视频电话里,向婕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她被晒黑不少,一顶黑色帽子沾染了尘土,显得灰扑扑的,笑容却格外灿烂。
“小姨,新年快乐!”纪雪城边吃早餐边讲电话,手机架在旁边的餐盘里。“在非洲过年感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