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婕开朗道:“比我预料的好多了。这边的华人不少,新春活动可丰富了。而且,我居然在这里碰上了国内的一支医疗队,他们请我帮忙拍摄几组照片和视频,说是回去以后做宣传用。”
纪雪城喝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医疗队?”她心念微动,“带队的,是不是一位姓孙的教授?”
向婕惊奇道:“你认识她?那可太巧了。”
“不是认识,只是之前工作有过一点交集,”谈起这个,纪雪城情绪不免低了些,“算是没成功的合作伙伴吧。”
“这是什么说法?”向婕疑惑,“难道是……闹过不愉快?”
纪雪城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向婕狡黠一笑:“你不肯说?那我回头直接问她本人。我和她,现在可是金兰之交。”
拿铁咖啡的醇香还在口腔里回荡,向婕的话字字入耳,反倒让纪雪城的思路拓展到一个全新的维度。
“小姨,如果您下次见到孙教授,能帮我向她打听一个人吗?”
“当然没问题。你想打听谁?”
“她曾经的学生,徐楷明。”
“……噢,行,我帮你问问。”向婕答应得很爽快。
这通电话颇有峰回路转的意思,仅仅是隔天,向婕就打了回来。
“雪城,我问过孙教授了,听她描述,情况好像有点复杂,她坚持要亲自和你解释。”
还不等纪雪城说话,那头的声音便已经易主:“纪小姐你好,我就是徐楷明的老师。”
她的声线比预想的更加沉稳,哪怕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力量。
“我听说,徐楷明在国外执业出了问题,现在人在国内,也惹上了麻烦。”
纪雪城:“是的。所以我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看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虽然事出在他,但是对我们公司也有不可小觑的影响。”
那头沉吟片刻,“他在我手下念的硕士,平心而论,他的表现和能力都很优秀,我也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做出那种铤而走险的事。”
“我今天想和你说的,不是关于我这位学生,而是关于我们那次中断的合作。”
“您指的是——专家交流会?”
“没错。我当初接到上面的委任,不得已推拒和你们公司的合作,但是本着补救的想法,我和我的另一位学生商量过,由他代为我出席。后来我就忙于出国前的各项准备工作,让他自己和你们沟通。”
纪雪城深感不可思议:“可是,我这里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这也是我的疏忽,没有亲自打电话和你们说一声。”孙教授说道,“以至于他和我说,你们公司得知情况以后婉拒了他的提议,决定另外邀请嘉宾时,我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纪雪城当即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邮箱,查看年初与教授团队的邮件往来。“您能告诉我,本来商定替您出席的那位,姓甚名谁吗?”
“这……”孙教授显然有所犹豫,“实不相瞒,我的这位学生也参与了本次的合作项目,人正在国外。我并不建议你现在就质问他什么,一来,我们的工作很忙碌,不能缺人;二来,他毕竟任务在身,我担心横生枝节,会影响他的情绪。”
“您放心,我知道轻重。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您的团队启程回国之前,我不会主动与他联系,只做一些背景方面的调查。”
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纪雪城也不催促,给了对方充足的时间考虑。
“……好吧,”孙教授终于妥协,“他叫沈聪,是医大附院的主任医师。”
医大附院。
又是医大附院。
纪雪城记住这个名字,放下电话,便开始搜寻此人相关的资料。
能得到孙教授认可,作为她的接替,沈聪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从医科大博士毕业,他顺风顺水地进入了附属医院工作,发论文、晋升,哪怕参照已经足够优秀的徐楷明,他的职业生涯也称得上熠熠生辉。
如果孙教授所言不虚,这个沈聪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孙教授出席活动,实则却告诉嘉泰,团队全员工作在身,有将远在国外的徐楷明引荐给纪雪城,最后再称,反而是嘉泰推拒了合作。
“我感觉,他的问题很大。”
纪雪城把自己整理总结的文档推到晏泊面前,“帮个忙,我怕我当局者迷,你从第三方的角度,帮我捋捋思路。”
晏泊听她简述过来龙去脉,眉头微皱,“我觉得,你暂时还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相比于你们公司的专家交流会,这个沈聪认为,跟随孙教授参加医疗合作项目,对他的前途更有助益。”
“但这不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把徐楷明介绍给我。”
“也许,他担心直接拒绝你们,可能会让这件事情闹到孙教授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才顺手介绍人选,好让他高枕无忧。”
晏泊的条分缕析,尚不能完全劝服纪雪城,她仍不死心道:“太难以置信了。孙教授那么多学生,徐楷明和沈聪根本不是同一届的,人还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偏偏介绍他呢?”
“人和人的交集,不一定非得放在明面上。再说了,我们读书那会儿,不同届的师兄弟师姐妹参与同个项目,不也是很常见的事吗?”晏泊推己及人。
纪雪城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晏泊说的当然有道理,甚至,这种思路很有可能亦是沈聪的自辩。
恰如晏泊所言,沈聪研一那年,确实参加过师兄师姐们的课题项目,徐楷明的名字同样赫然在列。
回看当初往来的几封邮件,行文提及徐楷明时,几乎都在大加赞誉。纪雪城隐隐揣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沈徐两人,一定还有更多联系。
*
春节假期眨眼飞逝,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时间便已来到放假的最后一天。
头天晚上,纪雪城跟着晏泊回了他父母家,聊天聊得晚,索性就在那边住了一夜,早上吃过早餐才回来。
回家路上,她接到美国同学的越洋电话。
同学帮忙打听了一圈,直言徐楷明此事同样在当地医疗圈里炸了锅,根据患者呈现的证据,除非徐楷明能证明自己被人威胁或幕后还有主谋,否则几乎就是铁板钉钉的重罪,足够他牢底坐穿。
纪雪城心神不定,在家里没待多久,又独自开着车出门,漫无目的地绕圈子。
沈聪暂时不能动,徐楷明下落不明,纪文康的调令近在眼前……
她恍恍惚惚地靠边停下,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竟一路开到了精神卫生中心。
旧地重游,心境却与当时大不相同。森严的大门在面前耸然而立,纪雪城抬眼望去,只觉得无尽的压抑。
这里不是个适合久留的地方,况且纪雪城本就没有进去的打算,于是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余光里,有两个人影慢慢从医院的大门口走出来。
他们挨得很近,看起来应该是彼此熟识,表情虽然都严肃,但明显存在年纪辈分上的差别,步履皆是稳健。
纪雪城抓着安全带的手松了。
那是……
宋哲阳,和肖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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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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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珍家里走失的那个弟弟,真的至今都毫无下落吗?”
“至少从表面上看,确实一直杳无音信,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家认过亲。”
陆经年家里,他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和对面正襟危坐的纪雪城说话。
工作性质所致,他的作息从来不跟着正常放假走,直到昨天,都一直忙于片子拍摄,八个小时前才归抵家中,睡了没多久,就被纪雪城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惊扰了美梦。
“有宋珍入院之后的探视记录吗?”纪雪城又问。
“唔……暂时没有,”陆经年摸着下巴,“要点时间,这不还假期嘛。”
陆经年不傻,虽然纪雪城没明白说过宋珍的来历,但结合对方的年纪、样貌,再联系纪雪城本人的态度,他大致能猜到,这位宋珍是个什么来头。
纪雪城轻轻叹出一口气,“我总觉得这事有古怪。”
肖一明是宋哲阳的前老板,哪怕单从商业的角度来说,他俩私下见面,也有些不妥,毕竟明兴生科大小算是嘉泰的竞争者之一。
而再看他们两人相处时的细节,纪雪城更是微妙地感到一丝不同。
宋哲阳当时的神态动作,并不像面对普通朋友那样松弛有余,也不像面对领导那样沉着谨慎,反倒像是……
面对家中长辈。
纪雪城盯着手机相册里那张清晰的双人照片,陷入了沉思。
陆经年没有让纪雪城失望,隔天的节后复工首日,就给纪雪城发过来一份文档,附言道:【宋珍入院以来的所有探视记录。】
纪雪城环视一圈,周围的同事大多低头各忙各的,无人注意她的角落。
她这才放心点开。
宋珍在新川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至今已经将近五年,而所有的探视记录加起来,也不过三页。
刚开始时,宋哲阳前去探望的频次还算规律,基本维持在每周一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一月一次,甚至三四个月才去看望一次。
去年一整年,宋哲阳只见了宋珍两面。
在探视人登记姓名的一栏里,满满一列的“宋哲阳”中,却夹杂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名字——肖一明。
时间是前年的六月五日,下午三点到四点。
即便早就有所猜测,纪雪城的震惊并未减少半分。而紧接着姓名之后所填写的“与患者关系”里,则未勾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中的任何一项,仅仅是在备注里填了“其他”。
纪雪城从未想到,这两个字也能如此意味深长。
诚然,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就是肖一明与宋珍确实非亲非故,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百忙之中拨冗前去探望。
但这种可能有多低,不言而喻。
下班回家后,晏泊看她心事重重,只担心又是工作上的不顺,随口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有进展了吗?”
“噢……”纪雪城收回思绪,半真半假道,“算是有一些眉目。”
晏泊:“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一定和我说。否则整天看你着急,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纪雪城的眼神闪了闪。
不知为何,面对朋友陆经年,她可以全无负担地拜托他调查宋珍的种种,哪怕深知对方可能借此猜到自己家中的复杂情况;而面对晏泊,一切忽然变得那么难以启齿。
明明,根本不是她的错。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早就吃完了晚餐,晏泊启动了洗碗机,正在台前洗手。
没什么意义的杂音汇入耳朵,却像有了温度,暖流涓涓涌进心田。
她走上前,从背后抱住晏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晏泊一愣,随即笑出声:“这么个吸法,把我当成猫了?”
纪雪城不说话,闷在他的衣服里,贪婪地呼吸。
他的身上全是她熟悉的味道,像是从头到脚都被打上了她的独属标记,不免让纪雪城深感满意,过了许久才抬头唱反调:“小猫比人可爱多了。”
晏泊擦干净手,转了个身,把人结结实实地压在自己怀里,“怎么还踩一捧一呢……我可要伤心了啊。”
纪雪城靠在他身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手指无意识地勾着他的衣角,“说起来,我还真有件事,也许你能帮上忙。”
“什么事?”
“你在市二院,有没有熟人?无所谓哪个科室,熟悉他们近期采购招标的最好。”
晏泊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如果是这方面的信息……”他倒是真想起来一位人物,“我妈认识市二院的老院长,她退休没多久,要想打听的话,应该能问到。”
纪雪城的眼神亮起来:“真的假的?你不早说,我差点就舍近求远了。”
她立刻松了手,准备去给周景仟打电话。
“哎哎哎,卸磨杀驴也没你这么快的,”晏泊一把将她捞回来,压着眉头不满道,“不行,我反悔,我要收报酬。”
纪雪城稀奇道:“什么报酬?”
她话音刚落,晏泊的呼吸就逼近,紧接着,唇上落下来温热的触感,像柔软的漩涡,一圈一圈摹画她的唇形,吸引她逐渐沉溺其中。
晏泊半闭着眼睛,含混不清地说:“这是预付款。”
这不算长吻,两人分开时,明显能感觉到彼此的仍有余力。纪雪城伸手在晏泊的唇角点了点,沿胡茬的粗粝直直向下,来到他脖颈正中的凸起。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回本金?”她微微用力,很轻易地察觉到手下皮肤筋骨的颤栗。
晏泊望进她那双眼睛,恍惚间竟有些失神。
身边没有纪雪城的时候,他对恋爱和结婚的想象乏善可陈,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世界那么广阔,情情爱爱的占比,再大又能大到哪去呢。
但是直到遇见纪雪城,他才明白,纵然天高地阔,总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超越所有,成为最重要的存在。
他托住纪雪城的手,没有说话,只是以另一个轻柔到无以复加的吻覆盖其手背,抬起眼帘,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即便天天都能看见这张脸,面对此情此景,纪雪城的自控力还是差点下了线。
这种无辜又蛊惑的表情……
犯规,太犯规。
*
等到纪雪城真正有时间给周景仟打电话,已经是数小时之后。
听到纪雪城的请求,周景仟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问了一句是否着急。
到了这种关头,纪雪城虽知不太客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确实挺着急。”
“好,我知道了。争取……明天之内,给你答复。”
大医院的设备采购绝非小事,各个流程环节都有信息公示,哪怕业务规模如嘉泰,当初亦是照章办事。
但纸面上的流程是一回事,口头上的流程又是一回事,总有人想抢占先机走捷径,在招标的初始阶段就忙于疏通活络关系。
上次同事拜访未果,对方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大概是人走茶凉,也忘了把好口风,就差明说已经找好下家。
虽说徐楷明事件里,这看似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但纪雪城内心的焦急,已经不容许她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突破点。
周景仟和市二院的老院长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老院长退休已将近半年,虽说时间不算短,但到底为医院鞠躬尽瘁了这么些年,要打听点消息,倒也不难。
经由周景仟之口,纪雪城很快就知道了真相。原来那天先她们一步,和采购科的人相谈甚欢的,不是别人,正是明兴生科的肖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