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生不出孩子,她颜面着实不光彩……
太后有意探乐嫣的话:“只怕外宫的命妇都传是哀家从中作梗,霸着后廷权炳,才使得如今六宫主位都无……”
乐嫣敛神一笑,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太后身居高位,朝她自然无所顾忌,她却不会傻到顺着太后的话,胡乱说什么出来。
“娘娘贤良,对当今一片慈爱之心,又有何人胆敢非议?”
说来当今的后宫,乐嫣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这世上许多事儿都不公平。
比如男人与女人。
男人可不像女人那般――女人生孩子需十月怀胎,诸多辛苦,甚至一不小心还能落得个一尸两命。
乐嫣母亲生乐嫣时,据说就是受惊损了身子骨,此后常年身子都病怏怏的,以至于三十多的年纪便撒手人寰。
可男人生孩子再容易不过。
天子是什么?那是天下之主,难时六合四海定天下,如今昌盛之时,自要以繁衍子嗣为重。
这点毫无疑问,乐嫣觉得当今天子一定是个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好君主。
以往不过是没时间罢了。
如今有时间了,只要当今天子愿意当一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年抱三,三年抱五,总不在话下。
第18章 王爵
“如今四方安定,陛下归朝,日后承天之佑,皇家血脉必当延绵百世。”
这话说的陈太后爱听,她也对乐嫣多了几分真切的慈善来:“说来,皇帝旁的晚辈都不上心,对着你却是上心的。上回一回宫就来哀家这儿说起你,这些时日倒是不巧,日日大朝会。不然叫他见了你,只怕是认不出来了。”
乐嫣亦是心中感念,当今圣上忙着前朝竟还能抽空惦念起自己来,只是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太后自己随口说的,自己却当作真的了,难免是叫人暗笑了。
说来,乐嫣对圣上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她记忆中的秦王舅舅,只逢年过节才会回京。
他回京后,若是闲了也会教导小辈们骑马射箭。
乐嫣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圣上没登基前还是秦王时,常年在边关待着,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名声,如今她都还时常听到。
太后与乐嫣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又有宫人来禀报说是承恩公夫人前来拜见。
承恩公爵位本朝只加封太后娘家,乐嫣也知晓自己不该再久留了,当即识趣的起身告退。
太后也不留她,只派容寿送她出殿,并笑着叮嘱她:“过几日宫中内宴,你闲来无事便也来。”
乐嫣勉力定下心神,颔首应下,她一路恭恭敬敬退出殿外。
容寿将乐嫣送到瑶华宫前,便也停步,许是念着长公主的旧情,他笑朝乐嫣道:“侯夫人,圣上近来回宫,重新问起康献王爵一事,连太后都说,您的好福气在后头。”
乐嫣听了这话,心中一凌――
她自小便知晓,倘若自己是一个男儿身,早就成了这大徵最最尊贵的五珠亲王。
奈何她不是儿子,谁让她……生来是个女郎呐。
这可不是叫了许多人失望至极,更叫许多人拍手称快。
便是乐嫣,想来心里也是难过的。
她恨自己没生做男儿身,承袭不了符家满门鲜血,拼死打下来的爵位,甚至还连累母亲灵堂上都叫乐氏族人欺辱上门。
可纵使她承不了,她也必不会叫旁人踩着符家的血骨上位……
……
出到瑶华宫,迎面便见有白玉回廊,水榭幽池之上有莲花荷叶层层叠叠一望无垠,这处地势高阔,放眼穿透几重铜金镌刻的朱红宫门,龙凤飞马的琉璃碧瓦,便是北苑猎场山峦起伏。
廊下两周绿茵花树,落英缤纷。
今年的天气怪哉,都九月的天了,仍是酷暑难耐。
乐嫣踩在回廊边角的点点阴影下。
太后素来喜好设宴听戏,召女眷入宫说话,乐嫣远远便瞧见阴凉处树荫下小小一处幽池旁皆是竟围了许多人,一群女眷正在玩闹着什么掷钱,倒是欢声笑语成一片。
自她出来,身影早早没入众多女眷眼里。
莺莺燕燕停了手间动作,偷偷打量着议论起她来。
京城能叫太后如此厚待的官家女眷,本来人数也不多,彼此间几乎都能混迹个眼熟。
而这女子是哪儿来的?她们先前怎么没见过?
乐嫣穿的一件最常见普通不过的素罗织锦纱衣,连领口都开的极窄,鬓角浅缀着几朵珠花,像是那最封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南人女子。
奈何举止再是优雅含蓄,也遮掩不了她那张面容带来的冲击之感。若是绮丽明艳只三分,便可称得上一句国色无双,可若是过了七分,便是显得有些轻浮浅薄了。
圆润饱满的面容在花树光影映衬下,如鲜花般鲜艳,冶丽。
太后自知晓当今归朝,只怕恨不得将前朝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贵女宣诏入宫陪伴,这其中所想,众人是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往圣上后宫添人罢了。
如今六宫主位皆空,随便入宫,凭着她们父兄家族的显贵,一宫主位也不是争不来。便是运道不好只能做个地阶良人,少使又有何妨?只要入了陛下的眼,诞下皇子,日后便是一生显贵,最高的那个位置都能争上一争……
来时贵女们一个个只当作是一飞冲天的机遇,自是卯足了劲儿,一个个施朱傅粉,恨不得将其他人都比下去,妆容精致到连一根发丝都出不得错。
如今见到这般美貌且得太后高看亲自召见的娘子,众人止不住警铃大作。
“那是哪家的娘子?缘何我们入宫是走来,她却是乘轿子?”
“看她发饰,好像不是云英未嫁……”
“不是未嫁?朝中这般年岁的夫人我也不是没见过,我怎么对她没一点儿印象?”
“别说了别说了,她过来了……”
乐嫣走过去时,便见方才还说的热闹的娘子们忽地齐齐噤了声儿。
乐嫣并非没听见她们的话,心中暗自恼怒,见天色尚早,索性靠着栏杆边上来盯着她们玩儿也不走了。
看自己离得这般近,她们还能背地里说出个什么坏话来?
乐嫣的到来显得有些突兀,一群人三五成团,先是不好意思,过了会儿干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重新嬉戏起来。
闺中女子能玩的无非只那几种,吟诗作对,投壶刺绣,这一群娘子今日玩的倒是新鲜,一群人正在蒙着眼,往空中掷钱。
乐嫣说到底也是年岁不大,看着看着亦是有些忍不住,站在一旁看了小半刻,倒是将规矩看明白了些。
这掷钱的游戏还是从邦外传来的。
前些年太后身子不适是以从宫外请回了一尊神龟,就送去了那太液池最深的那处池底,一群宫人先前被太后格外叮嘱过,每人取了铜钱往那太液池底丢去许愿。
丢着丢着,这游戏也在宫人间盛传开来,说是许的愿极灵。这不,连入宫的娘子们也不知是真的信这话,还是为了投太后的巧儿,一群人入宫后便在这太液池里丢铜钱。
乐嫣早不是那个喜欢许愿的娘子了,她更不喜欢将所求寄托在一个似是而非的愿望上,可她却也喜欢玩乐的,在一旁看了许久,看的出神。
见她如此,旁的娘子怂恿着伙伴拉她进去。
“呀!叫我瞧瞧如今该轮到谁了?轮到……这位夫人了……”
只见方才玩游戏的小娘子们摘了脸上的丝绢,笑眯眯的跑来,将丝绢径直往乐嫣眼上蒙上。
乐嫣一时躲闪不及,想要婉拒,那群娘子却不打算放过她,几人合力将她往前推搡,又有人往她手心塞了一枚铜钱。
“太后曾发话,叫我们多多往那神龟池里许愿,来了的娘子们都是要投的,只差夫人没投了。”
“夫人莫怕,您原地转六个圈丢出去,我们在一旁看着您,必不叫您摔了。”
只是六个圈?又是太后发话的?
乐嫣心里想着,那便许愿自己遂心如意,若是可以,她还想……恍然间,乐嫣竟一下子许了许多许多愿望,甚至各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她还想要神龟叫她母亲重新活过来……
叫她……
一二三四五六……乐嫣一面转一面心里数着数,可她数着数着才数到五个半圈,便分不清东南西北,手里的铜钱晕乎乎的甩去了哪儿。
乐嫣听周围人笑作一团,只觉得又羞又恼。
偏偏她还控制不知自己,晕乎乎的同手同脚也不知往哪一边就一头栽下去,好在紧要关头有人抱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叫她在宫中出尽洋相。
甫一站定,乐嫣匆忙抬手扯起蒙眼的丝巾,也不知被哪个恶毒的女子偷偷将丝巾勾在她的钗环上几圈,她越急越扯不下。
将发髻都扯得松散了,仍是没扯下。
女郎抬手,纱袖罗衣自抬起的手肘间滑落,半遮半掩,露出大片皙白香腕。
阳光下连浮动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黑暗中,乐嫣有些张皇无措,跺跺脚,竟是很没骨气的带上了哭腔。
“你们耍我……”
只听周边的笑声不知何时就止住了。
一个个方才的大笑无影无踪,像是被噎住了喉的老母鸡。
乐嫣眼睫轻颤,后知后觉,这个怀抱不太对劲。
哪家的女郎,这般大的力道,硬生生的杵在那儿,似一根铜柱一般……
她似有一刹恍然,接着便是前赴后继跪地的声音。
方才还喧闹成一团的娘子,如今一个两个声音抖抖瑟瑟,语无伦次。
她们才看清树荫下身型高大的男子,似乎…似乎穿着龙、龙袍……
“圣、圣上来了……”
乐嫣惊惶间微微挣扎,便听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像是贴着她耳边灌入。
“别动。”
那人的指腹似是无意掠过她的耳垂,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第19章 觊觎
皇帝隔得极远,隔着回廊莲池,假山怪石,一眼便瞧见了她。
眸光穿过山水亭阁,触到她时,便是生了根。
他迟疑几瞬,迈开步跨过长廊而来。
许久后的某日,九五至尊再回想起这日来,已经没了半分印象。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走过去的,他绕开了一众侍从,阔步赶来阶梯前。
在她转圈晕眩眼看就要一头栽去阶梯时,更是身法一晃,一把抱……不,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
今上眼皮颤了颤,紧绷的面容线条刹那间柔和了许多,那双幽暗的眸都好似明亮起来。
许久不见天日的密室,一下子开了窗。
万顷阳光,倾泄而下。
他的眼底,隐藏着沉寂许久缓缓燃起的星火。
皇帝想,自己是该佯装不知是她,叫这娘子先认出自己来,还是……该如何?
她见到自己定然是惊喜的,自己那日帮她撑着伞,还喂她喝水,她定是记得的……
对了,她知晓了自己是皇帝,会不会因此惊恐不安,因此与自己保持距离……
对了,自己捡了她方才弄丢的铜钱,佯装不在意再问一句,这是何人丢的?
不,不成。
这些人都瞧着,他再是眼瞎也瞧见是她丢来的,这般问岂非显得自己愚不可及?
没有女子喜欢愚蠢的男子。
一瞬间,皇帝尘封二十多年的心,变得火热躁动。
他思绪转的极快,却见她取下丝绢之后便一直抬眸怔怔的瞧着他。
她粉唇紧抿,并不说话。
她眸中有太多情绪,似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许多惊喜,一双眸中盈满的欢喜与雀跃。
皇帝亲眼瞧着那双眼含羞带怯朝他投来,她甚至牵起唇瓣,微微仰头看着他,像是朝他……撒娇一般。
她为何会用这般含羞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
她莫非也如自己一般?
皇帝这般一想,忽地更觉心慌撩乱。
可他还没发话,身后跟上来的年轻侍人已是叱责起来。
“大胆!见到圣上竟不知参拜!”
皇帝眼睁睁瞧着方才还朝自己粉面含春的娘子,眸中划过委屈与羞辱不再看他。
她面上欣喜慢慢掩褪,敛裙扶身双袖合拢,高举过头顶,行云流水便行起了参拜大礼。
“妾参拜圣上。”
她跪于当今天子膝前,声音纤细,头亦是埋的低低的。憋着气闷,木木地不肯抬头来。
皇帝生的高大,他立在她身前,只能垂首瞧见她圆润光洁的前额与那藏在层叠交领之下细白的玉颈。
她的睫毛浓密而又卷翘,像是一把羽扇,轻轻颤动间便撩云拨雨,掀风鼓浪。
皇帝做了这么些年的万人之上,早已懂得如何克制,纵使沟壑难填,也面上克制隐忍。
他状似淡然地的展袖,将那铜板凑去她眼前。
“这是你丢的?”
岂料他一开口,嗓音竟带着几分心慌意急。
皇帝轻咳了一声,恢复了深沉的嗓音,面色都凝重起来。
“取回去罢。”
他用的是取。
好像用此来告诫旁人,他是清醒理智的。
他,不会被任何私欲干扰左右。
话音落下,皇帝便见那娘子便抬起头来,她倒是胆子颇大,不仅卷着深袖探出一截葱白般的手来取,反倒又抬眸偷偷打量他。
皇帝想,这姑娘胆子是真大――知晓自己是皇帝,认出了自己身份,竟然还半点不怕?
她生的莹白剔透,隐约可见浅细的脉络凝在那皓腕之上。
一瞬间,皇帝掌心灼热。
叫他生怕她碰到,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惊扰了她。
不过,这显然也是皇帝想多了。
玉手如同蜻蜓点水,颤颤巍巍将男人掌心中的铜钱勾起,身后便有贱奴再度作祟。
“放肆!尔等竟敢窥探圣体!”
乐嫣被这声唬的一跳。
她见到皇帝时的欢喜并不做假,甚至她只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晚客栈的男子来。
点滴怀疑连成丝线,她的一切迷惑也有了答案……难怪他如此眼熟……
乐嫣从惊愕到由衷的欢喜,她多想与这个占据自己幼年许多回忆的舅舅说说话,叙叙旧。
甚至她有一瞬间,想将自己的一切不如意说与他听。他都见到了自己的委屈,他只怕不会怪自己的吧……
乐嫣觉得,当今便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对自己也是一如既往疼爱的。
奈何……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这一而再再而三遭一介阉人如此轻辱,怠慢。
只叫她心里受屈,觉得人人都看轻了她――人都是有尊严的,更遑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