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个医修,苏长柒不知道,自己还会被关押多久。
充当贡献骨血的药人,戴上镣铐,日复一日,清醒的,疼痛的,无止境地被囚禁在暗室。
很巧,重返仙府后,他又见到了那名医修。
挡在主母面前,挡在他面前。
“道君,你曾经欠我一个人情。”他道。
“现在,该偿还了。”
对于受过恩惠的人来说,纵使九功一过,圣人亦是圣人。
而当被救下的人数以千计、万计,她所犯过错,最好直接翻篇,或是记入史书,由后人评判。
如若有人揪着不放,欲劈开人间百余年的平静安和,欲斩碎那位驱逐魔物,巩固群仙联盟的仙府主母。
那该死的便不是曾经犯过错的主母,而是苏长柒自己。
笔杆发出响亮的断裂声,耳边一阵嗡鸣。
“……阿七?”
惊慌又焦急的喊声,隐隐约约穿透进来。
“阿七!”
第16章
窗外,闷雷响。
紧接着大雨滂沱,仿佛永远不会变化的四季庭院,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
恍惚间,苏长柒听到有人在喊他。
一声、一声的,把他从痛苦中唤起。
他一点都不想醒。
从很早很早前,苏长柒就想着速死,不过是由于自己的骨头还存于世间,他想一并毁去,而后长眠。
现在,放弃去寻找最后一块灵骨,放弃了长久以来的执念。
应该是值得的,如此有生命力的存在,不应当像他一样,黯淡无光。
手腕泛起凉意,温热的血从体内流出。苏长柒挣扎几下,缓缓睁眼。
他靠在叶沁竹身上,不知何时被扶上床。身体紧绷,血从手腕旧伤口处流出,落到地上。
“我开了灵视。”小姑娘手里捏着把匕首,心惊胆战地说,“我看到那些东西堆积在腕骨,就擅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苏长柒咳了一声:“没有。”
“原本就是要破开灵脉,逼出毒血的。”他的声音很轻,“你不过提前了些。”
叶沁竹:“提前?”
苏长柒:“嗯,蛊虫寅时才会息止。一般,我会等那个时候再切开灵脉,方便一些。”
她露出无法言说的神情,眼眶发红,有晶莹的东西在其内打转。少女姿容秀丽,怆然欲泣的神色下,更显得楚楚可怜。
又是一声惊雷。
伴随的,还有连绵的风声、雨声,似有人在欢呼。
苏长柒缓缓眨眼:“你之前不是问我,浮灵教有没有神灵么?”
“是有的。”他缓缓道。
“而且,现在它醒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描述一个故事,叶沁竹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松手,从床上弹起。
“什么?!”
“这是浮灵教势力的特色。每当邪灵苏醒,教内灵力变动,天气便会随之变化。邪灵苏醒时,便是迎盏日。”
叶沁竹茫然地掰手指:“我们在这儿,待了才十日左右,距离祭祀日还差十天。它这么早苏醒,为了什么?”
苏长柒闭眼,缓了很久:“是提前醒了。”
“自从被庚辰仙府的主母击败后,它只会在祭祀日前三日醒来。如今这副模样,可能有什么人或物,在吸引它。也有可能是它察觉出异样,强行解除沉睡。”
苏长柒把自己知道的,慢慢说与叶沁竹听。说到最后,他发不出声音,反手抓住叶沁竹的腕骨,无意识地往上施加力道。仿佛这样,便能让身上的疼痛稍加歇止。
为了确保他在毒发时无法行动自如,医修下了猛药。蛊虫吐出的毒液,先遍布骨髓,再往外慢慢渗透,甚至找不出可以压制的痛点。
叶沁竹被他握着手,咬牙没喊疼。她深吸一口气,不敢碰苏长柒,只能维持现在的姿势。
“你先别说话,睡得着吗?要是可以就睡会儿。”
实在是太吓人了。
天知道等她发现不对劲,开门看到苏长柒伏在案上,神色痛苦的时候,惊吓有多大。
她知道阿七能忍疼,拿刀捅心窝,叶沁竹都没见他皱眉,力气全无趴在桌上,必然是比刀伤重成百上千倍的痛苦。
扶他躺下的时候,苏长柒几乎失去意识。
叶沁竹傻坐许久,终于想到了上次阿七刺穿心脉的笨办法。她依照他教她的步骤,果断开启灵视。
视线穿透眼前人的长衣、肌理,落在灵体黯淡无光的脉络上。
她看到两道黑色痕迹,挤压在阿七的灵脉中,其一自心口位置向外蔓延,其二透骨而出,却被一点点挤压,落在手腕上。
他的心脏、脖颈处,布满尚有灵力残留,一看便是新添的大小伤口。伤口错杂众多,灵力顺延伤口外泄,丝丝缕缕触目惊心。
阿七,经历过什么?
叶沁竹下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先帮你把腕上的伤口包扎一下。”没听到答复,叶沁竹结结巴巴地提议。
“放心,我不上药。”
她迅速翻出绷带,一圈圈缠上去。鲜血再次在眼前铺开,叶沁竹满眼心疼,定定瞧着被染红的白布。
忽然,没有再动。
目光落在从苏长柒腕上,往外汹涌的鲜血处。
血液初时浓黑,到后面毒素渐少,由黑转红。
叶沁竹默默看着,表情一连几变。她自己都没发现,面上神情从最初的纠结挣扎,到最后,已然是目不转睛地盯住苏长柒的伤口。
之前几次,苏长柒都在叶沁竹靠近前清理血气,仅仅此次,叶沁竹清楚地看见不断涌出,又被他用术法去除的殷红色。
她被奇异的力量推动,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确实是人类的鲜血,但毫无腥臭,甚至泛着诡异的香甜。掌心滚动的血珠有莫名吸引力,刚被激发灵脉的身体怂恿思维,催促主人抬手、张嘴,一颗不漏地将那些血水尽数饮下。
叶沁竹的嘴唇动了动。
“别喝。”男子的声音冷冽如旧。
叶沁竹猛一机灵,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她急着往后仰,险些从床板翻下去。
慌慌张张想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可能――”
她擦拭沾到手上的血,满脸仓皇。
“低阶修士尚未能自如控制灵力,而服用高阶修士的血肉,是快速增长修为的一种方式。”苏长柒已经止住血,“会产生冲动,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我的血不能喝,血里留有蛊毒,要是你喝了,也会中毒。你灵体弱,说不定会扛不过去。”
叶沁竹一阵阵地反胃:“后面的话,完全没必要提。你放心,我没有不良嗜好。”
她无措地道歉,完全不敢看苏长柒。
反倒把对方惹笑了。
“不必在意,此乃本能。”苏长柒说。
本来是安慰之语,听到“本能”两个字后,叶沁竹反而更伤心了:“真的,真的对不起。”
苏长柒笑出声。
他无力地倚在床上,脸色苍白,脸上的笑容却真心实意,多了丝鲜活。
正笑着,门口响起林翎的声音:“圣女殿下,仙长。”
“神灵苏醒了。”他说。
林翎脸上神色莫测:“若无意外,翌日便是迎盏日,待七星盏点亮,就要请圣女前往主殿,参与神明婚礼。”
――通俗而言,便是祭祀。
叶沁竹扶住苏长柒,扬声对外:“我知道了,退下吧。”
“还有一件事……”林翎支支吾吾,“当初和仙长有说,主教会那边派遣了替换灵子,现在已经到了。不知圣女是否有时间,愿意接见他?”
“替换灵子?”叶沁竹蹙眉。
她刚想说她不需要,手被握住,男子倚在她身上,微微摇头。
苏长柒:“让他来。”
“你要离开了?”叶沁竹脱口而出。
苏长柒:“没有。”
从决定留下来的那刻,他就没打算离开。而留下来的每一日,都让他无比庆幸,曾经做了对的决定。
“你可以见那个人。”他道。
“他是庚辰仙府的人,当是发觉你身份有异,专程来寻你的。他是善者,会帮你。”
庚辰仙府。
“肃玺仙尊在的那个仙府?”
叶沁竹浑身一激灵。
“是,他们在正教会有内应,可以在浮灵教行动自如。”
苏长柒又笑。
他像是很开心,但过于虚弱,笑到一半,轻轻咳嗽。
叶沁竹:“原来如此,阿七当真见多识广。”
她确实该去见那人,一是可能会有离开浮灵教的方法,二是她第一次接触庚辰仙府的人,可以通过其言行,推断出肃玺仙尊的真实形象。
但是……
那个人,真的是来找她的么?
叶沁竹转头,看向苏长柒。
他的语气温和依旧,充斥淡淡的落寞与孤寂。勉强恢复力气,忍着疼,侧身离开叶沁竹身上。
身旁的小姑娘露出沉思的神情,像是在思索苏长柒的话。蓦地,她抬头:“你认识那位,自称是替换灵子的人吗?”
苏长柒点头。
叶沁竹:“那他来,是不是来寻你的?”
苏长柒的目光飘忽一瞬:“我不想见他。”
不想。
“为什么?”叶沁竹不解,她和苏长柒靠得很近,手里捏着块帕子。觉察到男子额角因疼痛沁出汗水,就伸手去擦拭。
“如果是来帮我的,为何不能对你施加援手。”
她杏眼忽闪,有探寻的意思。
苏长柒一直平平淡淡,看着无碍,总让叶沁竹感到担心。
他的心里仿佛一直藏着什么,他不说,也没人问,就这么沉沉坠下去。
阿七像幅紧紧闭合的画卷,藏到画阁的积灰处。它不具有自己的意识与自由,无论是被人发现、展开,还是被塞回更深的角落,都与它无关。
叶沁竹留意到这幅画,但他藏得太高了,小姑娘垫着脚都够不到。
于是她想,有没有凳子,让她能搬过来,踩着够一够。
林翎被晾在门外,等候许多时间,终于忍无可忍,又补充了句:“他似乎很着急要见二位,尤其是仙长。那人……身份特殊,若是硬闯,我不敢拦。”
叶沁竹感觉苏长柒推她:“去吧。”
“有难言之隐,告知便是。他是医修,懂得照顾情绪,不会细问。”
“他是医修?”叶沁竹的语调扬起。
“那是不是,能让他过来帮你?”
“我不是医修,除了陪着你,什么都做不到。如果他能来帮忙,肯定能减轻些你的痛苦。”她双眼发亮。
注意到男子脸上的晦暗神色,叶沁竹闭上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长柒却开口:“那个人,曾经救过我。”
叶沁竹:“!”
“然后他后悔了。”
“他担心我会恩将仇报,反过来害他。”
“此次前来,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苏长柒说着,长睫垂落,撒落一片阴翳。
他说得很小心,没有透露过多的信息,叶沁竹即使听到,也不会把他和自己一直提防的对象联系起来。
“但你放心,他本质不是坏人,凡人有难,必然会毫不犹豫施加援手。”苏长柒补充。
叶沁竹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苏长柒以为她会离开里间,见那名医修时,少女低声开口:“阿七,你有没有,和他,解释过?”
苏长柒:“?”
他侧过脸,投去疑惑的视线。
叶沁竹一本正经:“你看,你最初遇到我的时候,也是闷葫芦。如果我没有主动搭讪,可能永远不会和你走到一块儿。”
“担心你恩将仇报的事,是误会吧?”她说。
苏长柒没有答复,于是叶沁竹抬手,戳了戳他。
“你试着和他好好说说,他能来找你,肯定是对你还有信心的。”
她说得有些过于理想化,想着描述得梦幻点,说不定阿七就更容易听进去。
叶沁竹:“要不,我让他过来,像林翎那样,隔着门问话?”
她伸手去够苏长柒染湿的手腕。其上的鲜血由黑转红,又因为蛊虫继续活跃,慢慢变黑。
要不要先压紧包扎,以免失血过多。叶沁竹心里思忖。
她忽然听见苏长柒开口:“我为何要与他解释?”
“我从未有愧于他们,更不曾负过他们。”
在叶沁竹的印象里,阿七总是对她的课业、修行进度多加关心,对自己的事,很少提及。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因此每次听他谈及自己,接受的信息都会让她的心头狠狠一跳。
苏长柒的声音很轻,像是垂首白狐的哀鸣。由于虚弱,反倒让他的情绪得到外泄:“是他们步步紧逼,如今反倒要让我低头?”
空守那份道心,行正坐直,没有违背最后的底线,已经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苏长柒扭过头,神色空洞,目光落在手腕上,化为苦笑。
那只手腕上,搭着少女纤细的五指。叶沁竹一声不吭,坐在他身边,沉默地陪着他。
发现苏长柒不再说话,五指小心翼翼往下挪,落进他掌心。
“那我,不去见他了。我觉得庚辰仙府的人,都一等一的危险。”
“去见吧。”苏长柒劝她,“你和我不一样。”
“你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孩,被他们的计划牵连。但于他们而言,我带了原罪。”
“你不是一直对那位肃玺仙尊,很感兴趣吗?那名医修认识他,你可以通过他,知道你一直心惊胆颤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模样。”
叶沁竹牙关轻咬,露出鲜明的不满。
“阿七,我之前说过,我对肃玺不感兴趣。”她回应。
别样地认真:“我之所以一直提到他,是因为担心被他杀死。如果庚辰仙府要对浮灵教下手,我只想好好表现,让他放过我,我从没有想过,特意去了解他。”
“我不想去见那个人,是因为他对你不好,而非他们对肃玺仙尊做过的事。”
“我从未和那位仙长有过交集,和我最亲近的人是你。”
苏长柒闭眼,没有回应她。
与此同时,林翎的声音突然变得慌张:“仙长,仙长您不能往里走,圣女和灵子还在里面。”
叶沁竹听到陌生的人声,伴着浓烈的雨声和水气,从远处走来。
又在不远处停下,像是在等最后的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