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听见江采闷哼了一声,那双眼睁开,露出好看的眸子。他转过头,同阿九四目相对。
阿九试图从他眼睛里,察觉到一丝陌生与不解。但是她未曾察觉到,江采似乎对此很是习惯。
或许他已经扭转过来心态,阿九想。
阿九起身,要伺候他穿戴。被江采拦下,江采按住她的手腕,脸上爬一抹不自然的绯红:“你别……你也累了,我自己来吧。”
江采忽然温柔体贴起来,阿九只是微笑,应声好。江采从来是如此性格,看似冷心,实则面热,他其实很会体贴人。
阿九也起身,自己穿衣服。她的行动受限,动作有些迟缓,尽管她极力地掩饰,还是被江采察觉出来。
江采囫囵系上自己的扣子,夺过她手中的物什,反过来伺候她。
你看,这个人这样观察细致。正因为如此,阿九时常想,他是否也待自己有些许不同?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丫鬟们才推门进来,伺候梳洗的,铺床叠被的……
福珠替阿九梳头,从镜中看她一张娇面,似乎更粉中带俏。待江采出了门,福珠小声同阿九打趣:“恭喜夫人心愿得成。”
阿九小声斥她,这话多难听。何况她的心愿得成,还建立在叶家一百零一条人命上。
阿九轻声地叹息,恰好宝珠打起帘子,放进一阵风来,与她的叹息相抵。
宝珠端了铜盆,浸湿了帕子,伺候她洗脸。
待洗漱过后,便要去给陆氏敬茶。她与陆氏常相见,可今日身份不同,她不再是阿九的身份,而是江陆氏的身份。
江陆氏,这三个字在唇齿里掠过一遭,仿佛都生着香气。
她想她是很对不起叶玉珠,可她仍旧要欣喜。
只好等百年之后,她下去见到叶玉珠,再同她认真道歉了。那是,叶玉珠也许仍旧要趾高气扬地羞辱她,也随她去。
“好了。”福珠替她挽了夫人发髻,穿戴得宜。
出了门,江采在廊下负手而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阿九走近,他才回过神来。
“你来了。”江采说。
阿九点头:“是,咱们走吧,莫叫……母亲等急了。”
母亲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略作阻隔。
江采看她一眼,与她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陆氏今日喜上眉梢,见他们过来,忙不迭招手。陆氏拉着阿九的手,越看越欢喜,只是欢喜之中,仍旧有些许悲伤。
这悲伤没人可说,阿九也忽略不提,端过茶水,敬上。
“母亲,您喝茶。”
陆氏点头,接过阿九的茶,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交到阿九手中,“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我今日传给你。”
阿九喜道谢:“多谢母亲。”
陆氏点点头,扶她起身。又叮嘱江采:“阿采,你成了家,可不许欺负人家。”
江采略低着头,应下:“是,我明白。”
江采成了婚,瞧着皇帝也没有追究江家的意思,陆氏仿佛一口气松到底,如同一堵墙,土崩瓦解。又或许是前一次的风寒仍旧藏在身体里的暗处,伺机而动。
总之,陆氏病了。
这一病来得突然,不过是第二日,陆氏的丫头去请她,却发现陆氏卧榻不起。
丫头大惊,连忙去禀了成国公与江采。江采在家里,来得最快,阿九也跟着。
陆氏眼睛都睁不开,脸上潮红,眼神迷离,看着江采,却换了一声:“逊哥。”
这自然是成国公的名讳。
阿九也听见了这一声,心中恍然有种预感,陆氏只怕不行了。她凑近床边,握住陆氏的手,轻声唤她:“母亲。”
陆氏嘴唇张合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江采也上前来,低垂着眉眼,叫她:“娘。”
陆氏手指动了动,但眼皮却耷拉下来,人昏了过去。
雪天路滑,大夫来得慢。阿九迎着大夫进门,“大夫,你快给我母亲瞧瞧,这是怎么了?”
大夫拎着医药箱进了门,搭上陆氏的脉,嘶了声:“这脉相有些凶险。”
江采与阿九脸色皆是一变,江采问道:“还望大夫尽力而为,保我母亲一命。”
大夫胡子发白,点头:“这是自然,老朽身为医者,定当尽心尽力。”
尽管大夫如此说,但每个人神情仍旧凝重。
成国公很快赶回来,听了大夫的话,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大夫说:“命暂且能保住,只是……”
大夫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只是不久于人世矣,即便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你们看着办吧。”
江采命人送走了大夫,与阿九也出了门,把房间留给江逊和陆氏。
里头大雪封路,外头却出了太阳。阳光从云层后面爬出来,丝丝缕缕地站在雪地上。阿九觉得老天爷不大厚道,这种时候,竟然出起太阳来。
江采神色凝重,背着手,唇都抿成一条线。短短时日,失了爱人,又失亲人,放谁心里都不好受。
阿九从背后走近他,“阿采,你若是难过,可以和我说说。”
江采苦笑一声:“我游学的时候,曾经见过许多事情,生老病死,等这些都到自己头上,人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阿九心里又何尝好受,陆氏待她如同亲女,一朝一夕之间,她却要第二次失去母亲。
阿九侧头,将头靠在江采肩上。江采握住她的手,在此时此刻,也互相给予了力量。
待江逊与陆氏说完了话,才叫他们进去。陆氏脸色苍白,似乎涂了口脂,朝他二人招招手:“过来,这里坐。别难过,日后你们互相扶持,日子定然和和美美。阿九,我信得过你,定然能照顾好阿采的。”
阿九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有充盈的感情,快要变成眼泪迸发出来。
这一年的春天,实在让人忧愁。
陆氏一日日病下去,虽说用汤药吊着命,可身体实在弱得很,身边离不开人。阿九便寸步不离地伺候,可尽管如此,她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差下去。
夜已经深了,随着春天的前进,白天越来越长。阿九回到院子里,宝珠当即取了铜盆替她净手。阿九累了一天,宝珠便替她按摩。
“夫人,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嗯,我晓得的。”阿九嘴上应着,宝珠知道她没放在心里,只得叹息。
江采近些日子终于能解脱出来,出门应酬。男人要成家立业,不能拘于小节。这是陆氏说的,借此把江采赶出去应酬。
阿九忙着照顾陆氏,也不知道江采在外头如何。
江采进门,阿九擦了手,又伺候他。
“今日可累了?”阿九揉着江采的肩。
江采仰着头,嗯了声,问起陆氏的情况:“母亲怎么样了?”
阿九嗳了声,“还是老样子。”
江采没应声,沉默便漫下来。江采说待她相敬如宾,这话是做到的了。他们之间是互相尊敬的,阿九能感觉到。只不过偶尔也会想,更进一步就好了。
不过只是偶尔,她毕竟是一个知足的人。她已经成为了江采的妻子,别的更贪心,也贪心不来。
江采看着阿九,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阿九笑了笑,她总觉得,江采在透过她,看着叶玉珠。
他定然在想,若是叶玉珠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阿九的猜测,并没有实际的根据。
江采也不会告诉她,这是不是真的。
在他们成婚之后,江采从未提过叶玉珠。
但越是如此,阿九越觉得,他其实很想念叶玉珠。
因为人的感情越压抑,越会放肆。
待春天过完的时候,陆氏身子终于有所好转。阿九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外头的消息,说江采近来同三皇子交好。
而三皇子,正是指证叶家谋逆之人。
旁人都指着江采的脊梁骨骂,可阿九却隐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这消息,她不敢让陆氏知道。
阿九也不敢问江采背后的缘由,个个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一日,江采又是一身疲倦地回来。阿九伺候他,忽然听他说:“阿九,你幸苦了。”
阿九摇头:“不辛苦。”
江采抓过她的手,埋下自己的脸:“我日后一定会待你好的。”
他的声音从她手心里闷闷地传出来,阿九挺得心里一跳,却没说好或者不好。
江采抬头,挤出一个笑:“休息吧。”
阿九:“嗯。”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做着不同的梦境。
阿九梦见陆氏的病,江采却梦见叶玉珠来找他质问。
叶玉珠横眉冷对:“阿采,你为什么背叛我?”
江采摇头:“我何时背叛你?玉珠。”
叶玉珠靠近他,“你是不是喜欢阿九?”
江采摇头:“没有,我不喜欢阿九。”
叶玉珠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凄厉:“你说谎!你一直在骗我!你从来就喜欢阿九!是不是!你说你喜欢我,其实是骗人的!”
江采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不,没有!我……我只是……你们两个都很好!”
他嘴里喃喃着,忽然大声惊叫起来,阿九梦中惊醒,见他额头上一层冷汗。
阿九拿过帕子,替他擦汗:“怎么了,这是?”
江采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把搂住了阿九:“对不起,阿九……我……我以前让你受苦了。”
阿九一愣,猜想他是做了噩梦,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好了好了,没事了。”
她不知道江采为何忽然道歉,又哪里对不起她?她想江采已经很对得起她,救了她,又一直对她很好。
江采口干舌燥,还不住地颤抖着。阿九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江采喝了水,又重新躺下。
他抓着阿九的手,朝她笑笑,“我做了一个噩梦。”
阿九只是微笑:“梦都是相反的,睡吧。”
江采闭上眼,梦里的场景忽然又跳出来。他的心又猛地一震,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对不起叶玉珠。
毕竟叶玉珠已经死了,至于阿九,他不得不承认,阿九很好,人漂亮,性子温柔,任谁看了都会喜欢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他也喜欢阿九。从前朋友们调侃阿九,说阿九是他的童养媳,他会斥责他们,可心里也会想,若是阿九能与他做妾,那也是极好的。
可叶玉珠毕竟与他青梅竹马,从小情投意合,他也不可能抛下叶玉珠的。
江采曾经甚至想过,他们完全可以三个人一起。但是他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叶玉珠讨厌阿九。她容不下阿九的。
江采胡思乱想着,手心里阿九的手很小,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度过来,让他觉得心安。
从小就是如此,阿九总是让人心安的。
叶玉珠从小被宠坏,娇生惯养的,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很可爱,可也有很多时候蛮不讲理。他每次同叶玉珠吵架,都会来找阿九。阿九就会安慰他,温声细语的。就像刚才,阿九告诉他,做梦而已。
江采心安下来,又很快睡过去,再没做梦了。
第7章 7. 叶玉珠 除了喜悦,还有一种恐惧。……
天儿渐渐热起来,日头对着晒,人也开始发汗。阿九扶着陆氏的手,陪着她在庭院中散步。
陆氏身体虚弱,声音也无所,没走两步,已经一头的汗。陆氏挥挥手,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喘着气儿和阿九说话:“阿九啊,你们成婚也有几个月了,你这肚子有动静没有?”
这话题说起来有些羞涩,阿九羞羞地应了声,“哪有这么快?这事儿也得看缘分不是?”
陆氏笑起来,笑容有些苍白:“我只是怕,我看不见我的孙儿咯。”
阿九脸色一变,变得严肃起来:“您说得哪里话,怎么会?您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日后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陆氏摇头,抓着阿九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阿九,你们都别哄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我死了倒是不要紧,我就是放不下国公爷,也放不下阿采,放不下你。”
她说着,叹了一口长气:“你们啊,我谁都放不下,可是又不得不放下。有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我也没做什么坏事,甚至还算良善,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
阿九瞧着她的神色,有些哽咽:“您别这么说。”
陆氏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但是你们也得抓紧才好。”
阿九没答,又扶着陆氏回房。
近来江采在外头得了势,听说他很得三皇子器重。众人都在猜,他是凭什么本事做到的?
毕竟江采身份尴尬,当时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叶家的乘龙快婿。而三皇子,显然是看不惯叶家的。
可江采就是做到了。
三皇子的车马从街市上行过,悠悠地停在江家的门前。江采与三皇子告别:“臣拜别殿下。”
三皇子点点头,“去吧。”
看着江采背影进门,三皇子赵平皋才放下帘子,无声地笑了笑。
属下劝道:“殿下,此人身份尴尬,您为何……”
三皇子摇摇头:“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他为我所用,哪怕他并非真心,可他有价值,那便够了。二哥那边,近来有什么动静?”
属下摇头:“没有什么大动静,二皇子的人已经出了京城,我们的人一路跟着,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动。”
三皇子冷哼了声,只说:“不可轻视。”
他这二哥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说如今不在京城,在千里之外,可也不容小觑。如今父皇身体一起不如一日,任何小事都不能忽视。
属下点头:“明白。”
富丽堂皇的车马很快隐没于夜色之中。
*
江采进门的时候,阿九正在屋子里绣着东西,她手里拿着一件寝衣,是给江采新做的。
屋子里的灯亮着,映出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江采忽然心里一暖,悄声靠近,一把从身后揽住阿九的脖子。
这动作无比亲密,阿九一愣,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我让小厨房给你温了汤,可要喝一碗。”
江采的下巴搁在她头顶,应了声:“嗯。”
阿九虽说着要起身,可没动,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昵。她的心跳得很快,直到江采松开手。
江采笑道:“去吧。”
阿九放下东西,起身出了门。江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愧疚消散了些。他如今所做,皆是为叶玉珠。他越是取得了成功,越觉得对不起阿九。
阿九从小厨房端了鸡汤过来,脸上含笑:“快喝吧。”
江采拿过勺子,尝了一口:“嗯,很是不错。这可是阿九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