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礼,自然是要礼尚往来。”
“听你的。”章也道:“长情,我欠你一条命。”
萧翎垂眸。
他也欠了别人一条命。
……
此时女眷已准备移步揽月楼,一大群人浩浩荡荡。
老太妃被人拥簇着,走在最前面。
镇南王妃原本也走在前面,渐渐脚步生滞,不知不觉落在后面。当她一脚不稳差点崴倒时,谢姝比林嬷嬷先一步扶住她。
她侧目羞赧一笑,有些不太好意思。
谢姝之前就注意到,她的两处膝盖都被包起来,想来应该发作了风湿之症。
“娘娘,您若是觉得腿脚不太爽利,平日里多用热巾子敷一敷,千万不要着凉。”
“你这孩子,懂的还不少。”
赵芙回头时,正好看到两人在说话,那种亲近之感让她瞬间心头火起,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几步过来将谢姝推开,然后自己搀着镇南王妃。
镇南王妃顾及娘家的面子,没说什么,对谢姝露出歉意的目光。
谢姝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姑母,我们走快些,若不然就跟不上太妃娘娘了。”赵芙一心想甩开谢姝,丝毫没有注意到镇南王妃的不适,扶着她加快脚步。
她腿脚本来就不太舒服,眼下被赵芙硬扶着走快,自然是有些难受,心中难免又多了几分失望与心寒。
众人前往揽月楼,是为了看戏。
王府请的戏班子是最近到京中的一个新戏班,名为常庆班。常庆班的班主姓月,人称月班主。月班主约摸二十多岁,年轻而俊朗,瞧着像个读书人,而不是一个下九流的戏班班主。
透过他夏季的衣衫,谢姝清楚看到他胸口处挂着一个通体碧绿的鱼形玉坠。
他上前行礼时,莫说是众位姑娘,便是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都愣了一下。
老太妃将他一番打量,问:“听说你们班子里的戏都是你自己写的?”
“回太妃娘娘的话,小人不才,为图糊口,只能事事操心。”
“能写戏,说起来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为何不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为自己谋个前程?”
“小人没那个命,能养活这一班子人已是心满意足。”
他既然志不在此,或许是有自己的难处和苦衷,老太妃便不再多问,转而问起他今日准备的戏有哪些。
常庆班来盛京虽不久,却很快打出名声,全是因为他们的戏新颖且奇。
新奇到什么地步呢?
神鬼妖魔皆在戏中,比之传统的戏目多了许多传奇色彩,是以一入京城便声名大噪,成为各世家高门的常客。
他们今日要唱的戏是一女子被权贵看中欲强纳为妾而抵死不从后化成生魂替自己鸣冤,终遇清正廉明的好官一起报仇雪恨的故事。
戏终了时,老太妃的眼眶都是湿的,一连说了几个“赏”字。
月班主上前领赏,千恩万谢。
谢姝注意到,谢韫看他的目光不一般。
谢韫也不瞒她,凤眼潋滟,小声道:“这人我此前认识,瞧着颇为顺眼。是我向姑祖母提议请他们的,你也看到了,他们的戏很是精彩。”
她笑了笑,表示自己懂了。
“确实精彩,我真是大开眼界。”
两人窃窃私语,亲密之态让人羡慕又嫉妒。
赵芙见之,只觉刺眼。
“那女子不过是个秀才之女,居然能入王爷的眼,她不知感恩戴德,反倒寻死觅活。她死也就死了,竟然还阴魂不散,非要闹着报仇,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老太妃的脸瞬间就变了,不悦地看她一眼。
她犹不自知,还在那里口出轻蔑之言。“那小小县令更是可笑,他也不掂量着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七品小官,还敢和位高权重的亲王对质。也是王爷心善,没有治他一个不敬之罪,还让这两个人联手给害了。”
这下连镇南王妃都听不下去了,轻斥一声“住口!”
“姑母,芙儿哪里说错了。尊卑贵贱不可逾越,小小的秀才之女不做妾,难道还想当王妃不成?她倒是野心不小,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仗着自己还有几分颜色,便以为能花言巧语迷惑别人,却不知自己有多可笑!”
谢姝:“……”
她就说这位赵大姑娘说戏就说戏,一直看她干什么?
原来是指桑骂槐。
这时萧翎和章也来了。
赵芙见他二人现身,心生一计。
“石榴姑娘,我且问你,你若是那秀才之女,若真有位高权重的王爷看中你,欲纳你为妾,你当如何?”
谢姝:“……”
【你丫的是不是有病?你是属疯狗的吗?逮着人就咬!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同为女子,你还比她年长两岁,想来更知晓人情世故。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换作是你,你该如何?”
萧翎的话一出,一室安静。
众女震惊于他对谢姝的维护,皆是不敢置信。
而赵芙已经是怒极恨极,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恼怒到说不出话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平日里对自己冷冷淡淡的世子表哥,居然会为谢姝出头。
谢姝也不信,但事实就是这么发生了。
这位世子爷,竟然再次成为她的嘴替!
【世子爷,真是谢谢您了,谢谢您仗义直言。刚才那东西你们处理好了吗?没出什么事吧?那蛇有剧毒,可千万马虎不得。】
然后她看到,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
所以这是处理好的意思。
有些候一些奇怪的默契也能派上用场,比如说现在。
“世子表哥,我在问她呢,……
【世子爷,您帮我听一听,她是不是在心里恶心我呢。她心里想的是不是要么我死,要么我被一个年纪大还肥头大耳的老男人折磨至死?】
萧翎没看她,然后对赵芙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以恶意咒他人,焉知不会被反噬?”
这个态度,她便明白了,只怕赵芙想的比她以为的还要不堪,若不然萧翎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芙不敢看萧翎,这些年她想当王府的世子妃,又不敢在萧翎面前耍手段,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位世子表哥面前好像被看透一般,害得她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我是国公府的嫡女,我怎么可能会遇到那样的事?”
这话谢姝不爱听了,你是国公府的嫡女,你确实是比别人尊贵。但也不能因为你自己出身好,就恨不得将别人都踩在烂泥里。
“赵大姑娘,方才你的问题是若是那秀才之女,你为何要代入自己真正的身份?如果你问的是我本人遇到那样的事该当如何,那这话恐有居心不良之嫌,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谢韫帮腔道:“既然问的是若是那秀才之女,赵大姑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难道你也觉得这问题是在为难人,连你自己都答不上来?”
“我怎么回答不上来了!”赵芙被谢韫一激,话便出了口。“若换成是我,那自然是要当正妻的。那王爷若真的倾慕于我,那就必须取我!”
“他怎么娶你,是休了自己的王妃,还是杀了自己的王妃?”谢韫反问。
“那我不管,反正我要当正妻。石榴姑娘,你呢?”
谢姝:“……”
【这疯狗有完没完!世子爷,我如果说我会杀了那个男人,是不是不太好?】
萧翎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开始胡说八道:“若我是那个秀才之女,我会对那王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他一心向善,劝他戒淫戒色,保重身体。他若不听,我便求来佛相与高僧,身披法衣亲自度化他。他若还不听,那我只好请来高人,斩断他的孽根,让他顿时醒悟,此后再不起孽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度人以善堪比三世功德。我不求他念我善心,也不求他记我恩德,只要他此后一心向善,我便无愧于心。”
众人傻眼,还能这样?
诡异的安静中,章也放声大笑。
“哈哈哈,石榴姑娘说得太好了,好一个善心,好一个无愧于心!”
“章三公子谬赞,我受之有愧。”
谢姝谦虚着,心里是真的虚。
【世子爷,这可怪不了我,我要是不胡说八道的话,这事完不了……】
突然她感觉萧翎的眼神一变,看向那位月班主。
她的心顿时提起来,却下意识垂眸。
接着她听到那月班主道:“各位主子,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这出戏害得众位主子起了争执,小人这里还有一出新戏,权当是给各位主子赔罪,可好?”
赵芙闻言,立马给自己找到了台阶,说了句,“那你们唱来听听。”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这番做派,不仅越过了自己的姑母,还越过了老太妃。老太妃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但看在镇南王妃的面子上什么也没说。
而镇南王妃,已经是失望至极。
那月班主得了准话,命底下的人开始准备。
很快,新戏就拉开帷幕。
这一出戏无关儿女情长与私人的恩怨情仇,讲的是一个城池被围困之时,城中的一条千年蛇妖附身在守城将领的身上,在城中肆意杀戮后,将所有的罪名都嫁祸给城守大人,自己则伪装成忠义之士被朝廷嘉奖的故事。
故事里的蛇妖顶着人的身份,加官进爵位极人臣。他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一个孩童看在眼底,那孩童长大之后得仙人相助,最后将蛇妖诛杀。
这出戏有大义,看完之后令人热血沸腾。
老太妃感慨不已,又命人赏了月班主。
月班主再次来领赏时,谢姝一眼就看到对方的袖子里多了一样东西,不由得全身紧绷。
而恰在这里,萧翎望向她,眼神十分平静。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萧翎,萧翎不仅洞悉了月班主想做什么,也比谁都知道自己能看到月班主袖子里的东西,所以她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世子爷,他袖子里有匕首,不知意欲何为?若不然您想个法子,先把他弄出去,再好好审问,免得惊扰到太妃娘娘还有王妃娘娘,您看可好?】
说完,她看向萧翎。
萧翎神色很淡,修长的手指动了两下。
这就是不同意的意思。
她心下一急,突然站起来,倒了一杯茶走过去。
在所有人诧异不解的目光中,她将那茶送到了月班主面前,“月班主,你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与此同时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的计划已被识破,收手吧。”
月班主闻言,目光先是一变,然后接过她的茶。
“多谢姑娘。”
第32章
不同寻常的安静之中, 传来赵芙让人不太舒服的声音。
“石榴姑娘可真是心善啊,别人都未注意到月班主渴了,唯独石榴姑娘看到了, 还亲自斟茶倒水。”
言之下意,是谢姝自降身份不成体统。
谢姝已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 仿佛此时才觉察自己行为的不妥当, 一时之间愣在那里, 小脸上全是羞赧之色。
她局促不安地站着,像极做错事等待长辈们批评的乖孩子, 娇美的面容上覆着红粉之色,清澈如水的眸子隐现几分不安。
老太妃顿时就心软了, 朝她招手, “好孩子, 快过来。”
她羞赧着, 小心翼翼地过去。
“太妃娘娘, 小女方才一时没想太多, 实在是有些失礼, 还请您原谅。”
老太妃猜到也是如此, 这孩子小小年纪,又有一颗善心,一时顾及他人口渴而送茶, 应是没来得及多想。
“你心地良善,我又怎么会怪你。只是往后这种事你吩咐一声便是, 交给下人去做, 不需要自己亲历亲为。”
谢姝得了台阶, 顺着坡就下。
“小女记下了。”
至始至终,她都不敢朝萧翎那边看一眼。在场所有人中, 唯有萧翎知道她在做什么,也唯有萧翎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低着头,直到谢韫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多谢。
很显然,谢韫是误会了。
但她也不可能解释,唯有羞涩一笑。
原本这事也就过去了,只是有人不会轻易放过。赵芙看到她行了不妥当之事,反而得到老太妃的维护,自然是又妒又恨。
“不知月班主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月城被屠之事?”
赵芙这一问,气氛顿时微凝。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齐齐变了脸色,众女更是一个个眼神微妙。
“月城一事,天下皆知,小人自是听说过。”月班主回道。
“你既然听说过,又怎敢写出这样的戏来颠倒黑白?”赵芙的声音尖刻起来,“当年月城被屠,正是因为城守姜尚义与蛮丘勾结私开城门,引敌入城,此事证据确凿千真万确。你居然写这么一出戏,到底居心何在?”
当年乾门关破之后,蛮丘直指月城。一行贼子先行潜入城中,大肆屠杀城中百姓,而那大开城门迎贼子入城者,正是当时的月城城守姜尚义。姜尚义屠尽满城之后,还纵火焚烧,最后被赶到的镇南王一箭射杀。
这出戏经由赵芙曲解,听起来竟与月城之事有些相似。
月城被屠一事太过惨烈,哪怕是远在盛京繁华之地的百姓,对于此事也从未忘记过。若非那场大战,大胤何至于养息多年。
旁人或只是感慨,但身为事件漩涡的镇南王府最为感同身受。多年来饱受猜疑与诟病,还有镇南王的一去十三年。
这样的事什么时候提不好,非要在萧翎的生辰之日提及,不说是老太妃心生不喜,便是镇南王妃也对赵芙这个侄女失望透顶。
只见那月班主神情未变,“姑娘此言差矣,天下戏文,无一不是从民间而来,又添些华彩。小人写戏,为的是养家糊口。世人听戏,图的也只是一乐,仅此而已。”
谢韫离老太妃最近,自然是感觉到老太妃压抑的怒火与不快,为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她道:“月班主说的没错。戏文而言,赵大姑娘何必较真。”
然而她不知道,赵芙等的就是这一刻,闻言不仅没有顺势作罢,反而兴奋至极。“谢大姑娘如此袒护他,难道是和他有什么交情不成?”
这话一出,老太妃的脸彻底变了。
镇南王妃气极,“芙儿,休得胡言!”
“姑母,芙儿没有说错,您没听到外面都是怎么传的吗?说这位月班主和谢大姑娘交情匪浅,谢大姑娘可是他们常庆班园子里的常客。”
“你还敢胡说八道?”镇南王妃真恨不得捂住自己侄女的嘴,心中是越发的失望,更是满心的后悔。“你还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