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话起长公主府与霍家的事,如同往日里一样闲聊与感慨。
谢姝静静听着,也与过去一样乖巧。
薛氏坐了没到半个时辰,叶氏不停催促她回去歇着,一连催了三次,她这才告辞。
她一走,叶氏就是一声叹息。
母女二人目光一对视,谢姝道:“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陈家眼下顺风顺水,陈大人升迁在即,他们小心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
他们家和苏家对上,在外人看来等同于是和熙和郡主以及长公主对上,陈家人权衡利弊也是应当。何况上个月就有消息传出,说陈大人或许要升职。在这个节骨眼上,陈家人不想节外生枝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再说薛氏只是后宅妇人,有些大事做不了主,一应安排还得靠陈大人拿主意。陈大人昨日归家后,想来必是有一番斟酌。许是因为镇南王府对他们家的态度,让陈家人觉得这段交情尚可延续。
总而言之,薛氏今天来了,这就是陈家人的表示。
“你当娘是怪她昨日没有帮我们吗?”叶氏说:“她说她病了,睡了一天,娘也信。娘就是心里不得劲,想着以两家人的交情,她纵然昨晚没来,也应该派人来过问一声,毕竟我……底交情不一般,若是一遇事就避嫌,那还结姻亲作甚?”
两家联姻,一是图儿女们姻缘美满,二就是图两家互通有无,关键时候能互帮互助。若是一般的交情也就罢了,但他们是有默契结为姻亲的两家人,也难怪叶氏心里不痛快。
她也就是有些不满,说出来也就好了。
看着女儿情绪不高,暗恼自己嘴上没个把门。女儿再是懂事通透,终归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娇娇,你不要多想,娘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你薛姨喜欢你,颂哥儿瞧着也是一个有出息的,世间之事哪有十全十美,如此已是极为难得。”
“娘,您不用宽我的心,我都省得。”
“那你这是怎么了?”
谢姝摇头,“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她只是突然理解薛氏,也理解陈家人。
如果仅她一人,有些事她可能会不管不顾地去做,哪怕是最终落得一身剐。但她不是啊,她还有父母和姐弟,她不可能一意孤行。
天色突然阴了下来,不知何时起风。
风裹挟着热气,带来尘土的气息。她闻着这热气与尘土混合的味道,仿佛闻到了风起黄沙扬的那种风沙气。
一辆马车拉着几箱子东西停在谢家门前,俏丽的丫头看上去知书又达理,正是谢韫身边的大丫头红染。
谢姝听到动静,出门来看。
红染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自己此次来奉自家姑娘的意思来送东西的。她还告诉谢姝,谢韫回到谢家之后一直被禁足,若不然会亲自过来。
谢姝不用想也知是因为什么,谢韫在外面揭穿了谢淑的身世,算是自曝了谢家的丑事。谢夫人为了平息家族内部成员的怒火,怎么着也会对谢韫有所惩罚。
谢韫正在禁足中,还能命人送来东西,必是经了谢夫人的允许。也就是说,这个举动看似是谢韫一个人的行为,背后的深意却不一样。而谢家人之所以示好他们,无非是因为老太妃的态度。世间万物的关系,无一不是一环扣着一环,皆是有迹可循。
谢姝能想到的,叶氏也能想到。
叶氏等红染走后翻看那些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最多的就是衣裳与布料,皆是鲜亮的颜色。
她一边看一边不停地感慨,感慨老太妃的善念,感谢老太妃与谢家为他们撑腰。同时又爱怜地看着谢姝,眼神中全是欣慰。
“娘知道,你和那谢大姑娘交好,人家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人品,这都是你的功劳,与我和你爹没什么关系。若不是你得了老太妃的赏识,她老人家如何会这般抬举我们。只是……”
这个只是,谢姝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
“娘,您放心好了,我在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面前表过态,绝不为妾。她老人家是个明理又仁慈的人,必是念着我们与她同宗,所以照拂我们而已。”
听到女儿这么说,叶氏就放心多了。
他们家门第是不高,但无论是她,还是夫君,都不会让女儿与人为妾。妾室再是得宠,那也不过是贵人们随意舍弃和发卖的玩意儿。
她的娇娇这么懂事这么好,不说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便是低嫁个寻常人家,也好过给别人当妾。原本以为陈家极为合心意,如今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诶。
……
翌日。
天气再次晴好。
一大早,谢姝就被叫起来梳洗打扮。
今日她和叶氏要去镇南王府谢恩。
老太妃抬举他们,又是给他们撑腰,又是送他们压惊礼,这样的恩情岂能不当面感谢。昨日叶氏才送了话到王府,表达了想登门致谢的意思,不想晚上王府就回了话,说是明日老太妃有空。
昨日的明日,就是今日。
谢家人进京九年,除去第一年一家人去王府给老太妃请过安,便再也没有机会进王府。叶氏原本以为自己递话去,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也有可能,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母女二人到了王府,然后被领到前院的待客厅。
叶氏记得上回他们来给老太妃请安时,先是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候着,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被带去梧桐院。请了安,见了礼,老太妃问了他们几句话后就被送出来。
而这次,她们不仅一进来就被带到王府正式会客的地方,说明王府对她们的抬举与看重,将她们置于贵客的位置上。而且她们到待客厅之后,发现老太妃和王妃都在,显然是提前就在等她们。
叶氏受宠若惊,来不及深思,赶紧上前行礼。
老太妃忙说不用多礼,命人给她们母女看座。
听到老太妃叫谢姝小石榴,叶氏有些莫名其妙。谢姝小声解释了一番,她再次想起在万福寺给女儿求的那支签:命中有时终须有,富贵荣华自由天,千里姻缘一线牵,葫芦石榴俱双全。
先前只当是个上上签而已,无非都是些吉祥喜庆的话,如今再一细思,忽然觉得似乎有些深意。
但此时明显不是多想的时候,她与老太妃和王妃一番客气寒暄过后,再次表达自己的来意和谢意,言语间全是真诚的感激不尽。
“太妃娘娘体恤,前些日子我家娇娇在王府做客时,承蒙您老人家和王妃娘娘照顾,我们全家都念着这份情,早就想来给你们请安,又怕多有叨扰。此次又得王府的抬举,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老太妃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招谢姝上前,慈爱问道:“你小名叫娇娇?”
谢姝点头,回了一个“是”字。
“这小名好,比小石榴好听,小姑娘家就应该叫这样的小名,听着就觉得是个又乖巧又懂事又好看的姑娘家。好像在哪听过似的……不知这名儿是谁取的?”
老太妃本是随意一问,倒把叶氏和谢姝母女二人齐齐问住。
谢姝看了一眼叶氏,斟酌道:“小女也不记得,父母也未提起过,应是我祖母取的。”
叶氏迟疑一会儿,也跟着说:“这名儿确实不是我和她父亲取的。”
她生二女儿时,婆母尚在世,娇娇应该也是乱猜的。
老太妃自然不会多想,又夸这名字听着让人高兴,猛不丁似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
镇南王妃凡事爱挂相,许是同样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谢姝半垂着眼皮,掩去眼底的情绪。
老太妃道。“侄媳妇,不瞒你说,娇娇这孩子实在是讨人喜欢,你们夫妇二人教女有方,才能养出这么懂事又乖巧的女儿。”
叶氏自是一番谦虚。
也是他们夫妻俩命好,才得了这么一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打从娇娇到他们家起,从未让他们操过心。与其说是他们教女有方,不如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好的。
镇南王妃也道:……娇这孩子,我也喜欢。”
这下叶氏结结实实愣住了。
原因无它,而是镇南王妃的面相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容易亲近,且不容易讨好的那种人。她能说喜欢一个人,那必定是真心的。
老太妃见叶氏发怔,反倒笑起来。
说实在的,她都很意外儿媳会和谢姝投缘。
“我们全家都喜欢娇娇。”
全家?
那不就是……
叶氏的心突突直跳,无比的震惊。她又不是三岁孩童,岂能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意思。但哪怕是听得懂,却也不敢往那方面想。
王府是什么地位,他们又是什么门第?
所以一定是自己会错了意!
“能得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的喜欢,是我家娇娇的福气。”
老太妃又笑起来,心中却是有些焦急和纳闷。
翎儿明显对娇娇不一样,但当她试探是否可以提亲时,翎儿又说不急,还说再等等再看看。这有什么好等的,又有什么好看的,那臭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正思忖着,下人来报,说是世子爷回府。
她忙吩咐,“府是有客人来,让他来见个礼。”
叶氏立马站起来,“前天世子爷才帮了我们,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他。”
“他是晚辈,你赶紧坐下吧。”
叶氏无法,只好坐下。
不多时,一身官服的萧翎进来。
他先是请老太妃和王妃请安,然后向叶氏行礼。
叶氏不敢受他的礼,侧身避过。
王妃看着他这一身的官服,心中划过一抹黯然。这个儿子先是入千林卫,现在又进了清风院,就是死活不肯去宣明殿,宣明殿那朱色的官服,应该才是最配他这张脸的。
但他不是缨儿!
所以他有他想做的事,有他想要成为的样子,而不是按照别人的设想,局限在他不喜欢的地方。
思及那日他说的话,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他说:“儿子仔细想过,幼年时确实太过顽劣,才会让母妃生气。这些年儿子一昧计较您对儿子的疏忽,却忘了自己对您的生分。今后儿子不会再和您赌气,还请您给儿子一个补过的机会,也请您给儿子一个做主选择的机会。”
当时她情难自控,泪水夺眶而出,所以才有了这次让步。
老太妃看孙子,自然是越看越满意,道:“翎儿穿上这身官服,还真是不一样。”
“獬豸有灵,天下无冤。若不是世子行事公允,前日之事怕是难已善了。小女也觉得这身官服最好看,远胜过其它。”谢姝这话完全出自真心,她夸的是萧翎的官服。
大胤文官着朱衣,武官着藏青色官服,清风院不文不武,又最是世人眼中的污浊之地,其黑色官服尤为另类。一不被世家所喜,二被百姓所惧。
但在她看来,无论朱衣还是藏青官服,都不如这身黑衣来得凛然。世人厌之惧之,却不知那污浊之地开出过怎样的花来,那些花又是多少人的救赎,或是多少冤魂的慰藉。
她说的这番话,正合老太妃的心意,当下开怀。
而镇南王妃这个人,一旦喜欢什么那是怎么看怎么合心意,是以听到她这话后,一时也有了笑模样,再看儿子一身黑色绣着獬豸的官服,竟然也觉得顺眼了一些。
萧翎:“……”
看来他以后还得多多仰仗某个小姑娘。
女眷们说话,他一个男子自然不能久留,请过安见过礼后,便准备告辞。眼尾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往叶氏身边看,须臾间眼底盛满欢喜。
谢姝没看他,眼神看向正中悬挂的那幅画。画上黄沙漫漫处,那若隐若现的关隘仿佛从遥远的记忆而来,渐渐变得清晰。
“你喜欢这幅画?”萧翎问。
她点头。
“那你可知这画中所画是什么地方?”萧翎又问。
当萧翎问第一句话时,老太妃就眯起了眼睛。当他又问出第二句话时,老太妃眯着的眼睛里全是精光。
臭小子巴巴地这个时候回来,其心思昭然若揭啊。
但为何不愿意议亲呢?
镇南王妃和叶氏也看着他们,一个是若有所思,另一个是也是若有所思。只不过前者是有所期待,而后者则是忐忑不安。
然后她们看到谢姝摇头,说了一句,“我不知。”
而萧翎却比她们多听到一句,那是谢姝的心声。
她说。
【那是乾门关。】
第44章
萧翎望着她, 目光如晦。
她半抬着眼皮,看上去极为安静与乖巧。但那微微轻颤了一下的眼睫,泄露了她此时心情的不平静。
乾门关是大胤第一要塞, 自古便有乾门不开安享太平的美誉。关外是黄沙与蛮荒还有那虎视眈眈的蛮丘各部,多少年来时而臣服时而滋扰。
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一眼认出这道关隘, 除非她亲眼见过, 或是见过类似的画卷。
她是谁?
谁是她?
萧翎想,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知道她就是她,无论是再世为人的异世魂, 还是谢家女,抑或是谁的女儿, 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我来告诉你, 那是乾门关。”他说。
“多谢世子相告。”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你晚上来找我。】
萧翎听到她的这个心声, 心下微动的同时, 又有几分欢喜。这天地之间, 自己应该是她最为信任的人吧。
她看到他的手动了一下, 便知他是应下了。
两人话里暗藏着机锋, 又打着旁人不知道的心里官司。众目睽睽之下有了晚上见面的约定,却无一人能看穿。
但即便是看不穿他们之间的秘密,也能看出萧翎对她的不同,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皆是,还有惊疑再三又不敢往那边方面想的叶氏。
叶氏心里搁了事, 面上倒是不显。
萧翎走后, 她们母女二人又陪着老太妃和镇南王妃说了会话。老太妃盛情留饭, 母女二人实在难以推脱,便留在王府用了饭。
席间, 面对那些精致难得的山珍海味,叶氏有些不安。直到辞别老太妃和镇南王妃,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她才吁出一口气。
此番来王府受到的礼遇让她觉得极其的不真实,看着旁边如花似玉的女儿,目光从忐忑变成了爱怜。
“娇娇,娘可看出来了,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都很喜欢你,世子爷对你也不一样。你老实告诉娘,你是怎么想的?”
“娘,你放心,我不会心存妄念,更不想高攀什么人。”
她和萧翎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合作伙伴,但绝对不可以是朝夕相处还同床共枕的夫妻。试想一下一个人连睡觉前都不能有任何心思和想法,那样的日子该有多么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