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一脸受辱的表情,“宫里早有的传言,怎么就是臣妾宫里的人传出去的?”
“奴婢亲耳听到的,采薇姐姐和人说,说张公公与奴……冷宫幽会,张公公还亲自给奴婢戴上了合符,让奴婢日夜不离身。”
合符所求,一为盟约,二为情。
男女用来,一般皆是为情。当这宫女一说出合符二字时,谢姝便明白今日这一出是冲着谁来的。
采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裳。
……婢,奴婢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这是血口喷人!”
“你说过,你明明说过!你红口白牙污蔑我,我已没脸见人了!”初晓哭喊着,朝高皇后不停磕头,“皇后娘娘,奴婢和张公公真的没有苟且。如果采薇说的是真事,那和张公公幽会的必然另有其人!”
梅妃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
“皇后娘娘,这事既然事关臣妾宫里的人,臣妾难辞其咎。臣妾愿为娘娘分忧,自请查清此事。”
“皇后娘娘。”初晓不停磕头,“求您给奴婢做主!”
她见高皇后似在思量,把心一横。
“奴婢命贱,若不能保全名声,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两方僵持不下,将难题抛给了高皇后。
若是以前,高皇后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如今高皇后既然接手了后宫主权,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不管。
谢姝心下一动,似是受不住般捂住肚子。
“皇后娘娘,臣妇身子有些不适。”
高皇后一听,立马扶住她。
她趁机抓住高皇后的手,递给对方一个隐晦的眼神。
高皇后瞬间明白她的用意,命人将初晓和采薇先带下去,说自己过后再审,然后又让人赶紧去请太医。
一回到独孤宫,她便恢复成没事人的样子。
“你个小机灵。”高皇后莞尔。
这孩子知道自己为难,方才是故意给自己解围。
谢姝羞赧一笑,“臣妇也是没有法子,谣言这种事最是难查,那两人各执一词,恐怕一时很难分出黑白。”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原先本宫一直闭居在此,图的就是清静自在。一旦走了出去,往后这些龌龊事怕是不会断。”
“娘娘可是后悔了?”
“没有。”
高皇后看着她,目光平和,“你上回送给本宫的游记中夹着一纸书签,书签上写着:孤独是我,繁华是我。尊贵荣耀是我,甘于平淡亦是我。本宫身处这世间最为荣耀之地,拥有世间女子最向往的尊贵身份,却早已心冷。但你说的对,本宫可以孤独,也能繁华似锦!”
那书签本来就是她故意夹在书中,正是为了让高皇后看到。
若高皇后继续图清静自在,偏居在这独孤宫中,一旦安宁两王任何一派上位,必将困死于此,再无出路可言。
所以她劝高皇后,一是不忍对方没有好下场,二是在帮自己和萧翎。
“臣妇无聊时乱写的话,若能让娘娘有所感触,那便是再好不过。”
有心还是无心,高皇后心知肚明。
这孩子与她脾气相投,且还十分聪慧机灵。
“今日这事,你怎么看?”
原本她若是不问,谢姝有些话也是要说的。
“娘娘应该也看出来了,此事不简单。初晓明着是为自己的名声叫屈,实则另有所图。而那个叫采薇的似是有些心虚,频频去看梅妃的脸色。”
“你的意思是,谣言确实是采薇让人传的?”
“不是。”谢姝摇头,“相反,臣妇觉得这一切都是初晓的阴谋,或者说是她背后之人的算计。”
高皇后闻言,神情严肃起来。
初晓背后的人,那就是淑妃。
但淑妃为难一个宫女,是何意?
这个答案谢姝知道,因为淑妃第一个目标根本不是采薇,而是梅妃。梅妃的身上,有初晓提到的合符。
而淑妃的第二个目标,是高皇后。
若高皇后一直往下查,必定能查出梅妃的问题。一旦陛下震怒,一是会处置梅妃,二是对高皇后也会迁怒,到时候淑妃便能除去梅妃这个宠妃,又能从高皇后手中夺回后宫之权。
所以绝对不能让淑妃赢!
“娘娘,臣妇听说梅妃在未承宠之前,一直在冷宫当差。您说她有没有可能那时候就认识张公公?”
高皇后听到这话,先是脸色一变,然后渐冷。
良久,她紧紧抓住谢姝的手。
“你这孩子,真是本宫的福星。”
……
清风院的地字牢。
阴暗潮湿,泥腐味浓重。
最里面的那间,关着温华。他背手而立,面向后墙。哪怕是身在地牢之中,他的姿态都是那么的从容。
他听到牢门外传来的动静,也听到有人朝他这边走来,他依然一动不动,似是在欣赏墙上的斑驳与前人留下的痕迹。
来人是谢姝和萧翎,他们从宫里出来后,就直奔此地。
快近时,谢姝让萧翎不用再跟着。
萧翎小声嘱咐,“有事叫我。”
他自然是不会走的,目光紧随着谢姝,务必让人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谢姝继续上前,到了那间牢房外。
隔着牢槛,她打量着温华。
如他们预料的一样,温华被关进来之后一言不发。
“温华。”
听到她的声音,温华慢慢转身。
两人一个在牢内,一个在牢外,谁也没再说话。
温华以为她会哭会质问,但却没想到她如此的平静。这种平静太过不符合她的年纪,让温华心惊起来。
“臣如今说什么,殿下是不是都不会信?”
“那是自然。”
便是语气,也极其的平静。
温华背在身后的手交握着,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那殿下为何要来?”
“因为我想亲耳听到你认罪。”
“臣何罪之有?”
谢姝走近一些,平静的眼底全是冰冷。“你的生母颜知雪是不是从小就教你,若想骗人先骗自己?”
温华眯了眯眼。
“她是不是还说道过,无论自己做过什么,永远要记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是一个好人,那别人也会跟着相信。”
这下温华更是心惊。
地牢光线晦暗,一如他的眼神。
“臣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些年你就是这么做的。当年你早早就到了月城,却一直躲着不露面。你偷偷去看过我们,甚至还亲眼看到我母亲是如何被害的。她倒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不是还没有闭上眼睛?”
温华表情未变,呼吸却是乱了一下。
他拼命让自己不要去想,努力克制着自己。
但谢姝岂能如他所愿,继续往下说:“她死不瞑目,你是不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仓皇而去,甚至都不敢将她的眼睛合上!”
是!
这个字从温华的心里闪过,他立马又否认了。
他什么也没有做!
谢姝朝萧翎那边看去,萧翎朝她轻轻点头。
温华也看到了萧翎,眼神越发晦暗。
这两个人……
为何让他觉得如此的不舒服?
“殿下,这都是你的猜测,臣没有做过。”
谢姝目光更冷,带着几分讥诮。
“你错了。”
“臣何错之有?”
“我不是猜测,因为我母亲遇害之时,我也在。”
“!”
第90章
温华望着她, 眼神一点点地变化着。仿佛是平静的海水在慢慢地退去,渐渐露出底下的嶙峋与凶险。
她不躲不避,反而更近前一些。
隔着牢槛, 光影忽明忽暗。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她又说:“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你。当我知道你错认别人是我之后, 我对你便起了疑。”
“你早就知道!”
“是。”
温华从来没有这么心惊过,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聪明, 长大后更知道如何利用人心。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四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城府。
流落在外, 被人收养,进京近十年, 始终未露出一丝端倪。哪怕是揭穿顶替自己之人时, 亦表现得滴水不漏。
这是何等的心机!
“这次的事, 也是你的算计?”
“可以这么说。”
至少那幅画就是。
温华的目光又变了, 诡异而奇怪。
他在打量谢姝, 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震惊的、惊叹的、甚至是佩服的, 完完全全地像在看一个怪物。
“姨娘说的对, 人心之深, 天外有天。”
“若说人心之深,颜知雪才是天外天。”
如果不是她和萧翎有金手指,又怎么能看出颜知雪的不对。
温华古怪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你如何知我姨娘心深如天外天?”
姨娘的城府,他都看不破, 旁人是如何看穿的?
谢姝当然不会告诉他, 自己和萧翎有过人之外。
“我见过她, 表面上看确实毫无破绽,无论言谈举止还是习性, 让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不对。但世间万物从无完美,物如此,人亦如此。”
温华皱起眉来,似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半晌,道:“原来表现得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破绽。”
“正是。”
温华的目光又开始发生变化,退去的海水慢慢上涨,渐渐没过了嶙峋的礁石,重归于一望无际的平静。
他看着谢姝的眼神也随之从古怪变成从容,面部的肌肉放松而自然,呈现出一种虽将赴死却无惧无怕的淡定。
“纵你知道我是个坏人又如何?你一人之言不足为信,你们既没有亲眼看到我作恶,也没有手握我害人的证据,光凭你们的猜测,不可能定我的罪。”
确实。
他们没有证据。
但……
“不合上意,君王疑之,焉有活路?”
“纵然君王,亦不能无罪而斩臣子。”
谢姝看着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心机城府与心理素质皆是常人难及。对付这样一个人,唯有强攻其心。
“温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华交握在身后的双手滞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飘过去,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那时姨娘告诉他,国公府欠他,温家欠他,李家人欠他。他这辈子要做的就是夺回温家,让李家人不得安生。
他做到了。
但这是姨娘让他做的,他自己呢?
须臾间,多年的习惯让他屏蔽了心底异样的感觉,重归一片虚无。
“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他问谢姝。
谢姝反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不等他反驳,谢姝又道:“你这辈子骗尽世人,包括你自己。你扮演着世人眼中不争权势,无欲无求之人。你的夫人仰慕你,你的孩子敬重你,而你却骗了他们。他们因为你,不仅对人性失望,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
夫人,绮儿?
“你们定不了我的罪,陛下也定不了我的罪,她们……们……”
“你真以为只要心机深,人人都耐何不了你吗?你当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孰不知自己种下的恶如这地牢,困住了你自己的一生。哪怕你还活着,却已经死了。”
“我就算是死了,也绝非罪臣!”
谢姝认真地看着他,然后笑了。
“温华,当年的事定不了你的罪,那其它事呢?远的不说,就说西山大营倒卖军粮军需一事,这么多年你全然不知,难道不是失职吗?”
温华听到这话,神情一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死有何惧呢?
“你少吓唬我,我根本不畏死。何况失职而已,最多不过被罢官。”
“温华,你觉得我们真的拿你没有办法吗?无论数月还是几年,我们一定有办法将你绳之以法,不死不休!何况证据而已,事在人为。所以不管你如何狡辩,你最终难逃抄家之罪。依大胤律法,抄家抄产之后,当事者斩首示众,家眷没入官奴,女眷则沦为官妓。
你的夫人何错之人,你的女儿又何错之有?她们爱慕你,敬重你,难道有错吗?你可以一死百了,但她们呢?为何她们对你的罪一无所知,却要因为你的恶而余生无望?”
她的眼神无比的坚定,让人对她说的话坚信不疑。
哪怕温华不愿意去信,但却知道她绝非虚言。
何况……
温华的目光朝不远处看去,萧翎还在那里。如地底深处冒出来的上古寒剑,屹立在这罪恶之地,势必要涤清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这两个人……
哪怕仅是看着,竟是如此的让人不舒服,仿佛自己的所有都被看透,包括他隐藏起来的那个自己,都在他们的面前无所遁形。
【他动摇了吗?】
谢姝问萧翎。
萧翎慢慢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温华,你应当知道我的手段。清风院的几百种刑罚,每一样都令人生不如死。不过是迟认早认而已,你最终的结局都不会变。你若早些认了,一则少受皮肉之苦,二则我们或许还能向陛下求情,让你的妻女不至于沦为官妓。”
“你们……”
温华终于明白了,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可笑他还以为自己一生算尽人心,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
到头来他不仅没有骗过所有人,也没有骗过自己。
如果姨娘还在……
不。
姨娘也没有办法了。
若不然,姨娘就不会选择自尽。
这两个人,明明年纪不大,却比他以为的还要可怕!
【他是不是已经动摇了?】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心下有数,再加一把火。
“温华,你反正是难逃一死,认与不认你都得死。你仔细想想,是拉着你的妻女和你一起死,还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如果温华已彻底没有心,那必定是不在意温夫人和温绮的死活。但谢姝觉得他既然能作出那些画,说明他或许还有所惧。
温华看着他们,在挣扎。
“我如何信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