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左脸残留的浅淡伤痕上略一停留,抬手虚扶,令他起身,说道:“羽山少主辛劳,大长老想必已等候在外。”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昆仑君没有追究他带走神女殿下,已算是宽容,漆饮光十分识趣,行礼之后便欲告退。
沈丹熹忽而伸手扯住他的袖摆,说道:“你先别走,去我宫中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事找你。”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殷无觅看在眼中,他疾步上前,抬手震开漆饮光的衣袖,转身将沈丹熹整个挡在身后,他显然伤势未愈,面色苍白,气音虚浮,穿一身飘逸的云纹白衫,未束发,只用发带低低绑着黑发。
与锦衣玉冠的漆饮光相比,一个贵气,一个清隽,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殷无觅目光冷锐,逼视着对面之人,浑身上下皆透出一股宣誓主权的强势之姿,满含敌意地警告道:“在下曾经提醒过羽山少主,请少主离薇薇远一点。”
漆饮光瞳色微沉,不过旋即又笑开来,摊手道:“觅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未对殿下做什么。”他说完,抬目看向殷无觅后方之人,“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在熹微宫里等候殿下差遣了。”
沈丹熹“嗯”一声,面容在殷无觅的身影笼罩下,显出几分阴郁之色。
这个蠢货,被她刺了一簪子,竟还敢将背后空门留给她。
第15章
失去她的仙元,殷无觅已没了不死不灭之身,想要杀他应该很容易,沈丹熹抬手抚向自己眉心,心想,她虽然灵力不济了,但可以掺入魂力,不如就这样直接绞碎他的魂魄,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了。
许是她眼里的杀念太甚,沈忽然呵斥一声:“沈丹熹!”
他威仪的眼看过来,话音中夹着旁人无法感知的恫吓之威,直震沈丹熹神魂,似想凭此一语惊醒她。
神威冲入灵台,与沈丹熹神魂相撞,却只在她魂上撞出微微涟漪,远不足以威慑住她。沈丹熹眼角余光往父君睨去一眼,不过仍是压下了心中冲动。
这样硬碰硬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沈丹熹放在眉心的指尖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身子晃了晃,做出被沈威喝吓住的模样,抚住心口嗔怪道:“父君这样大声吼我,吓了我一跳。”
殷无觅亦回过身来,伸手扶她,他以为沈发怒,是因为沈丹熹要将宫门向羽山少主开启一事,跟着劝道:“薇薇,不可让他进你的熹微宫。”
他垂下眼,压低了声线,“就算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气了我,恼了我,你从我身上讨回去都行,但是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惩罚我。”
沈丹熹瞧着他眼中深情,口气听上去失落,分明又含着责怪。这个小贱种,在穿越女无休止的包容下,已经很懂得如何蹬鼻子上脸,怎么拿捏她了。
可惜,沈丹熹不是那个心甘情愿被他拿捏之人。
她觉得有趣,故作气恼道:“我们才刚成亲,你就要管我熹微宫的门该向何人开启,不该向何人开启了。要是再过些日子,阆风山主是不是也要管昆仑的大门该向谁开了?”
殷无觅瞳孔微缩,惊讶地睁大眼,脸色瞬间更加苍白了些,连忙向昆仑君解释,“父君,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心薇薇的安危。”
沈丹熹转眸看向站立一旁的漆饮光,问道:“少主会伤害我么?”
漆饮光摇头,郑重其事地回:“当然不会,不管是羽山,还是我个人,都绝不敢承受昆仑之怒,如若昆仑君不放心,可在我身上再下一重禁令,为了殿下,我甘愿被缚。”
沈丹熹闻言越发气恼,“我与他从小相识,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来我宫中的次数早已数不过来,怎么,现在我连邀他进我宫中做客都要父君下禁令,那以后,是不是来我宫中的所有人都得五花大绑才行?”
殷无觅急道:“他不一样,薇薇,你是不是忘了他曾经……”
“够了!”沈面沉似水,将手中书卷丢于桌上,呵斥得所有人噤声垂头,他审视的目光定在沈丹熹身上,命道,“你们都出去,神女留下,我有话问你。”
殷无觅抿了下唇,不甘心地瞪了漆饮光一眼,垂头应是。后者并未搭理他,只是看向沈丹熹,表情无辜又无奈,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丹熹摸了摸发髻的雀羽簪子,警告他道:“乖乖去我宫里等着,我允你进去,要是敢跑,我就算追去羽山,也要拔光你的尾羽。”
漆饮光眼中渗出一点掩饰不住的笑意,听话地颔首,行礼退出大殿。
殷无觅留后几步,一直偏头看沈丹熹,见她始终不曾回头看自己一眼,才难过地敛回目光,离开大殿。
开明兽亦化为青烟消散,悬星殿内只剩下昆仑君父女二人。
沈倒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长叹一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
昆仑君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会如凡人一样,品尝到心力交瘁的滋味,他沉声问道:“说吧,你闹这一出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丹熹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着实有些口渴。
她坐到一旁的几案,拎起案上玉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清露喝了,才慢条斯理道:“我之前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剖离仙元,断绝仙途,背弃昆仑,父君也曾痛心疾首地斥责过我,说我胡闹。”
“我以前确实糊涂听不进父君教诲,但我现在清醒了。从前的我不需要你如此周严的保护,我敢去我想去之地,敢见我想见之人,我完全可以保护我自己。”
“现在,我想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我的道路。”沈丹熹抬头,直面昆仑君的审谛,问道,“父君,你难道不为我高兴么?”
沈沉默地盯着她,没有回话。
有那么片刻时间,眼前的沈丹熹让他觉得陌生,但是渐渐的,他又从这陌生里觉出了几分熟悉。
沈想起一些往事,不算很久远,但是却被埋得很深。
他想起来,他的女儿原本就是这样的,她是带着昆仑山上万灵的期待所生,生来便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在修行之路上,一片坦途,不逊色于三界之中任何一名天骄,在三界盛会中,从来都是众星环绕的那一轮皎月。
她曾经明艳,骄傲,身份尊贵,肆无忌惮,确实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人她都敢见,为他招来过不少麻烦。沈一边头疼,一边却也欣赏于她难掩的锋芒。
但是,这百年来,沈也习惯了她卸下曾有的锋芒,变得平和,自在,沉浸于一方小天地。
她曾说过,昆仑的声名和未来之主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不是昆仑的神女,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不用拼了命地修炼,不用事事争先,能轻松地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身边有亲人疼爱,爱人相伴。
她说,她只想当一条咸鱼而已,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她这么说的时候,沈真切地瞧见了她眼底深沉的痛苦和疲惫,方才恍然所觉,原来她以前过得如此不快乐。
所以,他最终成全了她的心愿。
可如今,她又说,她想回到从前,想走回从前的道路。
“你当昆仑是什么,是你嬉玩的棋子,是你想要便要,想丢便丢的?”沈说话时,声调并没有变,甚至比外人在时还要平和几分,可悬星殿檐下的竹帘却晃出了细碎的响。
昆仑山上气候陡变,呼啸的风穿林而过,寒雾从地上浮起,与天幕云霓相连,地面上很快铺上了一层银白的霜,气温像是一下从春倒转回了寒冬。
半空中飘起了雪粒子。
雪粒落到悬星殿外玉石阶上那一口新鲜的血迹上,将鲜血也整个冻住。
殷无觅一走出悬星殿的大门,就忍不住吐了一口血,等候在外的侍卫立即上前,抖开披风裹上他的肩头,“山主,您不能离开澧泉太久,还是快点回去为好。”
一得知沈丹熹回来的消息,殷无觅就急匆匆赶来了悬星殿,来这里之前,他一直都在澧泉里泡着,穿心一刺伤了他的根源,又没有仙元护身,他是真的险些踏进鬼门关。
这十几日来,都靠着昆仑君日日替他渡灵,修复心脉,才得以撑过来。
否则又岂会容忍漆饮光独自带着神女殿下出走昆仑这么多日。
他抬起冷锐的眼,目光森冷地钉在漆饮光身上,“不管你这一次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接近薇薇,我都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
漆饮光闻言笑了一声,抬手接住半空飘落的雪粒,回眸看向悬星殿,眼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碎光,说道:“怎么突然下雪了,殿下该不会是为了我,而惹得昆仑君生气了吧?”
殷无觅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飘下的碎雪,瞳孔微颤,嘴角又溢出一缕血线来。
漆饮光从前被押在昆仑,接受教化时,是见惯了昆仑无端飘雪的景致的,但殷无觅却见得很少。
他能够跨过那一片环山之云,进入昆仑仙山,就表明昆仑君已然接受了他。
沈薇活泼开朗,性子其实比谁都柔软,很难会为了谁而和别人发生争执,更何况是她的父君。
曾经,他们父女之间发生过的最大的摩擦,大概就是他了。后来,这个摩擦没有了,他们父女之间便越发亲近起来。
她就像是这昆仑山巅的一轮小太阳,只要有她在,日日皆是晴好天气。
如今,她竟然愿意为了漆饮光而和沈作对?
殷无觅情绪起伏太大,呛入一口雪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张苍白的脸都泛出病态的潮红。
漆饮光见了十分关切地劝道:“觅公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新婚本是喜事,可不要乐极生悲才是。孰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都默默等在觅公子身后,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得殿下回首一顾。”
殷无觅双眼通红,透过雪雾看向对面洋洋得意之人,将胸口翻涌的气血硬生生压下。
他挺直了腰背,一字一顿道:“我劝羽山少主不用等了,就如薇薇适才所说,你与薇薇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曾经的熹微宫你来去自如,她若是真愿意回首看你一眼,又如何轮得到我与她成亲?”
漆饮光唇角的笑意落下去,眼中透出与飞雪一样的冷意。
不过很快,这点冷意隐退入瞳孔深处,他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人心易变,谁又说得准呢?现在的熹微宫不也再次向我敞开了么?”
“你――”殷无觅终究没有压住喉间的那口血,热血洒上长阶,被瞬间冻住,他整个人都往下倒去。
“山主!”侍卫簇拥上去,忠心地护佑在他身旁,按着佩刀虎视眈眈地防着漆饮光,看那架势,他要是再敢张嘴,便要不管不顾拔了他的舌头。
羽山大长老一见昆仑山上开始飘雪,心脏就跟着悬起来,都道为君者藏情于心最好,但有些时候,外露的情绪是一种很好的恫吓手段。
终于等到羽山的小祖宗出来,又见昆仑侍卫那戒备森然的模样,大长老头皮都麻了。
倒不是说羽山就真的害怕昆仑至此,而是,他们羽族确实曾经有愧于昆仑。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偏偏还不长教训,非要再次淌入这泊浑水里。
凤君已经快要气炸了。
“少主!”大长老闪身瞬影至漆饮光身边,拽住他往外走,恨不得原地划出一条银河,将昆仑神女隔在那头,将他家少主拴在这头。
大长老一边走,一边苦口婆心道:“少主,神女婚典已经结束,我们来昆仑这么多日,也该回去了,老夫一早就向昆仑君辞别过了,这就启程出发。”
漆饮光为难道:“恐怕不行,殿下要我去熹微宫等着她,她还有事找我。”
大长老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你还敢再去熹微宫?”
漆饮光一脸无辜,“有何不敢?殿下已允了我进去,要不大长老跟我一起去?”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老夫这回同少主来昆仑,能不出去便不出去,我跟你走在一起,都时刻担心会不会被昆仑中人拉进小黑屋里暗杀。”
漆饮光失笑道:“大长老这话也太夸张了。”
“你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昆仑的人有多爱他们的神女,就有多恨你。”大长老叹气道,“这一次本不让你来昆仑,但你偏是要来,观完礼我们立刻就该离开,你反倒又搅合进神女和阆风山主之中,少主,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可受不了再来一次……”
“大长老。”漆饮光打断他的话,嘴角含笑,眼神却沉冷,不容置喙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言。”
他之前实在伪装得太好,那一副云淡风轻,早已释怀的模样,将所有人都骗了。
大长老气得手抖,指着他片刻,失望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殿外风雪骤降,寒风拂入悬星殿内,带来一片窗外飘入的冰晶。
沈丹熹捻下这片冰晶,寒凉经久地停留在指尖上,一直不曾化去。
因此,她深刻感受到了父君对自己的恼意,很显然,他是不高兴的。
沈丹熹有些失望,不过这点失望很快就消散了,经历过太多回,反正她已然习惯。
她的父君身为昆仑之主,应该会有诸多考量,他好不容易才将殷无觅培养起来,自然也舍不得。
从前,沈丹熹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在父君和母神心中,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她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在万众瞩目中长大,自傲又自负,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觉得她在所有人心中,都该是那一个不会被忽视的重要存在。
但现在她不会再这样自以为是了。
沈丹熹垂下睫羽,面无表情道:“父君言重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再说了,就算是把昆仑当棋子,那它现在也是父君手里的棋子,您如今身体康健,神力浑厚,昆仑在您的治下更是繁荣安定,父君这么急着定继承人做什么?”
沈搭在桌角的五指蓦地一收,又不着痕迹地放松,殿外的风雪更大了,片片雪花很快织成密网,将昆仑万物都罩入一片雪白中。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沈丹熹,深深凝视她许久,问道:“好,先不论这些,我且问你,你对殷无觅的杀心又是为何?你曾经爱他入痴,现在又怎么忍心对他痛下杀手?”
“在晟云台上时,我姑且当做你是想取回仙元才下此重手,那么,方才呢?”
沈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权威,不是作为昆仑神君,而是作为父亲对子女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权威,沉声道:“薇薇,告诉父君,为何?”
“微微。”沈丹熹笑了下,“我还记得当初您与母神为我取小字时说的话,熹微熹微,你们希望我能如这昆仑山上的晨光一样,像朝日能驱逐黑暗带来光明,又不会像烈阳灼伤人眼。”
“父君,方才你唤我的,是哪一个薇?”
沈闻言一怔,当初分明是她捧着一本诗经前来,缠说他良久,想要改掉这个小字。
小字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沈便也由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