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觅心中正是气闷,对她这般故作可怜的模样也怜惜不起来,握了握拳,拂袖而去。
“表哥……”白拂音哽咽,抬眸看向他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慢条斯理地翘起指尖,拭去眼角的泪花,袖摆遮掩下的嘴角却含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
视线越过殷无觅的背影,看到树下花蝴蝶一般围绕着沈丹熹打转的柳珩之,她眸中神色又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
三日后,惊十村中响亮的锣鼓声,开启了新的一日。
今年的祭礼虽由惊十村主祭,但还是有许多其他村寨上的人,在这一日赶来惊十村,随着祭礼的队伍一起往惊鹊岭山里走。
祭神仪式盛大且隆重,一路上锣鼓阵阵,鞭炮不休,唱诵着祈福的颂词,由村长在前引路,其后则是小轿抬着的两名仙童,康缘师叔等修士便随在仙童的轿辇左右,再之后便是村民们抬着的祭祀牲畜。
这里祭祀山神使用的是活祭,牲畜被五花大绑地束缚在架子上,嘴上用绳子牢牢缠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丹熹和柳珩之隐匿了身形,站在村外一株大树枝干上与那支祭神的队伍遥遥相望。
前一天夜里,殷无觅和白拂音便各自潜入被选中成为仙童的人家,趁着小孩子睡着将其抱出,交由其他同伴送往镇子上看护,他们二人顶替原来的孩童,成为了今日要被送入山魈娘娘门下的仙童。
能被选中成为仙童者,必然不可能是什么歪瓜裂枣。小轿上的两个孩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穿着喜庆的红褂子,头上扎冲天鬏,绑发的红绳垂在脸颊两侧,随着轿辇移动来回轻摇。
白拂音对沈丹熹的目光极为敏感,感觉到树林一侧投来的视线打量,虽看不见人,但她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到她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
“哥哥,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我有点害怕。”白拂音娇怯怯地说道,倚靠到她身边的男童肩上,伸手抱住他的手臂,故意挤进他指缝中,与他十指紧扣。
殷无觅因她这番多余的举动,狠狠皱了一下眉,下意识想甩开她。
康缘等人都抬头看过来,村长也回过头来,笑着道:“丫头,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可是要去当神仙的人了,福气还在后头呢。”
抬轿的村民都跟着笑起来,仙童的父母也跟随在轿边,眼眶都有些红,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十分不舍,可自家小孩能有更大的造化,他们亦满怀欣慰,小声地安抚着轿上的孩童。
殷无觅被众多双眼睛看着,不能有大动作,只能学着小男孩懵懂的模样,挺挺胸膛,回抱她道:“别害怕,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他的话音,又引来旁边村民的笑声,有人道:“你们入了山魈娘娘门下,可要好好表现,咱们惊十村的孩子,可不能输给其他村子的小孩。”
祭神的队伍吹吹打打,沿着山路,一路欢欣地隐没入山林里,留下一地鞭炮碎屑,散发着硝烟的气息。
柳珩之与沈丹熹二人守在山道入口处,没有再继续跟进去。
“林白两家之间,似乎有着世代联姻的规矩,林家家主的妻子皆来自白家,阿熹姑娘这般做,无疑是亲手将殷师兄推入拂音仙子的怀里。”柳珩之忽然没来由地说道。
沈丹熹看着山道口留下的鞭炮碎屑,冷淡道:“他要去谁那里,是他的自由。”
柳珩之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眼中竟当真没有半分醋意,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失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
第38章
沈丹熹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指腹为婚, 又拜入同一个师门,从沈丹熹懂事之时便知道殷无觅是自己的另一半,他们会在将来的一天结成道侣,建立起最为紧密相连的关系, 共度一生。
在这个基础上, 萌生出感情,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这样的感情,现在却让她觉得恶心。
沈丹熹知道这是自己魂上的怨气在作祟,在彻底弄清楚缘由之前, 她本应该尽全力扼制怨气对自己的影响, 可她做不到。
比起继续维持这段感情, 她更想与他断得干净,就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
祭神的队伍进山之后不久, 山林中无端起了雾, 雾气渐渐变浓,将山道口遮掩得朦朦脓脓。
在晴朗的夏日, 突兀地生出这样大的雾, 实在蹊跷。
两人都警觉起来,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专注地关注着传音令中同伴的反馈。
山道口的浓雾晃荡, 一行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内里走出,走到近前, 他们才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正是先前入山祭神的队伍。
惊十村的村长走在最前,身后是那些抬轿的村民, 轿上已没有两名仙童,只有他们随轿的父母用袖子暗暗抹泪, 似乎还在为分别而不舍难过。
后方抬着祭祀用的三牲六畜的架子也空了。看上去只他们入山这么短的时间,祭祀就已完成。
可随村民回来的队伍里,却不见康缘师叔等人。
就在这时,传音令微光一闪,从内传出一名弟子惊惧的喊声,“康师叔,这印记是祭――”
话音倏地被什么东西截断,传音令中再没有了动静。
沈丹熹和柳珩之抬起头来,彼此对望一眼,沈丹熹从对方渐渐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一抹诧异的惊色,“阿熹,你额上这个印记……”
沈丹熹没有听他说完,脑中沉闷一响,霎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召唤她。
“来,快来――”
柳珩之看着她额上突然出现的印记,只觉得略有几分眼熟,可没等他细想,便见她额心的印记越来越红。
沈丹熹目光发直,响应召唤,从树上跳下,往山里狂奔而去。
“阿熹,你要去哪里!”柳珩之纵身跟上,唰地抖开折扇,扇面上绘制的草木花藤忽然之间犹如活了过来,从扇面延伸而出,朝沈丹熹的身形卷去,想要拦截住她。
沈丹熹腰间被花藤缠住,可她依然不管不顾地想往山里冲,伸手抓住花藤撕扯。
柳珩之紧紧拽着折扇,灵力灌注入扇中,花藤上陡然开出无数细碎的白色小花,花香飘入沈丹熹鼻息间,和先前柳珩之为她打扇时的药香是一个气味。
沈丹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间,但也仅仅只清醒了一瞬间,脑海里的催促声愈急,她根本无法抗拒这个声音的召唤。
她指尖铭文闪动,为手指镀上一圈利刃,切割开腰间藤蔓,在脑中意识再次变为一片空白前,伸手从藤蔓上撸过,将一串细碎的小白花卷入袖摆中。
沈丹熹脱离了花藤的桎梏,身不由己地朝着山道口狂奔而入,很快消失于迷雾中。
“沈丹熹!”柳珩之往后踉跄地跌了几步,花藤收束回扇子里,迟疑须臾,跟在她身后冲入了山道口的迷雾当中。
他仅仅只比沈丹熹慢了一步踏入迷雾,却始终没能追上她的身影。
惊鹊岭横分两州,是一座绵延雄伟的山脉,山魈娘娘的庙宇便建在这一座山的中心地段。
通往山魈娘娘庙宇的山道并不荒芜,因附近村寨的连年修建,甚至山路上还铺设了石板。
石板两侧留着鞭炮碎屑,让柳珩之很轻易地便找到了那一座神庙的所在。
神庙隐于松林绿涛之间,比起一般的山村庙宇,规模要大上许多,可见一座奉神的主殿,两处偏殿,还有一个供庙祝起居的后院。
柳珩之仰头看了一眼庙宇上挂着的匾额,黑底金字,书写“山魈娘娘”四个大字。他手中握紧折扇,谨慎地推开庙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步一步朝里走进。
正殿的地面上遍地都是鞭炮碎屑,村民抬进来的活牲祭品摆放在大殿外的广场上,只剩下些被啃噬过后的血淋淋的骨头。
柳珩之仔细看了一眼骨头上残留的齿痕,狰狞而恐怖,比野兽的齿痕还要锋利。嚼烂过后的碎肉骨渣泼洒得到处都是。
血泥地上散布着无数脚印,初看时觉得纷乱,但仔细看过,便能发现那脚步中隐含着某种奇妙的规律,想必是祭神时的舞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血混合着鞭炮硝烟,又夹杂着香火气息的古怪味道,让人闻了几欲作呕。柳珩之以袖掩住呼吸,他活了这么多年,着实未曾见过哪个正经神灵会如此不讲究地享用祭品。
柳珩之绕过广场上的血污,进入奉神的正殿,正殿的装潢很是漂亮,乌木梁柱,房梁上沥粉贴金的彩画富丽堂皇,比之那些繁华城池当中的大神庙都不遑多让,可见这附近村民对山魈娘娘的尊崇。
正中的神像亦塑造得极为精致,山魈娘娘拈花趺坐,身量纤柔,五官栩栩如生,一双黑曜石镶嵌而成的眼珠,仿佛活物,让人一踏进神殿,便有一种正被人注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柳珩之毛骨悚然,心生不适,下意识地避免了和神像对视。
柳珩之谨慎地查探过神殿,心中怪异之感越来越重,进来至今,他都没看到一个人,整座神庙寂阒无声,如死水一般地沉静。
他急着想要寻找沈丹熹的踪迹,思索片刻,想起沈丹熹消失前,曾撕扯过他的花藤,她身上必定沾染了他扇中的药香。
柳珩之抖开折扇,指尖在扇面上轻轻一点,一只水墨描成的蝴蝶从扇上振翅而出。
蝴蝶翩跹起伏,在神殿内飞绕两圈,终于捕获到一缕幽微的药香气息,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柳珩之紧紧跟在蝴蝶后方,从神庙正殿出来,见水墨蝴蝶重新返回了外面广场,在遍是血泥残骸的地面上方徘徊,最终收拢蝶翼,落在了一滩血污中。
“怎么会……”柳珩之面色骤变,脑中忽而又浮现出沈丹熹眉心多出的那一枚印记,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为何会觉得她额心印记眼熟。
因为他不久之前才见过,在作为货郎进入惊十村时,他曾在村民准备的牲畜祭品身上看到过这个印记。
“祭品,献给山神的祭品。”柳珩之盯着那一滩血污,心中惊骇,再次朝折扇中注入灵力,他抖扇朝空中甩去,一大群水墨蝴蝶呼啦啦地飞出来,如天女散花般飞向神庙的四面八方。
柳珩之的神识与蝴蝶相连,通过墨蝶摸索遍了整座神庙,却还是只能在地上这一滩血污里捕捉到一缕残留的药香。
一只接一只的墨蝶从神殿的各个方向重新返回到正殿广场,循着药香气息,落到血污当中,乌黑的蝶翼很快将地面血色覆盖住。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柳珩之脑子里嗡然一声,一时间竟有些六神无主。他只比沈丹熹慢了一步入山,以她的修为断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在这个地方,被当做祭品啃食得尸骨全无。
柳珩之不死心地抬步走入广场之中,遍地墨蝶被他的脚步惊动,振翅起飞,呼啦啦地朝四面散开,再次露出地面恐怖的残肢血肉。
蝴蝶散开,被遮掩的天光终于重新照进来,沈丹熹垂头坐在地上,因袖中药香,她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瞳孔中逐渐恢复神采。
睁眼便看到柳珩之以一种脚朝上头朝下,整个倒转着的模样,走到她身前一点位置,随后蹲下身来,脸色极为难看地低头朝她看来。
准确的说,他应该并未看见她。
沈丹熹整个身体都被禁锢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她试着抬眸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神庙广场上。
广场正中有一个方鼎香炉,越过香炉能看到正前方有一座恢弘的神殿。
这里的结构布局,和柳珩之所在的那一方结构布局一模一样,就宛如投影倒置。
“镜面法阵。”沈丹熹心忖,天光是从柳珩之所在的那一面照过来的,由此看来他所在的地方才是真实的神庙,而自己所在的,是镜面法阵的投影内。
柳珩之显然看不到镜面内的情况,但他在镜面之外的举动,却被人悉数看入眼中。
沈丹熹听到一个妩媚的声音从前方神殿中传出来,呢喃道:“哦,原来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竟然能不受吾的魂引香所缚。”
魂引香?
沈丹熹蓦地想到了那个弥漫着线香气息的堂屋。她那天其实并未真的吃下那个妇人为她热的剩菜剩饭,和白拂音去附近村寨查探时,她们都很谨慎地避免了入口的东西。
可这些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山魈娘娘,即便是在路上行走,也偶尔会有一丝一缕的线香气息飘入鼻息间。
原来,从他们入村之初,就已然着了道,而他们却浑然不觉。
旋即,便有另一个声音回答她道:“此人是乘风门弟子,乘风门主修丹道,门下弟子从小便浸泡药浴,他手中又持有天心莲汁所图画的折扇,所以不易被香蛊之类迷惑心智。”
这个声音,是白拂音!
沈丹熹暗自蹙眉,又听那想必是山魈娘娘的声音说道:“吾可不喜药味,外面之人,便赏赐你们了。”
她话音一落,沈丹熹只觉得四周似有无数黑影攒动,从神庙内倾巢而出,没入脚下地面。
镜面法阵另一侧,立时冒出一道道黑影,黑影转而凝聚成型,化为一只只模样狰狞的妖魔,张开血盆之口垂涎欲滴地朝着柳珩之扑去。
柳珩之将手中折扇舞出了残影,扇中飞出密如雨点的竹叶,竹叶边缘淬着丹毒,簌簌射向围攻而来的妖魔。有妖魔被竹叶刺中,当即便浑身抽搐,倒地化为一滩脓水。
但这神庙内的妖魔似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穿透镜面法阵,围攻向柳珩之,沈丹熹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这样一座山间神庙中,竟然豢养了这么多的妖魔。
柳珩之离开阵心,那一面的景象消失,只有天光还不受影响,能够隐隐透过来。沈丹熹又听那山魈娘娘说道:“白家的小丫头,你想好了么,要带谁走?吾可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虚耗。”
白拂音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沈丹熹。”
沈丹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便听山魈娘娘跟着唤了一声,“沈丹熹。”
被念中名字的瞬间,沈丹熹眉心印记一热,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她余光扫向自己四肢,隐约看见一屡屡若有似无的稀薄烟气,捆束在她的身躯上。
沈丹熹便被这些烟气牵引着,如同被丝线操纵的木偶,身不由己地走入神殿。
走入神殿的那一刻,沈丹熹立即放空眼神,假装自己并未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虚虚地扫过两侧,看到此一行前来惊鹊岭的同伴都在殿中,白拂音和殷无觅一左一右站在神龛前,已恢复了本来面貌。
包括康缘师叔在内,所有人都被眉心印记禁锢着,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地站在两旁。
连化神期的康缘师叔都毫无反抗之力,可见这山魈娘娘修为深厚,并不是他们能够对付得了的。难怪以前那些修士进了惊鹊岭后,便都杳无音讯了。
沈丹熹心中思绪百转,面容呆滞,被烟气强硬地押解至山魈娘娘面前,她虚散的瞳孔中映照出一张端丽秀美的脸庞,眉细而长,桃花眼型,垂眼看来时,神情温柔而慈悲,气息干净纯粹,当真有几分怜悯苍生的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