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真杀死了他,我也就不用来了。”沈丹熹挡开他的剑,与他错身而过时,还不忘嫌弃地骂了一句,“没用的走地鸡。”
漆饮光:“……”他只是不喜水,也不擅长水下寻人而已。
漆饮光被她一身凛然杀气掠过周身,脊椎骨上窜过一阵麻意,汗毛几乎是立刻就竖了起来,他倏地回头,看着沈丹熹的身影没入水下,想也没想地跟着跳回水里。
河水神被散入湖水里的仙元已被殷无觅吸收殆尽,湖水再无自净的能力,魔气和兽血将湖水污染得浑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也是为何漆饮光在水里扑腾良久,却始终未能找到殷无觅。
沈丹熹入水之后,指尖释出一枚铭文,浑浊的湖水以她为中心,迅速地回复干净澄澈,在水中寻物于她而言轻而易举,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是一个人。
沈丹熹立刻便锁定了殷无觅的所在,往湖底深处游去。
殷无觅躺在水晶宫的一座殿宇里,他周身的伤已基本愈合了,只是吸纳入体的仙元与妖气相斥,无法共存。
他在感受到仙元的滋养之后,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舍弃那一枚他用尽心机得来的蛇丹。
殷无觅将蛇丹逼出体外,内窥自己被仙元清洗过的身躯,比起妖丹,仙元更能滋养他的身骨,他这一具半妖之身,原来还可以走仙途。
他从前以为,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是拖累,他一心想要洗去那一半血脉,成为真正的纯妖,但如今看来,竟是妖的那一半血脉拖累了他。
殷无觅静静地浮于水中,看见琉璃壁瓦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游来。
见到她,他并不惊讶,他已经习惯神女殿下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朝他奔赴而来。
他一个卑贱的半妖,的确不配站在昆仑神女身侧,所以他将她拉下高坛,要她和自己一起跌入尘泥,但现在,他找到了一条能够与她一同登上高坛的途径。
殷无觅看着她穿过一道门廊,漂亮得宛如一朵水中盛开的春花,朝他游来。
他张开手臂迎向她,心想,如果他想要她的仙元,她也会答应吗?
殷无觅越过她,见到半透明的琉璃壁砖之后,又追来一道身影,一道阴魂不散的身影。那个不止一次插手他和神女之间,将他一脚踩入湖中,试图置他于死地的羽山少主。
同样是妖,凭什么他一出生就能是妖神,而他只能是诞生于幽暗之地的半妖?
殷无觅时常觉得世道不公,但有些时候,却也觉得世道偶尔也是公平的。
就算是妖神又如何,终究不也没能争过他这一个低贱的半妖么。
殷无觅翘起唇角,抬手,张开怀抱,拥住朝他游来的神女,余光看到那只骄傲的孔雀少主表情狰狞,愤恨地捏碎了门廊的琉璃玉柱。
但下一刻,殷无觅嘴角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鲜血从他们之间溢开,染红了周围一片水域。殷无觅低头看到贯穿在自己心口的伤,还有些难以置信,“薇薇,你做什么?”
沈丹熹右手按在他心口的伤上,将清漪的仙元从他体内一点点抽离出来。
闻言,抬眸看向他,眼底森然如冰,回道:“取回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已。”
……
漆饮光的伤好了后,他们又慢悠悠地朝着九幽中心那座高台而去。
九幽没有昼夜之分,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时常还会停下来休息,就如沈丹熹所说,九幽的时间太多了,多得就像是地上沉积的灰烬,就算外面只一天的时间,堆砌到九幽便是一年的光阴。
沈丹熹刚入九幽时,为寻出路,曾一个人围绕这座高台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
有人陪着一起,和独自一个人摸索,感觉终究不一样。
就这样一路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走走停停间,还是到了九幽中心的戮神台。
这一座戮神台有百丈之高,台中心存放着古神泓的棺椁,九头魔神巨大的蛇躯就盘缠在棺椁之上,即便风化成灰也尽忠职守地护佑着它的主神。
神剑钉穿了蛇躯,剑尖的神力没入棺椁当中,亘古不变地镇压着叛神,无法撼动。也许要等泓和k的一众臣属全都风化成灰,再无所存之时,这柄剑才会倒下。
沈丹熹和漆饮光登上高台,站在残破的蛇躯之下,只能远远打量那一副棺椁,隐约能见棺上封印的铭文,再近些他们便无法靠近了。
他们围着斜插在戮神台上的大剑漫步,大剑上缠绕着繁复的剑纹,自剑纹沟壑中隐约有神力流动。
沈丹熹早便研究过这剑上刻纹,甚至对剑纹中的神力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她也曾试图在神剑上寻找出去之路,可惜并未成功。
九幽之地,只进不出,这是天规所定,并非她一人能够撼动。
“漆饮光,九幽这么大,你是怎么能正好就找到我的?”沈丹熹隔了这么许久,才想起来问他这个问题。
要在九幽找一个人是很难的,那个时候她被掩埋进了灰烬里,若不刨开灰烬,就算从旁边走过都发现不了她,更何况,照漆饮光的说法,那时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她会被囚在九幽。
沈丹熹当然能揣摩得到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些将她彻底以往的亲朋好友,她就算出去以后,也绝不会在他们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博取他们的怜悯。
漆饮光走到她身边,两人的臂膀轻轻相贴,他道:“为了入契心石,我和殿下通过寄魂花结定了一个契约,我可以通过契约感应到殿下的存在。”
沈丹熹先前便听他细说过寄魂花,“这个花是你与后来的我所结定的契约,也能感应到过去的我的魂魄?”
“嗯,想来是的。”漆饮光颔首道,他当时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应,只是冥冥之中有种直觉,想要往这个方向寻来。
沈丹熹顿住脚步,抬手摸向他的心口,“是永久的么?”
漆饮光因她的动作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暂时的,花谢后,契约就断了。”
沈丹熹略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想来也是,她怎么可能会糊涂到为了解除一个契约,而又和另一个人绑定一个契约,即便这个人是漆饮光。
沈丹熹修习阵术,自然知道这种短暂却强大到能够蒙蔽天道圣器的契约,承载它的花种,必定没有那么容易培育出来。
这花靠血肉哺喂,以宿主七情六欲为食,什么样的情感才能够让他为她养出这样一朵花来。
五彩的霓虹从天边卷过来时,沈丹熹蓦地睁大了眼睛,她转过身,怔怔望着远处极快逼近过来的光芒,这是她被困九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虹光。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限定的泡沫就要破了?”沈丹熹一瞬不离地望着霓虹,眼尾染上傲然的笑意,“我就知道,我会很快结束的。”
直到看见湮灭这一方天地的虹光,她才算是彻底相信了漆饮光说的话,毕竟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一段外面的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经历,编造谎话。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温热的体温渗透入魂魄,沈丹熹轻轻抖了一下,终于舍得将视线从那逼近的霓虹中抽离,落到身侧之人脸上。
这一次,她没有甩开他的手。
漆饮光凝视着她被霓虹镀染上一层斑斓光泽的魂魄,俯身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沈丹熹微微一怔,即便有所预料,他这句话还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让平静的水面荡起一丝涟漪。
霓虹逼近,九幽在湮灭,她的神魂也在随着九幽一起湮灭。
沈丹熹放任了心里的涟漪荡开,反正此时的她也只是一个正在湮灭的“泡沫”罢了,并不会对外面的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仰头盯着他,霓虹的光映照在他眼中,使得他这一刻的眼睛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漆饮光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如瓷器般皲裂的脸颊,“嗯,我知道。”
沈丹熹忍不住笑了,就如从前每一次抓住了他的把柄那般,哼声道:“胆小鬼。”
霓虹席卷了戮神台,她最后那个笑和话语都一起破碎在了光中。
第50章
这一次轮回的结束却与前面几次都不一样, 世界被霓虹吞噬,重新化为一片混沌虹光之时,沈丹熹的意识没有陷入沉眠。
她无比清醒地看着魔宫宛如一座被海浪冲垮的沙堡,分崩离析, 湖水蒸腾成雾, 与虹光融合成了一片绚烂的云烟。
山河的崩塌, 竟意外地壮观美丽。
眼前忽然飘过一片绚蓝色的羽毛,沈丹熹不由得伸手捻住这片羽毛,她循着羽毛飘来的方向, 回转过身, 视野直接被一片浓郁的蓝色填满。
在乱糟糟的毁灭之景下, 漆饮光努力地伸长了手,朝她抓来, 在他身后是两扇巨大的孔雀羽翼, 羽翼朝着她合拢过来,在最后时刻仍想将她拢入双翅之下。
然而, 羽翼未及收拢, 便已然开始了消散,湮灭。
在飘飞的孔雀翎羽中,漆饮光面色焦急, 嘴唇张阖,说了一些话, 但是天地坍塌的声响实在太大了, 将他说话的声音完全掩盖进了沉闷的嗡响声中。
直到最后,沈丹熹也没能听清他都说了什么。
她看一眼漆饮光执着地伸向自己的手, 迟疑片刻,抬手迎向他。可惜也许是她迟疑得太久了, 在触及到他的指尖前,漆饮光的身形就随着湮灭的山河一起化为了飞灰。
手里的最后一片孔雀翎羽也跟着消散,山河覆灭的震动消止,周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霓虹光影。
沈丹熹顿了顿,正欲收手,一道身影忽然破开霓虹,不知从何处而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来人对她笑了一下,唤道:“殿下,我抓住你了。”
随后,他的身影化作一缕幽光,缠绕上沈丹熹的手腕,生成一圈花藤刺青。
沈丹熹轻轻抚摸腕上的刺青,感觉到寄魂花的花瓣在指腹下颤了一下回应她的触摸。
“不、不要――”痛苦的呻吟从远处传来,沈丹熹听到殷无觅的声音,立即扯下袖口掩住腕上刺青,抬头朝他看去。
殷无觅捂住心口蜷缩在霓虹光晕中,面色极为痛苦,意识还深陷在被刺穿心口抽出仙元的噩梦当中没有醒来,从他不断阖动的唇,沈丹熹听到他梦呓似的呢喃,“薇薇,薇薇……”
当真是情深意切呢。
沈丹熹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来新的一世轮回,她转动眼眸打量这一片虚无的瑰丽空间,扬唇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说道:“破石头,你的姻缘心契不是需要九世才能解开么?现在才经历四世,还有五世呢,继续呀。”
契心石身为天道圣器,凌驾于一切器物之上,自是也有几分矜傲的,被她毫不客气地骂“破石头”,契心石内的霓虹不满地波动了一下。
沈丹熹立即朝着霓虹波动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那光晕动荡,渐而凝聚成一副人形,虽有人形却无面目五官,徒具有一道轮廓罢了。
沈丹熹看不见它的眼,却感觉到了它的注视,霓虹在那具人影身前漾起一道涟漪,涟漪向着沈丹熹荡漾过来。
当涟漪触碰到她时,沈丹熹脑海里凭空响起一道声音,说道:“誓约之名为你,但魂非你。”
在认定他们二人的姻缘上,它的确犯了错。
契心石内的一世轮回一旦开启,除非姻缘线断,或姻缘线双方修成正果,便不会终止。一世开启之后作为创造了这个世界的契心石,也无法干涉事情的走向,它只能作为旁观者,直至此世终结。
契心石原本只想将那个擅自闯入的第三者完全隔绝,勿使他干扰姻缘线双方,却没想竟随着他发现了一些真相。
它初始便惊讶于为何姻缘线的一方心境与誓约之时截然不同,如今它知晓原因了。
沈丹熹眉梢微动,有些意外,穿越女的魂魄属于世外之魂,超脱于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道圣器终究也只是器,而非天道本身。
从山魈那一世的劫雷来看,就连天道劫雷都能遗漏穿越之魂,何况是这一块石头。
契心石在沈薇和殷无觅誓约之时,都未能察觉出誓约之人魂魄的异样,为何现在又发现了?
她正欲开口询问,身前又荡来一圈涟漪,涟漪没入体内,沈丹熹脑海里随之多了一段画面。
――是漆饮光在九幽里的画面。
这个不请自来的第三者两世插足进姻缘双方之间,导致姻缘线因他而断裂,契心石十分恼怒,决定将他彻底隔绝开,于是为他择选了一个被囚九幽的罪灵身份,将他流放至九幽。
第三世时,契心石从时间长河中截取的那一段历史,沈丹熹尚未被穿,魂魄不在九幽,漆饮光只能在九幽漫无目标地游荡,无望地寻找出路。
直到第四世开始,按照原定的历史,这个时候的她魂魄已经入了九幽,漆饮光因寄魂花中因果之故,花会引领他去寻主,竟让他在那一座荒芜无垠的幽暗之地找到了她的魂魄。
契心石也因此得窥真相。
沈丹熹接受了这一段记忆,九幽所发生的事,如溪流一样淌入她的脑海里。
她看见漆饮光将她的魂魄从灰烬里挖出来,看见了她乍然见到故人后的情绪失控,也看见了他们并肩坐在一起说话,漆饮光说的话,都顺着这些记忆流淌进了她心里。
外面一日,九幽一年,这一世她虽然结束得很快,但换算到九幽的时间却很漫长。
他们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只有彼此,漆饮光的出现,对那时候的她来说,就像是黑夜之中陡然照入的一缕阳光,虽然这一缕阳光只是一个短暂的注定会落空的泡影,但她还是因为他的陪伴而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沈丹熹闭上眼睛,接受了九幽这一段记忆,也接收到了九幽的自己彼时彼刻的心情,包括最后那一刻,因他那句话,心底而生的细微涟漪。
沈丹熹轻微蹙了眉,告诉自己,这只是在九幽那种特定的环境里,他的到来正好填补了她心中的渴望,又单独相处许久,才会生出的错觉。
那并非是她真实的感受。
接受完记忆良久后,沈丹熹才睁开眼睛,从她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已看不出丝毫波动。
她转眸看向契心石的影子,问道:“只是誓约之名是我,但魂非我,心意也不是我的,那这心契还有效么?”
契心石道:“自然无效。”
随着契心石的话语,沈丹熹看到她与殷无觅之间的虚空中,相继浮出九道红线出来,其中四条已然断裂开,还有五条联系在一起。
最终这九条红线合而为一,凝结成一条姻缘线,继而直接断裂湮灭,消失无痕。
犹如萤火一样的金色光点从姻缘线湮灭之处飞散出来,沈丹熹看了一眼,看出那是成契那一刻被铭刻入契心石内的,属于沈薇和殷无觅二人的心意。
一部分飞散的金色光点归于殷无觅身上,抚平了他面上的痛苦之色。
殷无觅倏地睁开眼睛,记忆觉醒,他想起了所有,从踏入契心石后经历的每一世,他都想起来了。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杀死,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就和大婚之日将金簪刺入他心口时一样,没有丝毫情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