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地深处开始传荡出令人不安的嗡鸣,阆风山的镇山令重新浮出山巅,沈丹熹仰头看去,不止阆风山,玄圃和樊桐山巅亦相继浮出镇山令。
玄圃和樊桐两山山主极速折返入自己的山中,想要压下镇山令。
这三枚镇山令呈三角之势,金光从三枚镇山令中射出,于天幕当中凝结出一柄擎天之剑,剑柄立于云端,剑刃却直插入昆仑地底。
――是九幽戮神台上那柄大剑!
沈丹熹睁大眼睛,扬目望向剑身上铭刻的繁复剑纹,剑纹内流淌的金光与三山之上的镇山令一模一样,这柄镇压住九幽的大剑神力,皆来自于昆仑。
如今随着昆仑气运和地脉的持续衰弱,三山镇山令上的铭文也越来越弱,大剑剑纹上的神光亦随之衰弱,透过剑身渐渐显出了另一方幽暗的天地。
大片大片的灰屑从剑身中飘出来,如雪花一样飘洒入昆仑中。
沈丹熹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眼前的灰屑,心神有刹那恍惚,就在她分神的片刻,殷无觅身上的魔气暴涨,冲破了玉简法阵的围困,朝着九幽大剑直冲而上。
沈丹熹被法阵反噬,倒退数步,唇角滴下鲜血。
冲天而起的魔气当中时而显出殷无觅的脸,愤恨地扬言要毁掉沈所珍视的昆仑,时而那张脸又化作伏鸣狰狞的蛇首,不顾一切地冲撞上大剑,猖狂大笑道:“九幽已开,吾主归来!”
大剑被伏鸣撞得剧烈震颤,魔气缠上剑身,剑上神力又被削弱三分。
剑身透出的九幽之内,忽然传出“咔哒”一声轻响。这个声音明明并不算响亮,却令人心头发颤,脊背发寒,生出强烈的不安。
九幽戮神台上,大剑剑尖神力汇涌的中心,一具棺椁上铭文颤动,棺盖蓦地一震,又是一声“咔哒”的轻响从剑内传出。
沈丹熹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她飞身而起,急追上去,二十四枚玉简在她手中化为一柄长剑,一剑将殷无觅和伏鸣那混沌不分的魔气斩退。
她反手将昆仑印压在大剑剑柄之上,神念通过昆仑印传递入昆仑中每一人耳中,“凡昆仑之人,以灵力助我,重封九幽。”
令下,两道灵光从玄圃和樊桐山而来,继而是四水十二楼楼主,紧随着一束束灵光从昆仑各处汇聚入沈丹熹身上,再通过她手下的昆仑印,压入神剑当中。
现下已到了入夜时分,但一道道灵光将昆仑照得犹如白昼。
在耀眼的光晕下,一道剪影自光中隐现,出现在沈丹熹身前不远处,从容不迫道:“小殿下,何苦挣扎,昆仑大势已去,地脉已枯,压不住九幽了,你即便耗尽昆仑之内所有人的灵力,也不过只能再多撑得一时半刻罢了。”
“小殿下被囚入九幽过,当知道被囚九幽之人,有多渴望能出来。”
沈丹熹抬眸看向说话之人,眼前这个薛宥看来是他的本体了,他将魔气收敛得很好,乍一看还和她记忆中的人一样。
他现在微笑着劝说她不要徒劳挣扎时,和当初将蝴蝶放到她面前,告诉她要听一听那些平凡的蛇虫鼠蚁、飞鸟走兽的声音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确如薛宥所说,昆仑的地脉镇不住九幽了,汇聚到大剑上的灵力也不过只是杯水车薪,灵力流淌入大剑剑身,大剑上的剑纹消逝得慢了一些,可即便慢了一些,沈丹熹还是能感觉到这剑上的神力在不断流逝。
仅靠昆仑是绝压不住九幽的。
沈丹熹握着手里的昆仑印,随着灵力流逝,从身到心都生出无限的疲惫和空茫,昆仑崩塌又如何?九幽开启又如何?就算天塌地陷又能如何呢?
除却昆仑之外,上至九天,下至幽冥,三界之中还有那么多的神魔,既能将堕神封入九幽一次,就能将k封入九幽第二次。
她实在不必为了远超于自己承担的责任如此卖力。
大势在握,比起沈丹熹来,薛宥要从容得多,大剑剑纹越弱,他唇角的笑意越深,抬手捻了一片从九幽飘出的灰屑,说道:“小殿下,天道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它一定是对的,当初又怎么会误判将你封入九幽?”
“我一直不解,小殿下虽然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可到底也才修炼不过千年罢了,你神魂脱离了法身的庇佑,如何能在可寂灭一切的九幽,幸存三万六千载。”
神女的魂魄突然回来,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当然要细致查一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只可惜,自天下大势崩乱以后,天道竟也再无一丝示意,让他们也无从窥见天机。
昆仑君走入歧途,早已回不了头,唯有四水女神一直闭关不出,在他们的掌控之外。
他无限惋惜道:“小殿下回了昆仑之后,没去看一看你的母神么?”
沈丹熹长睫轻轻一颤,下意识朝着浮玉台的方向看去一眼,而薛宥想要的就是她分心的这么一刻。
却没想,沈丹熹望向浮玉台,面上的神色反而坚定下来,她眸中亮起一簇幽火,握着手中昆仑印,指腹按在昆仑印上铭刻着“万山之祖”的铭文,唇瓣微启,“山川之灵沈丹熹,以万山之祖昆仑之名,上借九天仙山之力,下借幽冥阴山之力,共镇九幽!”
薛宥微一怔愣,随即一边摇头,一边好笑道:“小殿下,你真是狂妄,又天真。”
人间昆仑,也不过是人间的万山之祖罢了,岂敢号令三界。
第69章
薛宥蓦地抬手, 摊开的双掌中心浮出一块浑圆的萤石,那萤石乍一眼看上去与契心石相似,其内同样流淌着五彩华光,可那五彩华光却又与契心石不同。
它似蕴含了一种玄妙的法则, 小小一块萤石却恍如涵盖了整个天地。
“五色石?”沈丹熹看到它的第一眼, 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浮出了这个念头。
虽然这种存在于传说中的石头, 她以前从未见过,但莫名的,不管是沈丹熹还是下方离得较近的昆仑神官, 所有人只要看一眼这个石头, 就都知道了它是什么。
传说中, 当年天塌地陷之时,女娲炼五色石补天, 才挽救了这一片崩坏的天地, 五色石也因此与天道合一,据传说当年女娲补天, 残留了一块五色石碎石, 若薛宥手中就是那一块残留的五色石碎石,也难怪他们能够窥见天机。
“小殿下,你不该回来的, 你就算回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薛宥不无惋惜地说道, 手掌平平推出, 一道法阵从五色石中飞旋而出。
法阵中携带着五色石内有别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势如破竹地冲开了汇涌在沈丹熹身周的灵力, 朝着她身上悍然打去。
沈丹熹镇守在大剑之上,无可躲避,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座法阵急速逼近。
她乌黑的瞳孔映照着法阵灵线,只是瞬息一眼,已看清了那熟悉的灵线走势。
此时此刻的场景,与她最初被夺舍那一刻的场景何其相似,现下逼近她眼前的法阵,也与当初从殷无觅身上飞出的法阵相似。
这是一座夺舍之阵。
法阵从五色石中飞出的同时,在远离昆仑之外的那一座静谧的密室当中,沈薇眉心上方亦浮出了一个相同的法阵。
这个法阵将她的魂魄从身躯中飞快抽离。
沈薇意识中只剩下一片炽烈的白光,四肢百骸都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她知道她又要回去了,回去那一个她呆了百年的世界。
当看到堕魔的殷无觅时,沈薇不可否认,她的确对他生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心痛,就像掩埋在心中的情潮重新被掘土翻出,让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想流泪。
她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之后,刻意地不去想他,刻意地想要忘记穿越的那些经历,可这太难了,一百年的时光,比她在现实中的生活都要长久,长了近乎五倍。
她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百年,又怎么可能不被改变呢?
沈薇最初从病床上醒来时,见到激动得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到连毛巾都握不稳的母亲时,她那个时候是庆幸自己的选择的,她庆幸她最后还能回家,而且她也选择了回家。
可当她重新开始适应自己原本的生活时,她又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壁垒,处处都让她无法适应。
可她已经回来了,她不再是昆仑的神女,不再拥有绝世的容颜,高贵的身份,恒久的寿命,她所放弃的,一切都成了追不回来的云烟,她必须将它们封存起来,强迫自己适应原本的生活。
她回了学校,继续学业,更加投入到滑冰当中,因为只有这一项爱好,是能将这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
沈薇倔强地想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这样才证明她当初做的决定没有错。
当系统再一次出现,当她再一次看见殷无觅时,她才发现自己心底早就动摇。
沈薇发现,她其实是很贪心的,鱼与熊掌她都想兼得,她试图与系统讨价还价:“我可以回去,但再次回去应该算是新的任务了,那么,任务完成后,我应该得到新的奖励。”
系统静默片刻,问道:“宿主想要何种新的奖励。”
“我要能自由地来回两个世界。”沈薇说道。
沈薇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这是她第一次从冷冰冰的系统声中感觉到一丝属于人的情绪,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听系统说道:“好,如果宿主能顺利完成任务,这本就是你该得的奖励。”
他们达成了合意。
沈薇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第二次穿越之旅。
昆仑。
夺舍的法阵逼近眼前之时,沈丹熹手中的昆仑印也爆发出了耀眼的金光,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暗夜的天幕上似突然破开一个漏斗,其上隐隐绰绰显出了九重天上绵延起伏的十万仙山,一道道仙山地脉之力宛如九天垂落的银河,飞落而下,灌入昆仑。
地底亦忽而亮起一簇簇幽冥鬼火,鬼火照出一条条阴阳路,便有森然阴气顺着万千阴阳路流淌入昆仑。
镇压九幽的大剑上黯淡的剑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亮起来,亮到了极致,宛如重新开锋,剑身越是锋芒毕露,剑内的九幽便是越是黯淡模糊。
戮神台上震动的棺椁被神力重新压制下去,棺椁上密密匝匝的铭文就像是坚不可摧的铁锁,锁住整个棺椁,让被囚于棺内的魔神再没了逃出的希望。
棺椁之中隐约传出一声不甘的怒吼,震动得九幽齐鸣。
先前从九幽飘飞而出,落入昆仑的灰屑便如时光倒流,一片片从地上腾空,当初是如何飘出的,现在便如何飘回九幽。
“怎么可能?”薛宥被大剑上迸发的神力击飞出去,狂呕一口鲜血,身形都在神力下溃散。
一条蛇尾忽然甩过来,将薛宥卷过去,伏鸣的蛇躯死死盘缠在一株粗壮的榕树上,但即便如此,九幽那巨大的吸力还是将他大半个身躯都拖拽到了半空。
九幽将封,他这个苟逃在外的魔神,也将被再次封回九幽。
“薛宥,五色石,快结阵离开这里!”伏鸣大喊道。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因为沈丹熹这一个变数,就让他们百年的筹谋都将功亏一篑。
薛宥半身的魔气已经被神力化尽,只剩个残缺的身躯,他握紧了手里的五色石,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剑之上那一个璀璨的身影,说道:“不,我们还没有失败。”
随着他的话音,与伏鸣魂魄半融共存于一体的殷无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争夺了身躯的掌控,仰头看去,眼中露出狂热之喜,“薇薇?”
在他视线的尽头,大剑之上。
沈丹熹以一己之身,聚合了三界山岳之力,澎湃的力量超过了法身承载的极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撑裂开的经脉,皮肤下有血渗透出来。
那血都是掺和了三界地脉之力的金红色。
她痛得已经感觉到不到痛了。
与此同时,那一个夺舍之阵也终于破开浩荡的神力,没入她体内。
上一次沈丹熹在这法阵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占据了身躯,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强烈的撕扯。
紧密缝合着魂魄和身躯的绣线在她体内显露出痕迹,抵抗着法阵之中带来的另一道灵魂的入侵。
在这种情况下,沈丹熹第一次和沈薇见面了。
一个在九幽被迫注视了她百年,而另一个却是初次相见。
沈薇本以为这一次的穿越也和上次一样,她一闭眼一睁眼就已经到了另一具身躯里,掌控住了这具身躯,成为了另一个人。
这一次还应该比上次更加容易才对。
毕竟,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穿越了,她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生涩,也不需要系统再长篇大论地给她介绍这个世界,介绍这具身躯的身份。
她当了百年的昆仑神女,已经一步步将原著里那个性情恶劣的神女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在她离开之后,原主再次造成的错误后果,她有信心能够挽救回来。
就如系统说的那样,只有她能够拯救堕魔的殷无觅,避免这个世界走向原著里毁灭的结局。
沈薇是带着挽救这方世界的心念来的,可是当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原主的魂魄面对面时,她还是产生了一些心虚。
她下意识喊道:“系统,为什么她还在……”
沈丹熹忍受着魂魄和身体的撕扯,被她这一句问话气笑了,“这是我的身体,我的灵台神府,我自然在。”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沈薇却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沈丹熹打量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忽然理解了她此刻的反应,毕竟她躺在九幽之时,也默默注视了沈薇那么久,对她已算得了解。
因为她开口说话了,与她面对面有了交流,那么在沈薇那里,她就不再只是一个标签化的纸片人了。
“沈薇。”沈丹熹眼尾的笑意落下去,狭长的眼便显出几分锐利,“我们终于见面了。”
沈薇震惊抬眸,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在你占据我身体的一百年里,我都在看着你呀。”沈丹熹轻飘飘地说道,语气并不严厉,也无深重的憎恨,只是她眸中的神色却冰冷,让人轻轻一碰她的眼神都像是要被刺伤。
她一项项地细数她的成就,“我看着你顶替了我的身份,对着一个令我憎恶的小贱种卑躬屈膝,奉承讨好,为他在手臂上点上下贱的守宫砂,为他做贼,为他杀妖,为他恩将仇报,为他剖出仙元,替我让渡昆仑继承者的身份,碾碎我的尊严,名声,一点点抹消掉我存在的痕迹。”
“沈薇,你什么都舍得,你真大方呀。”
沈薇在她的话语下不住摇头,魂魄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下意识辩解:“不,这不是我想做的,是系统……”
提到系统,她似乎有了一点底气,继续道,“你只是小说里的角色,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灾难!我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来斧正你的错误,将未来会毁灭三界的反派引入正途,拯救苍生!”
沈丹熹体内撕扯的力量更甚,这一座夺舍之阵从五色石中裹挟而来异乎寻常的力量,即便是已用了织魂针将她的身魂缝合,也抵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