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轰隆一声,砸落下去,外面的人长驱直入,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武器对准了他们曾经守护的同胞。
后寨的守兵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已有十数人倒在血泊中,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拿起武器反抗这些如恶鬼般闯入后寨的同胞。
沈丹熹按住母亲血淋淋的肩膀,红着眼对不知所措的众人喊道:“不想被杀的话,就拿起武器,杀回去!不要想着什么同胞之情了,能将刀尖对准你的,就不是你的同胞了!”
她的喊声惊醒了一些人,开始有人拿起武器反抗。
越盈袖抓着她的手腕,问道:“怀玉,怎么回事?”
“是活尸蛊。”沈丹熹低声道,把手里包着蛊虫尸体的信纸放入母亲手里,她不敢大声告诉所有人,活尸蛊这种东西被传得比妖魔还邪性,令人恐惧,说出来只会击垮大家的斗志。
寨子里年轻的士兵都聚来了沈丹熹身边,她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分出一行人,吩咐道:“通知寨子里的人,把家里能烧的东西都拿出来,堆砌到一起点燃,将上山的路都堵住,老弱妇孺都往山上撤去。”
她说完之后,提起长枪,朝纵马厮杀的大舅走去。
越复面无表情地挥着刀,飞溅到脸上的血尚未干涸,滴滴答答地从下巴上滴落,这个从前手把手教她舞刀弄枪的大舅,如今瞳孔无神,成了一具只会提刀杀人的活尸。
“阿舅。”沈丹熹的喊声没有唤起他的任何情绪,只换来虎虎生风挥来的大刀。
刀和长枪相接,震得沈丹熹虎口发麻,她差点被飞扬的马蹄踩踏入地,攀住缰绳扭身跃上马背,将越复从马背上挑落。
在这种情况下,漆饮光竟帮不上什么忙,翎羽上的妖力有限,又被灵印锁住,即便全数释放出妖力,也无法覆盖住所有人,他也只能加入混战中,一个个逼出中蛊之人身上的活尸蛊碾碎。
蛊虫离身,蛊虫所寄生之人便也会当场毙命,就和那只鸽子一样。
残阳如血,天上地下皆是一片血色,日落之后,天边的血色退了,地上的血色却越铺越深。
祭司走进山寨大门,站在门口那一片浸满血的地上,望了望前方还没停歇的拼杀,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浓郁的血气,扯下颈间围领,撕开衣领,露出胸膛上大片的刺青。
他皮肤上的刺青亮起幽微的青光,外罩的衣袍底下透出身上密布的刺青纹路。
紧随着,他浑身上下遍布的刺青便如活物一样从他身上蠕动下来,落到地面上,在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腾。
楚应寸步不离地跟在那南疆祭司身边,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黑色的卵石一样的,俯身将掌心的蛊种放入了图腾中心。
在他将蛊母的茧放入图腾的一瞬间,周围浸入土地里的血煞时便被抽取了干净,蛊母随之膨胀了一大圈,茧里隐约能见到什么东西在蠕动。
“血还不够呢,还差得远。”祭司回头看向楚应,“我说你就算不想亲自动手杀人,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烧起大片的火阻挡吧?这寨子要是有别的路逃走,等他们逃完了,养不出蛊母,可就没办法去解夹城之危了,到时要死的人可不比这一座寨子少。”
“决定用这一寨人献祭的是你,你在假慈悲个什么?若是夹城丢了,你们师门那帮老妖道又会拿我出气。”
楚应因他话语中的大不敬皱了皱眉,并起二指催动剑诀,长剑从他背上脱鞘飞出,直冲半山腰上那一道临时铸造的火墙。
剑气凛冽,长剑所过之处,皆覆上一层寒霜。
沈丹熹将越复逼至了大火边,那蛊虫畏火,越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麻木之外的表情。
他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自己刀刃上未干的鲜血,似已意识到那刀上的血都来自何人,表情扭曲地几乎要撕裂眼角。
“阿舅?”沈丹熹注意他的变化,迟疑地想要收回长枪,被大舅抬手一把握住,将枪头抵在自己的眉心上,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小玉儿,杀、杀了我,快……”
下一刻,他的瞳孔凝住,再次恢复麻木,抬手挥舞长刀,朝沈丹熹斩去。
沈丹熹双眼被火光刺得通红,发出痛苦的大喝,抖动枪身震开越复手里的刀,用力一□□入他眉心之中。
越复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好样的,我的小……”
沈丹熹手腕一颤,松开长枪,看着他往后倒去,跌入烈火之中。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殿下,小心!”
漆饮光的身影扑来,瞬间将她带离开原地,呼啸的长剑破空而来,冲破火墙,瞬间将堆砌在主道上燃烧之物碾得粉碎,将四面的燃烧的火焰都压得低弱下去。
倒入火中的身躯也一并被碾成了血泥。
火星四溅中,那长剑去而复返,剑气从上方压过来,便要顺着火墙一路摧毁过去。
漆饮光抬手轻柔地擦了擦沈丹熹脸上的泪,松开她折身迎着长剑而去,听见身后的喊声,他回头道,“别过来,这是修士的剑,你肉体凡胎,承受不住。”
而且,这个剑气竟还有几分熟悉。
山寨门前,楚应也发现了异常,长剑在冲入一道火焰中时,猛地一震,如同撞上了什么铜墙铁壁一般,嗡嗡颤鸣起来。
他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半山腰上,伸手握住了悬空颤抖的长剑。
缠绕在剑上的妖气未散,他将灵力灌入剑中,振臂一剑劈开剑刃上的妖气,喝道:“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我还以为是谁呢。”漆饮光挥动袖摆,火焰铺开,将试图冲上山的活尸挡回,他的身形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楚应握紧了长剑,警惕道:“你认得我?”
“算不上认得。”漆饮光道,不过就是在密阴城见过一面而已,当时楚应和另外两个修士想要借用岑婆的织魂针,他至今还记得他当时一声声的质问,质问岑婆身为大荣子民,分明有能力救助同胞,却偏安一隅,冷眼旁观。
说起来,岑婆的织魂针能将生魂织入死躯,使已死之人重新“活”过来,若是被他们借去使用,造就的相比也是一支尸军。
区别只在于,岑婆的织魂针驱死尸,而活尸蛊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受蛊虫支配的活死人。
漆饮光的眼神冷下去,问道:“操纵活尸蛊,让一个寨子的人自相残杀,你就是这么救助你的同胞的?”
楚应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冷声道:“一群不愿归顺朝廷的山匪贼寇,算什么同胞。”
话不投机,两人同时动手,漆饮光只有一支翎羽的妖力,无法唤出雀翎剑,更无法与他久战,必须速战速决。
他只能冲破灵印,用尾羽上的全数妖力,一击击溃对方。
沈丹熹似有所觉,取下发簪,只见簪上妖气流动,簪子上缠绕的金丝忽然寸寸断开,手里玉簪猛地拉长,在她手中化作一条纤长的孔雀尾羽。
孔雀,他的原形是孔雀。
这支翎羽,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却又好似不是第一次见。
翎羽化作流光,从她手里飞出,直射向半空,没入漆饮光体内。
妖气和剑光在半空短兵相接,漆饮光抬手,一把接住了楚应劈斩而来的长剑,周身幽蓝色的妖气隐隐凝结为一只锋利的尖爪,抓住长剑剑刃。
楚应握剑的手发颤,只听咔嚓一声微响,长剑剑身迸出裂纹。
“怎么可能――”楚应话音未落,剑身粉碎,漆饮光捻住一片剑刃碎片,反手甩去,碎片裹着妖气刺破楚应的护身灵力,贯穿他的丹田。
体内金丹破碎,楚应惨叫一声从半空跌下。
这声惨叫将山寨门前的南疆祭司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向半空中甩下的身影,与此同时,一只火鸟的影子在半空一闪而逝,火鸟身上的翎羽飘落,化作一束束火箭射下,如同长了眼睛,射穿下方被活尸蛊控制之人的眉心。
大量的火线朝他射来,地上的蛊母尚没有吸收足够的鲜血,祭司俯身抱起蛊母,地上的图腾飞快爬上他的皮肤,他转身往寨外夺命狂奔。
难怪这山寨能在乱世之中立足,山中竟有能杀得了金丹修士的东西。
他跑出去不到百步,一柄折扇忽地凭空冒出,挡住去路。
折扇唰地一声打开,扇面上射出根根藤蔓,如蛇一样缠上那苗疆祭司的四肢,藤蔓上开出细碎的紫色小花,花香扑鼻,他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咚地一声栽倒地上。
折扇的主人这才显露出身形,担忧地望向山寨内的火光,“希望我们没有来得太迟。”
寨内,沈丹熹握了握空空的手心,怔怔地看着四周飘散的火焰,喊道:“阿琢。”
无人应答。
第98章
羽山鸟族占据焦眉山后, 在焦眉山火山口外建立起了一座行宫,漆饮光孵化出来之前,凤凰二主都守在焦眉山上寸步不离。
焦眉山底的地心火被摘,这一座火山陷入休眠, 地底的余热使得此地四季皆如春日, 漆饮光涅火中的生机亦催生了许多新的生命。
十多年过去, 曾经方圆百里生灵绝迹之地,如今茂树成林,鸟兽成群, 倒成了一处不可多得的钟灵毓秀之地。
一座宫殿宽而明亮的槛窗下, 凰主倚在软榻之上, 妖身半显,铺开翎羽, 煊R坐在旁边细致地为她梳理羽毛。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动作忽然一顿,说道:“不对劲啊, 阿瑶, 你有没有发现漆饮光那小子,这段时间好像格外安静,怎么都没什么动静了?”
好长一段时间, 他的蛋埋在地底,心跳声都跟闷雷似的在地底翻滚, 吵得人要死, 那一段时间焦眉山上鸟兽都休息不好,个个瞧着都精神萎靡, 好不容易大家都适应了这个地底闷雷似的心跳声,现在怎么突然听不见了?
他放下手里的羽毛, 说道:“不行,我要去看看。”
“你又在瞎操什么心。”青瑶抬起手,话音刚滚出唇边,眼前之人已经化为一团赤焰流光,风风火火地冲向了山巅的火山口。
煊R轻车熟路地从山口裂隙深入地底,来到地底余热汇聚之地,那一枚凤凰蛋还是那般模样,从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是每当光亮亮起时,蛋壳内透出的影却已长大了不少,能看出一点雏鸟的轮廓了。
他靠近凤凰蛋,伸手摸了摸,喊道:“漆饮光?”
蛋壳内,漆饮光的神识刚刚复位,他冲破了沈丹熹那支翎羽簪上的灵印,耗尽了尾羽上的妖气,再无法在她身边陪着她了。
神识抽离的最后一刻,他于高空之上俯首,目之所及皆是鲜血和烈火,痛哭之声随着风飘入耳中,已分不清来自何处。
那一群跟在沈丹熹身后的少年人一夕之间被现实摧折,他们拎着武器,站在父辈亲朋的尸骸中间,满脸血泪,茫然四顾中,最终将目光投向了石阶上方的人。
沈丹熹被一道道目光望着,所有人都可以崩溃,她却不能,她必须要站起来,挺直背脊,要撑起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惶恐无助的目光。
不论是身为神女,还是身为凡人,她总要肩负许多。
漆饮光想要向她靠过去,抱一抱她,或是站在她身边也好,可随着神识抽离,他最终也没有触碰到她。
沈丹熹抬手接住了那片飘来眼前的余烬,余烬中的火气很快便消了,她知道连阿琢也没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沿着石阶走下去,从地上抓起一个瘫坐在地的人,扬声说道:“将受伤的人送去山上疗伤,其他伤势轻一些的留一些人和我一起清理战场。”
山寨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沈丹熹话音一顿,随手抓起斜插在地面的一把刀,警惕地望向来人,“什么人!”
山寨里幸存的人立即如同惊弓之鸟地跳起来,抓紧了武器。
来人停在了山寨大门外,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柳珩之,是义军章衍将军帐下灵将。”
灵将即为修士,这些修行之人本领极大,一人可抵千军,沈丹熹没有因为他的谦逊有礼而放松警惕,心神反而崩得更紧。
恰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柳珩之身后飘出来,沈丹熹紧缩的瞳孔扩开了些许,快走几步下了台阶,喊道:“阿爹?”
“怀玉。”她爹怔怔地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四面火光和火光中遍地的尸骸,猛地伏地跪到地上,以头抢地,悲痛万分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错信了他们……”
是他古板迂腐,看重声名,不愿担上乱臣贼子之名,总想着应该投效正统,是他打开前寨大门引狼入室。
沈丹熹急忙想要去扶他,手指从他身上穿过时,蓦地一怔,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柳珩之摇了摇头,叹息道:“他身中数刀,已经死了,只是死时执念难消,才会一路飘回后寨来。”
楚应等人以活尸蛊操控的是能武善战的兵将,像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不值得他们浪费一只为数不多的子蛊。
随着柳珩之的话音,伏地的亡魂身上现出无数狰狞的伤口,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魂,他的身形轮廓开始淡化,沈丹熹焦急地抓了他几把,还是抓空,急道:“阿爹你等等,我去找阿娘来。”
沈丹熹往回跑了几步,听到周围人压低的呼声,猛地回头。
伏地的亡魂已经整个淡去,消失,只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我无颜再见她。”
柳珩之看到前方那姑娘脸上痛苦的神色,她的名字似乎叫做“怀玉”,而现在这块玉看上去快要碎于血腥尘土之中了。
家园被毁,目睹至亲之人离世,这确实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柳珩之抚摸折扇,想要送出一股安神之香助她平复心情时,却见对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敛下眼中的痛色,抬眸看向他道:“柳珩之,我想起来了,我曾听说过你的名字,你修丹道,有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
修士毕竟和凡人不同,修士之间斗法往往惊天动地,像他们这般入世的修士,都不可能籍籍无名。
她能这么快收敛好情绪,令柳珩之诧异地扬了扬眉,摇头道:“起死回生,有悖天理,在下还做不到,但别的伤还是可以治一治。”
沈丹熹便抱拳拱手,垂首道:“请先生为我寨中伤患疗伤。”山寨之中毕竟只有几名土医,寨中伤亡太多了,伤势太重的人他们也难以医治。
比起腐朽的荣朝,沈丹熹和她的大舅一样,更倾向于投效义军。
柳珩之默了默,颔首笑道:“姑娘既然信得过在下,在下必尽力救治。”他抬步往寨中走来,周围的人都看着他,这一次没人阻拦。
小小年纪,她的话语在这寨中倒十分管用。
柳珩之走到近前来,抖开折扇,将一个人从扇子里倒出来,说道:“便是此人操控蛊虫,试图以寨中无辜民众献祭喂养蛊母,我等收到情报之后,追寻过来,没想还是晚了一步。”
在山寨之外,有跟随柳珩之而来的兵士十数人,没有允许入寨,便只在外候着。
柳珩之继续道:“他外逃之时,被我擒住,理应交给你们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