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灵书有些局促不知如何称呼,曹澜唇边挂着笑意:“是在下唐突了。县主养病期间,我妹妹曹玉还曾去探望过县主。”
沈灵书脑海里一瞬蹦出了有关曹澜的印象――
长亭侯府的嫡长子,顺承五年的新科探花郎,而后考入礼部,如今虽为从五品,可年方二十,背靠侯府嫡子的招牌,不走荫封旧路,前途无量。又因相貌生得极好,却从不拈花惹草,君子行径,惹得上京无数女子青睐。
她突然想起,初来京城时坊间有个顺口溜:
论起在上京的风头,便是文看曹家小侯爷曹澜,武看大理寺祁时安,文武都看,东宫陆景宴。
“小侯爷好。”少女嗓音糯糯,朝他望去。
疏影横斜处,沈灵书着一身浅碧色对襟罗裙,外罩一层薄薄的烟笼纱,肌肤白皙,小脸不过巴掌大。她的眼睛生得极美,乌黑缱绻,此刻因病愈多了几分水光潋滟。自幼养在江南的姑娘,望向人的时候带着一股天生的柔情绰态。
一丝悄然而生的算计顿时涌上沈灵书心头。
她虽不嫁皇家,却也要找一位家世背景雄厚的夫家撑腰保命,不若前世那般为人看轻,随意下手,悄无声息的死在流云殿,死后连个裹尸的人都没有。
曹家百年氏族,底蕴优渥,乃真正的高门显赫之家。曹澜年少有为,又不是那种沉迷女色,不好为学的浪荡子,乃是走科举仕途的谦谦君子。
眼下,他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沈灵书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也起了攻略曹澜的心思。
不然,她与曹家平日里素无往来,何以一面之缘的曹玉要登门探病。这其中,定有说法。
“沈姑娘好。”曹澜到底是君子,对上沈灵书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眸,清隽的脸有些不自然,袖摆下的手微微蜷缩成拳头,是被注视的温热。
绵绵的雨丝应景似得悄然落下,不知何时而起的水雾自二人之间萦绕,纠缠。
太子的脸色渐渐沉下去。
沈灵书收回目光,以手掩唇,轻轻咳了下:“晚宴快要开始了,臣女告退。”
擦肩而过时,她曳地的流纱裙摆有意无意间划过曹澜的黑色长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沈灵书心跳砰砰,如鸣如鼓。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因着不清楚曹澜的态度,不敢过于放纵,可又总得叫他看出一点端倪,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吃力。
太子和曹澜站着交谈了一会儿便也在宫人的引领下,准备入席了。
一群人乌泱乌泱走了后,回廊下影壁处缓缓浮现一道高挑的身影。
宫灯落在她丽的容颜上,透出几分不甘与懊恼。
身旁的婢子压低声音道:“奴婢瞧,曹家公子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今日也是第一次同沈县主说话,应该是无半分情意的。”
“你没瞧见,曹澜哥哥主动同她见礼吗?她还那样看着曹澜哥哥,哥哥虽是君子,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怎么顶得住……”
说到最后,女子的声音都小了许多,显然失了底气。
抛开她的嫉妒与不甘,她不得不承认,偌大的上京城,她见过的权贵之女如过江之鲫,却找不出比沈灵书还美的女子。
美成那样的女子,曹澜哥哥见到了,真的不会心动吗?
第3章 喂药
酉时一刻,定远殿宫宴。
缭缭夜色下,紫柱金梁的建筑极尽天家的繁华富贵,流光溢彩的宫灯衬得的月华都黯淡了几分。
席面还没开始,雕梁画栋的殿外便已人影攒动。
各家勋贵豪门的夫人领着身边的嫡女庶女交际应酬,觥筹交错间便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
毕竟,不得太子青眼,若是因缘际会能与哪位皇子世子说得上话……再不济,高攀上哪家公府侯府也是一番机遇了。
沈灵书的身份特殊,是以在女眷那边位置算是靠前的,周边邻席基本都是公侯相府家的姑娘,身份皆十分尊贵。
她甫才坐了下来,面前红木案上便笼罩一片阴影,环佩叮当,空气中多了股浓郁的脂粉香气。
几位女子凑了过来,将沈灵书围绕其中。
沈灵书抬头,对上了一双眼角上挑,眉梢倨傲,带着敌意的面庞。
来人身穿一件桃红色裙裾,鬓间的穿红宝石海棠步摇此刻正一晃一晃的,昭示着来者不善。
沈灵书心已明然。
上京城中,女子以静为美,讲究行动之间,步摇不晃,裙裾不飘。如此没有仪态修养的女子,除了那位生在鼎盛书香世家,却没半分读书人家修养的女子,也是只能是孙老太傅的小孙女孙莲清了。
孙莲清声音清脆,带着股不善:“早就传闻县主美名,今日随祖父进宫,终于如愿得以相见。”
沈灵书唇边噙着微笑:“今日这晚宴本就是为了老太傅荣休而设,还未恭贺孙姑娘。”
“是么?”孙莲清朝旁边的绿裙姑娘使了眼色,定定笑道:“那县主,我们可要喝一杯。”
采茵在一旁伺候着,闻言端起桌上皇宫准备的酒壶就欲近身时却被一姑娘制止。
绿裙姑娘娇笑了声:“喝这个吧,我父亲刚得了一壶琼浆,县主和清清尝尝。”
沈灵书蹙眉,看着递到自己手中的酒杯,心道来者不善。
不过她料想今日是宫宴,孙莲清就算要给她下毒也不至于愚蠢到公开的地步。
“恭贺老太傅荣休。”沈灵书一饮而尽,酒液刚入口中一股酸麻辛辣又透着苦的味道便从味蕾炸开。
沈灵书呛了一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弯身咳了好几声,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
一旁采茵慌忙上前扶着,轻轻拍着她的背,遂又抬眼问道:“孙姑娘给我家县主倒的什么酒?”
沈灵书咳的狼狈,又不敢将那酒呕出去,宫宴之上,失仪实为大不敬之罪。
她强忍着咽下后整个人脸色苍白了几分,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她便在这狼狈的眩晕中听见――
“沈灵书,今日算是给你个教训,教训你觊觎不该肖想的人。”
“我们清清出身高贵,孙老太傅门生遍布天下,便是长亭侯府的小侯爷,那也是自幼在孙家听课长大的,与清清的情谊自是非同一般。”
“收起你的狐媚子心思,还以为你沈家满门荣耀,还是从前的镇国将军府呢?高鸟尽,良弓藏,如今天下太平,你沈家这把弓,也早就断了。你这样的身份,怎配得上曹小侯爷。今夜老太傅便会跟圣人开口,给小侯爷和清清赐婚,等着哭吧你!”
三人走后,沈灵书硬撑着一口气,重新坐回位子上。
采茵倒上了一杯温水,担忧道:“姑娘,刚刚那杯酒会不会有毒,奴婢去请太医?”
“不必。”沈灵书喝了口热水,脸色渐渐缓了过来。
刚刚那杯酒应该是掺了料。
下毒,孙莲清还不敢。
采茵眼睛有点红:“她这样欺人太甚,明日奴婢便去告诉皇后,给姑娘一个公道。”
提起皇后,沈灵书t着的眼皮下意识动了动。
这大邺宫,从来就不是一个讲公道的地方,跟萧后那样人前人后两层皮子的人要公道,呵……
这公道,她会自己讨回来。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也没能有个好下场,这一世,她不会像从前那样好性,任人欺负。
对付孙莲清这种嬉笑怒骂都在脸上的人倒还好说,只是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她有些在意。
太傅真的会开口去向圣人给曹澜和孙莲清赐婚?曹澜会答应么?
而且孙莲清之所以敢给下自己的面子,应该是看见方才廊下曹澜与她打招呼,所以才有了方才的嫉妒言行。
那么孙莲清喜欢的是曹澜,而非太子?
沈灵书正想着,便听见东边高座那边传来尖细的嗓音:“圣人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沈灵书随着众人起身行礼。
“平身。”帝王不怒自威的声音蔓延整座大殿。
嘉元帝先是称赞了孙老太傅两朝勤勉,兢兢业业,随后似是兴致正好,顺带着夸了夸孙莲清出落得愈发像大姑娘了。
席间觥筹交错,应接不暇。沈灵书环视宫殿一圈,却独独不见太子和曹澜。
一炷香的功夫,酒过三巡,沈灵书被方才的酸苦辣意搅合的没有胃口,没怎么吃东西,只是一心盯着孙太傅,看他会不会开口。
果然,孙老太傅又接下了几位当朝文官的酒后,慢悠悠起身,目光似是落在圣人身上,欲言又止。
沈灵书屏住呼吸,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殿外有宫人来报:“陛下,太子已在玉液湖中布好了为老太傅祈福的花灯,请陛下移步观赏。”
圣人起身,对着宫殿众人道:“诸位可一同看看。”
沈灵书的担忧仍未消散,只得跟着乌泱乌泱的人群朝湖边走去。
还未走近玉液湖,便可瞧见波澜广阔的湖面上星星点点,一闪一闪,好似夜幕上的星子一般,璀璨耀眼。
太子与曹澜早早的侯在一旁,待嘉元帝等人到后,弯身行礼。
老太傅看着满湖的祈福花灯,眼眶一润,弯身感念皇恩浩荡。
沈灵书离得远,又是在夜里,瞧不真切,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孙太傅是否提了赐婚的事儿,心中焦急,惴惴不安。
这时,不知人群中谁说了句:“你们看,这花灯好美啊。”
姑娘们顿时扎堆凑在了白云栏杆下,众人的视线也都落在了花灯之上。
晚风拂过,浓墨碧波上,朵朵莲花灯随着涟漪荡漾,似是将银河倒挂,落在眼前。
沈灵书看着众人沉醉其中,一丝计策悄悄涌上心头。
借着宽大袖口,她手掌猛地用力,孙莲清“啊”的一声,整个人翻身砸向了湖中。
姑娘们顿时惊慌,人群中爆发阵阵尖锐的喊声哭声。
圣人皱眉,身侧太子顿时吩咐贴身侍卫凌霄:“先救人。”
凌霄点头,朝身后一挥手,几个侍卫便一跃跳入湖中,去捞还在挣扎的孙莲清。
虽是夏日,可到了晚上,湖水冰凉刺骨,孙莲清不熟水性呛了好几口水,被侍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昏了过去。
玉液湖边很快被侍卫分隔出来,沈灵书跟着贵女们远远地躲到一旁的回廊下,面上也是一副被惊吓的柔弱样子,显然是受了惊。
她装的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是总觉得身上紧随着一道视线,她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人影攒动,黑压压一片。
推孙莲清下水,她存了私心。
今夜侍卫众多,有贵女落水定会奋力相救。
孙莲清不会死,却会落入淤泥污水里,吃点苦头,也算报了刚刚那杯下料的酒之仇,二是她想借机打断孙太傅与圣人提赐婚的事。今夜孙家出了这档子事,孙莲清如此狼狈,不体面,赐婚的事儿是断断不会翻出来的。三就是她想看看太子什么反应,只可惜夜色浓重,她的眼睛一到晚上便看不清太远的事物,没能观察到太子的神色。
只是虽看不清,却也知道是侍卫去救的孙莲清,而非太子。
沈灵书想,若是心上人遇见了危险,太子一定会奋不顾身吧?
很显然,他没有。
不过单凭这一件事还不具有说服力,她还要再观察观察。
与此同时,绵绵的雨丝逐渐浓密,落在长亭外。
红漆檐口处,蕉叶被雨水拍打,弯下柔软的枝蔓,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雨势渐大,冷气袭人,长亭下一时挤满了人。内总管给圣人撑伞,一边扭头命手下太监传轿撵,并去内务府拿油纸伞。
雨下的越来越大,今夜这些达官显贵怕是要留宿宫中了。
沈灵书安静的站在人堆中,等着宫人的油纸伞。身侧不知何时多了道视线,她抬眸望去,对上了曹澜灿若朗星的眸。
两人目光短暂交错,沈灵书微微垂下眼睑,蜷曲的睫毛遮住了神色,只露出一截弯弯的唇。
正低着头,便瞧见自己眼前空出来的一块多了把深紫色的油纸伞,伞柄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
如今权贵众多,内官去取伞需要脚程,就算取回来也要紧着位高权重的先用。
她这样家世败落的孤女,怕是要在雨亭下站上一个时辰才能等到伞。
沈灵书错愕抬眸,却见曹澜朝他示意,人群拥挤,那柄油纸伞也跟着晃了晃,她连忙接过。
因着怕伞掉落地上被踩坏,她接的匆忙,软嫩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掌心,细腻的肌肤有一瞬温热的贴触,酥酥麻麻。来不及肖想,沈灵书顿时收好了伞,耳瓣悄然爬上一抹淡淡的浅粉色。
人声嘈杂,沈灵书垂着水眸,朝曹澜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胸腔中心跳却一如平常。
经过了宫宴前的对视,做这些事时,她已然更得心应手了些。
她与曹澜仅仅几面之缘,实在谈不上喜欢。可若日后他真成了自己的夫君,她也会恪守本分,与他举案齐眉。她接近他的目的不纯,所以日后他要纳妾也好,他要谁做他枕边人也罢,她都不在乎。
既受皇命离不开这上京城一个人逍遥自在,那么她只要想一个可以替她撑腰的夫家,不再过任人宰割的日子。
沈灵书看了眼亭子边缘焦急等待伞的权贵们,将紫竹伞递给采茵,温声道:“走吧。”
亭子狭小,亲贵众多,也没人在意沈灵书二人什么时候离开。
回流云殿的路上,风雨湍急,主仆二人相依,缓缓而行。
采茵精神绷得紧紧的,因为她觉察臂弯间的重量越来越沉,隔着雨水浸湿的衣料,也能感知到那股熟悉的烫意,姑娘好像又开始烧起来了。
两人依偎而行,忽地前方堵住了一道宽阔的暗影。
凌霄持剑横在路中间,抱拳道:“县主,殿下有请。”
沈灵书额头发烫,脑袋昏昏沉沉的,此刻不愿再耽搁下去,“凌侍卫,眼下我身子不适,明日再去向殿下请罪,望能通融。”
凌霄脚步分毫未挪,而是将自己的伞递到沈灵书前方,语气不容置疑:“县主。”
沈灵书强忍着眩晕,行至前方一六角芳亭下,顿住了脚步。
隔着重重雨幕,那道墨色身影负手而立,袖口上的金线绣的蟠龙纹被风吹得鼓动。只静静立在那,矜贵之姿,华然天成。
沈灵书凝神注视。
多年来,她大多数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侧影,饶是如此,她都觉得这是一种不敢戳破的美好。如今幻梦破碎,她居然也能如此平静的面对眼前这个人。
听到脚步声响,太子转过身,漆黑的瞳眸审视望过去,神色沉凝。
沈灵书走上玉阶,弯身行礼:“不知殿下唤臣女,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轻轻咳声,素净温婉的脸色被雨水浸润,更添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