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啧啧几声,知道美琪讲的都是事实。他也不想做坏人,但又不得不做坏人,小邝,你再好好想想吧。意思是不会让步了。
老陈这边的情况并非特例,接下来的日子,陆陆续续地,批发商都打来电话要求降价,否则只能取消订单。违约赔偿金那都是杯水车薪,厂里因为订单几乎是 24 小时轮班加班,货已经在那儿了,不卖不行。
再说做生意,不可能一上来就跟人打官司,说你这点实力都没有,而且禁不住事儿,那往后别人看到你就绕路走。而且,这种官司在以国内行情,几乎无处可打。又不是注册大品牌,怎么证明这是你的专利产品?
美琪只得承诺老陈降价,以换取他的渠道信息,那个一比一复刻的厂家到底是谁家。两天后老陈回过来的答复是,厂家正来自台州,名叫振华服装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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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请你继续矜持,憋着,就憋着。有好果子吃。
第27章 龙王庙
陈红英知道振华服装厂的来路后,十分震惊,抓抓头发后,无语地钻回房内。小龙的面色变了又变,想到什么似的,骨鲠在喉着。反倒是知道答案的美琪,并不那么吃惊。悬在头顶上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她觉着,这是邝建国能做出来的事情。再或者,不是他提议,但他没反对。脑子里滑过侯军的得意洋洋的面孔。
小龙说他出去走走,结果直接走回家,翻箱倒柜地作乱。小龙妈笑呵呵地从外面进来,大骂,你搞什么?把家里弄得像垃圾堆。小龙面目人色,比起怪罪父母,他更怪罪自己先前的多嘴多舌。两老本来就反对他去跟着堂姐鬼混,说混不出个狗屁明堂,男人跟女人做事,那更是笑掉大牙。
当时他为了证明自己选择正确,把衣服和图纸都带回家,告诉二人,邝美琪工厂日日荷载,发达不过是时间问题。当时邝父神色就不对,他也没多想。第二天起床,两人罕见的都不在家,他仍旧没多想。
妈,小龙道,你们是不是那天把我的图纸拿去给大伯了?小龙妈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龙伸出手指来,直发抖,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丑事,自家人抄袭自家人。堂姐辛苦大半年的成果,就这么被你们截胡了?你们怎么做人一点底线都没有。还有我大伯,那毕竟是他亲女儿,就一点不顾她的活路?难道她是他路边捡的吗?
小龙妈不是能藏话的人,大骂,我看你是胳膊肘王外拐习惯了。这种事有什么稀奇?我们不抄,多的是人抄!与其好事别人,不如好事自家人。振华业务不行,你爹娘喝西北风去?那侯军他大姨跟我是老姐妹,他在振华得脸了,回头还不是要回报咱们家?你在振华时,就不用心不操心,连个外人都不如!
小龙嗓子几乎冒烟,哑了,定定地瞧他妈一眼,跟瞧仇人似的。好哇,好一个侯军,原来是这个瘪三在作怪。这种下三滥你还把他当宝。小龙妈一耳光扇过来,气势大,力气小,轻轻地带过。小龙啊,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美琪他爸现在混得好了,根本不在乎振华。他不在乎,我们可在乎啊。你爸眼高手低地,这几年拿了几个钱回家?还不是靠我在旁边使力么。我又是为了谁?就你一个独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前阵子不是跟个女护士谈朋友么,谈婚论嫁的话,总要给你筹备新房新车吧,不然人家怎能看得起?侯军跟我说好了,等回款到了,就给你配辆新车。你喜欢什么车,跟妈说说。
小龙简直有苦难言,头疼欲裂。总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不能自己挣?我是没手,还是没脑子?还有李菊,她要是瞧不上我,我还不要她呢!追我的女人大把有的是。小龙妈哭起来,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直拍胸脯,没良心啊,我怎么生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儿子!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你打掉!
小龙前脚刚走,小龙妈就找到城西去,也不进门,叉腰在大门口凭天谩骂。骂美琪离间母子情,骂她狡猾薄情,把她儿子给骗走,搞得她儿子都不回家,回家就是找爹娘吵架。骂她天生反骨,不知感恩,为了做点糊口的小买卖,连亲情都不顾。
小龙后脚回来,一把抱住他妈,死活地把人往外搡。
美琪在二楼客厅内,瞬间明白了内情。小龙半个钟后蔫搭搭地回来,姐,我对不起你。然后狂扇自己耳光。美琪瞧他扇得起劲,皮色迅速发红肿胀,有一种恶劣的油量,见他着实有点自虐人格色彩,也是结结实实给他一耳光。她说,不要到我这里卖惨博同情。你是有错,你的错是嘴巴不严,做事不谨慎。但根源不在你。你再这幅鬼样子,搅和我心情,就给老娘滚出去。
小龙噘嘴,直抹眼泪。姐,我错了。美琪说,别丢男人的脸,男人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我都没哭,能轮得到你?小龙要抱她,被美琪推开,得了,还当自己是三岁小朋友,待会儿跟我出去一趟。小龙立马说好,把袖子卷起来。
美琪原本想要去找邝二叔说道说道,可小龙妈已经闹到这里,跟他们多说无异。这夫妻俩心思太黑,不可能凭借一条舌头就叫他们变白。直奔振华而去。路上宋云蔚打来电话,在哪儿?你到西坪路一趟。
美琪说干嘛。
宋云蔚道,你一个人去找他们算账,能算得赢?
美琪的鼻腔登时酸酸地,小龙在后头干瞪眼,她只能把声线放得如常,好,我们一刻钟到。不堵车的情况下,在整个台州转一圈都不要一个钟。西坪路在中商超市旁。宋云蔚矗立在商超门口,头发在大风下乱飞着,人却相当镇定。光是看一眼,美琪心中便多了一分力量。她叫小龙先在车上等等,迎到宋云蔚那边去,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干嘛。
宋云蔚笑笑,他的招牌式笑容,温暖和气,暴风烈雨都不能使之动摇分毫。两人往商超侧面的小路进去,后面是一栋陈年老旧的商业大厦。曾经辉煌过,后来因为新城区建设,这边渐渐地沦落。电梯里卫生堪忧,物业干脆在四面贴了木板,防止各色人等在金属版面上乱刻乱画。轿厢里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美琪都顾不得,所有的情绪在特殊的空间里爆发出来。她说,我现在的感觉好奇怪,冷得可以去跟任何人翻脸,谁都不怕。谁都憎恶。但胸口这里,又明明憋得发慌,简直要窒息。真跑去振华又如何?利润是再没有了,还被他们连累搞臭名声。宋云蔚,你知道我多看重现在这个厂吗?它是我的宝贝,是我的希望。他们为什么......沙哑的哭腔已经出来。
宋云蔚沉默着,又继续沉默到电梯发出叮地一响,提醒楼层抵达。
谁也没迈出脚去。云蔚道,或许,是因为无论你对他们多失望,心底还是抱有期望。一句话将美琪龟裂的心房破出一道口子来。失望和愤怒如汪洋海浪,涛涛地往外滚。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在男人的怀抱里。也许是她冲过来,也许是他伸出了手,美琪的眼泪湿透了云蔚的白衬衣。
云蔚在口袋里捞了两下,抽出手帕纸。美琪接了,旁若无人地擤鼻涕,好大声音,又瞄了男人一眼,略略地害臊。好丢脸啊,美琪声如蚊蚋,下意识地去揩他的胸口,没两下,手背被云蔚给紧紧地握住。
云蔚入眼的是美琪湿漉漉圆瞪瞪的猫瞳,晶莹剔透,可爱、失意又倔强。美琪乱糟糟的模样简直没法不让人心潮起伏。他的嗓子眼痒了一下,心口也痒了一阵,身子忽的下坠。原来是电梯被人按动了,开始失重下行。云蔚毕竟更成熟,把手揣回口袋里,道,金律师在光伏贷的案子里帮过我的忙。他这人性格古怪,但专业底子无话可说,多少他能帮点忙。
金律师一瞧就是那种不太会捞钱的古板律师,十分寒酸。但他自己毫不介怀。宋云蔚不知是什么魔力,三两句话,他就拎起公文包和笔记本一块儿下来。显然这两样都是职业工具,真正用上的,还是他来到振华后刁毒的嘴。振华门口,流连着七八个流氓似的家伙。小龙过去笑脸相迎、勾肩搭背、一一分烟。于是一队乌合之众,在振华老保安刻意地放行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二楼办公室。
侯军见美琪进来,根本不当一会儿事,但后面下饺子似的蹦进来十来人头把他围起来时,便不得不慌了。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再不出去,我要报警了。美琪说,别呀,就是来跟你聊聊天,报警人家理你吗?
小龙说,别跟这瘪三废话,先让我揍了再说。
侯军浑身一抖,曾经被踹的记忆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他连忙说,小龙,咱俩才是真兄弟嘛。你妈就是我干妈。阿姨没跟你讲,下个月就能给你提辆车?小龙立即要对他施行暴揍酷刑,金律师咳嗽着讲话了,侯经理,据我所知,你在五个月前,才胜任振华副厂长,月收入不过几千,哪里有能力私下为他人购买轿车?真要查账的话,估计一个职务侵占是跑不了。少则牢饭三五年,多则上十年。
侯军被吓得够呛,卵蛋都软掉,将美琪请到上位去坐,道,我知道你们来是为什么事,可真正决策的也不是我呀。要不你们等等,我叫老板来。美琪想了想,说好。侯军立刻给邝建国打电话,话头讲得模棱两可。一听就知道他自己也在这批货里捞了好处,没敢叫邝建国知道。美琪就想看看,她亲爹,到底在这件事上参与了多少。到底是侯军欺上瞒下侵占她的成果,还是她亲爹全程参与。
邝建国毕竟见多识广,进门就是一句,你又胡闹什么!美琪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再有任何心理波动。回头给小龙使个眼色,小龙意会着把兄弟们带出去。宋云蔚也出去。他深知这种场面,并不适合外人插足参与。
美琪起身,爸,抽烟吗?
邝建国很是狐疑,自己家老大,还不了解她的性格?父女两向来是敌人相见,甚少好话。美琪已经好声好气地过来,给她爹点上一根。爸,侯军抄袭我的作品,我也没什么好说,他无耻下作是他的事。可是这事儿真传出去,担责的不是他,而是作为振华大老板的您,人家会说振华老板抄袭自己女儿的作品,那您在交际场里,还有颜面吗?
此时美琪的心思骤然改变。像是突然打通了六脉。再怎么与邝建国争执是非对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他会痛改前非、良心发现?再说这事根源,不像他刻意所为。他最好面子,如今心思更不在服装厂上,犯不着做这等事情。跟良心无关,他瞧不上这点利润了。顶多是知道那么一点,被人春秋笔法,但放任侯军去操弄了。
侯军跟她有私仇,只要还在厂里有话语权,以后少不了再给她找事。她能做的,是先把侯军这个肉中刺先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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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品牌
邝建国眉头紧锁,把美琪上上下下地瞧了两遍,忽而长叹一口气。把头一扭,森森地盯了侯军一眼。两口抽掉一根,狠狠地掐掉烟头,自己又续了一根,与相似的眉眼对上。他说,老大,出去自己做事,知道不好做了吧。美琪点头,是的,我这才晓得您当年下定决心卖掉宅基地和房子,又去创业,是多么不容易。邝建国点点头,那你就要吸取教训。这么说吧,侯军拿样衣给我,我没认真看,他说借鉴了市面上热销的款式,这事儿怎么说呢,服装厂一向都这样。哪种款式火,就往那里跟。衣服嘛,来来去去就这样。流行也是十年一换。
这是劝美琪不要较真了。
美琪笑了笑,突然发现在父亲跟装模作样,也不是件顶破天的事。有史以来的敌对情绪,破天荒地消弭无声。骤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注定了你伸手去要――要不到。只会令自己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会像阿庆嫂那样,失去固然使人同情,但走不出来的结果,便是逐渐疯魔自固。别人叫你一句可怜人又如何。总归把你当可怜人看,也不见得更瞧得上。邝建国也是人。他有他的偏好、利益和做事习惯。只要不把他当“父亲”的角色看,把他当做一个社会角色,她就不会再有恨了吧。
人在社会上混,就该能屈能伸、审时度势,不该一味宣泄情绪把自己推向敌资队伍。这种领悟使美琪浑身一轻,又蕴含着些许无奈的失意。
她痛痛快快地说,是,我不打算追究,也没什么好追究。我有点事想私下跟您说。邝建国苦脸转晴,直接打发侯军出去,侯军犹犹豫豫,到底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美琪这才道,今天不说他抄我的东西,就说抄别人的吧,但哪怕只是借鉴一部分都好说,他连这点功夫都不做,图纸都不改,百分百地去照搬。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地,为什么呢。万一招惹的是有实力的品牌,他也不怕把振华脱进官司里么?再者,他就是知道我俩不合,晓得我不会对振华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就这样明明摆摆地欺负我......这是欺负我么?我跟您关系再怎么差,也是您邝总的亲女儿,咱们家务事轮得到他来插手?他把您放进眼里了么?还有最后一点,还是那句话,这事儿传出去......
邝建国把手一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停了片刻,道,他这人没你想得那么差,能力还是有的。美琪立刻接上,这我承认,唯独就是野心大了点,您说呢?邝建国又不说话了。美琪也叹气,爸你老早就不爱管厂里的事,手里好多大项目吧。可无论如何,振华是您的心血,万一有人想把振华当踏脚石,您忍心不忍心。邝建国起身,大步往外走,侯军候在走廊里跟他搭话,他鸟都没鸟他。
两人出来振华门口,邝建国挥手道,我心里有数。这样,这次你亏了多少?
美琪怔愣了两秒,决计没料到他能有这个心。立刻道,也还好,不是大事。
邝建国点点头,半个身子钻进奔驰,又挺回来,眼睛也不向这边瞥,道,改天有时间回来吃饭。
好久才回神,车屁股冒着轰隆隆地烟早去到没影处,她还立在爆裂的太阳日头下。
邝建国最后一句话,终究还是有魔力的。又似乎来得太迟。
回头找人呢,只有宋云蔚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大门保安室的墙根下。美琪小跑过去,怎么不在屋里等,这里不热么。金色耀眼的光芒斜射在男人的裤腿上,似银河璀璨,掠过他过长且白皙的手指上。
好想拉拉他的手,美琪意动着。
宋云蔚的手指无端端神经质地弹了两下,收进口袋,道,还好,这里透气些。
美琪问,他们人呢,还说请大家一块儿吃个便饭。宋云蔚道,小龙跟他朋友走了,金律师还有别的案子。他问,看样子,咱们今天算是圆满收场。美琪用力地嗯了一声,藏尽了开心喜悦。算是吧,她说。既然都走了,咱们也回去吧。你还有事吗?
云蔚道,给你做饭算不算事?
美琪垂下头颅来,一脚一脚地轻踹墙根,忙了一天,你不累呀。
宋云蔚盯着她的头顶,也没做什么,再说,做饭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享受。美琪真想问,你对每个女人都这么好么,真没问出来。怕他把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悉数收回去。结伴着去菜场,美琪负责点菜,宋云蔚负责讨价还价。他还价完全是个意识形态的流程,只是一问,老板便宜点啦,但结果便宜不便宜,送不送小葱生姜,都不介怀。拎着两斤活虾、三两只乳鸽、一根莴苣还有一把苋菜打道回府。两人说说笑笑地进来大厅,陈英红从楼道上伸出脑袋,瞧了一眼,又翻了个白眼,钻回自己的安全地带。
美琪在水池里拆虾线,手指灵活,一挑一个准,噗通噗通地往水盆里扔。偶尔几滴凉沁沁的水滴溅到宋云蔚脸上,他也没吱声,眼角却汪着一缕温柔的笑意,自己揩了。美琪,他叫她,帮我找下围裙在哪里。美琪蹦蹦跳跳,从门后摘来,眼见男人忙着切洋葱,就说,你把头低一低。云蔚低了,美琪半抱着他的腰身,给腰带系上。她系得很慢,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完全不排除是在揩男人劲腰上的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