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吃喝片刻,也没刻意去找话题,烧烤重辣,没一会儿就去了半打易拉罐。美琪,宋云蔚叫她。美琪心头咯吱一声,装作没听见。
宋云蔚起身无屋内,在房里找出一条针织的绿围巾,给她披上,拉着她的手到屋内。纸笔准备好了。他说,我来帮你算算账。如果你现在从几个人的小厂做起,即使盈利正常,一年下来不过是赚取别人家的皮毛。只够你糊口维持基本运营。等你通过这点小利再扩大生产,等到何时才能达到振华的规模?我想,你既然从振华脱离出来,必定有更高的愿景理想。美琪板着脸,你的意思是我在做无用功。方桌很小,家家户户都有的折叠款,除非她特意摆出极其别扭的坐姿,方才碰不到他的腿。两人膝盖轻轻贴着,谁也没有率先挪开。是躲藏的细微亲密。宋云蔚谆谆道,并非我要教导你,而是不想瞧你走弯路。美琪说,并不是我想走弯路,而是条件不允许。宋云蔚不认同,从裤袋里摸出香烟来,这回是软包芙蓉王。美琪问,怎么换烟了,不打算戒了?宋云蔚单手撑住额头,一派潇洒,最近好多事,只能靠这玩意儿解解压。要么?美琪点头。他凑过来,白皙的手拢着烟头上的火苗,面孔尽在咫尺,火苗在他的瞳孔里印出迤逦。美琪嗅到他的气息。这么近。克制不住地往他唇上瞄。薄唇,殷红。看什么?宋云蔚问。美琪赶忙避开,眼珠乱滚,就是不再直视。宋云蔚吞云吐雾着,笑,婚礼那天,我看到你了。美琪倔强道,哦,看到又如何。宋云蔚道,很漂亮。不比美丽差。但你溜得太快,连毛都瞧不见一根。
美琪噗呲笑出来,快活劲抑制不住地从胸腔里喷涌着。浑身毛孔舒张着道,你今天很奇怪,干嘛老是恭维我。宋云蔚弹弹烟灰,杵着下巴看她,我怕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你,叫你跟我绝交。一下被说中心事,美琪脸色又变了些。宋云蔚捏起圆珠笔,仍旧写写画画,经他计算,中规中矩着运营,起码要五年才有出头之日。
原本你有什么计划么,我是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问。美琪道,还是从羊毛衫做起。我做这行五年,关窍皆知。只是以前在振华,没有施展机会。而且,这回要线上线下并行。电商平台已经架起,往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物流的成熟,网上购物会成为主流购物方式。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时代到来,还纠结在线下一亩三分地,然后又被时代抛弃。洋洋洒洒地,手舞足蹈,起码一口气不停地讲了半个钟。
宋云蔚倾听着,手伸过来,捏捏她的小指,细长的眼尾里散着细碎的光。美琪嘟哝道,你干嘛。宋云蔚收回手去,道,我就说嘛。美琪神情黯然下来,那只是设想。云蔚说,怎么是设想?美琪不说话了,两手放到大腿上,绞来绞去,绞了一会儿,又咬手指。
宋云蔚说,你听我说,咱自尊心不可太强。想要做生意谋事业,想要一切条件水到渠成那是不可能的。条件往往人为创造。我说几句话你别难受。美琪噘嘴,灌一口啤酒,你说吧。云蔚道,就拿你身边人举例子。你向来把美丽当人生赢家吧?美琪说,难道不是?云蔚道,目前来讲,暂时是吧。问题是,你们同为邝建国的女儿,为什么她能汲取到比你多得多的资源。这资源既包括教育资源、资金支持、人际支持,方方面面,致使她有一个良好的开局。哪用他说,美琪无数次揣度过其中的答案。她说,美丽情商高,有价值有前途,邝建国偏疼她。宋云蔚默默了片刻,道,也不是谁一开始就有价值。要我说,她最聪明的一点,就是跟你爸一样,她会借势。借势装点门面,然后越爬越高。她是显而易见的目的导向,谁有用,她就用谁。你说呢?
美琪无法否认。宋云蔚把事情总结得太过清晰明了。为什么一样的起跑线,随着时光的推进,人和人的区别会大如天堑。出嫁前,有邝建国全方面的支持教养,跟廖振生一起后,在廖家的支持下,很快会成为台州炙手可热的主持人。在她婚礼当天,这种局势已经非常明显,她在美丽旁边,在美丽众多光鲜且远道而来的同学、同事、领导跟前,她连话都插不上嘴。往后围绕在美丽身边的各种资源,只会更多,不会更少。爱情、事业、美貌与青春,在美丽身上汇聚成耀眼的光芒。美琪不是没有反思过。也不否认嫉妒过,不甘过。正是那股强烈的不甘,催使着独立出来。
那么,宋云蔚沉吟道,即使是为了理想,为了赚钱,先把头低一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觉得借势亏欠,那是中国传统中庸教育导致的过高道德感。或者你可以换一个思路,等你发达了,你也可以为别人借势,把人情还上,不是么。他从口袋里摸出银行卡来,于美琪来说异常的刺目。他说,如今你与邝家关系不良,跟美丽讲不出口,身边的能使上力的少之又少。但不是没有。美琪眼眶发热,鼻头酸得要死,嗓音沙哑着问,你哪里来的钱。宋云蔚耸耸肩,弹弹她的脑袋瓜子,老秦肖想我那车老久了,我也用不上,就卖给他了。这里有二十万,属于闲置财产,刚好做你事业的启动资金。不够的话,我还能再跟廖振生捞一点。 再不济,净水器的尾款也快到手了。美琪睫毛上落下一串串豆大泪珠,我怎么能白拿你的钱。宋云蔚道,你还想白拿呢,我还指望你多多挣钱,日后带我吃香喝辣。我不吃亏,你得给我按市面最高利息算,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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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男人各种小动作。讨厌死了。
第24章 名额
昏暗的卡座内,廖振生跟几个朋友在喝酒,在他左手边坐着一位俏丽女郎。细吊带的连衣裙,裙短至大腿根处,鱼鳞似的银色亮片十分打眼。姗姗来迟的宋云蔚一眼叨住,慢悠悠地过来。女郎暗自打量后来的男人,活跃地给人倒酒,烟熏闪闪的眼尾把人勾着。哟,振生的朋友各个人中龙凤。宋云蔚说夸奖,其他人更是闹热闹起哄,郑彬彬,你倒是说说谁是龙头谁是凤尾啊,刚才还叫廖哥哥,眨眼就移情别恋了?廖振生不快地瞪了大伙儿一眼,顺手拍拍郑彬彬圆滚性感的白大腿,揽着宋云蔚到旁边吧台去。
两杯加冰芝华士。廖振生摇晃着玻璃杯道,你别多想,他们都是朋友。
宋云蔚道,我没多想,就怕台州地小,眨眼就传到邝美丽耳里。
廖振生苦闷,你放心,彬彬已婚生子,她就那样的性格。
云蔚说,看身材,可瞧不出。
廖振生道,你别讥讽我了行么,我心烦着呢。宋云蔚小抿一口,又看看手表,现在十点半,再过半小时,我该睡觉了。廖振生额头黑线,长吐一口气来,你这人怪得很,城市人的气派,农村人的作息。犯得着么。
宋云蔚跟他碰杯,健康万岁,你还是长话短说吧。
廖振生朝酒水员要了根雪茄,垂眉苦脸借酒浇愁,美丽跟我闹了。宋云蔚点头,夫妻嘛,过日子需要磨合。振生摇头,不是那回事。台里有个名额,可以去北京进修半年。是,这名额当然可以给她。可是我妈不同意。她想尽快抱孙子。宋云蔚道,不是说 25 岁之后再打算要孩子么。廖振生连连叹气,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妈最近身体不好,心态上就有些影响,老是说些有的没的,指望美丽早生贵子。说美丽只管生,生完她来带。但你也知道美丽,她这人事业心重,还想在电视台发光发热,现在正是上升期,哪里肯。两边都指着我,每次回家,我都像受刑。比受刑还难熬。
很是发了一通牢骚,宋云蔚道,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就是送命题。你既然结婚时没打算另立新居,就得做好日日两头讨好的准备。廖振生大口叹气,把头拱到宋云蔚眼皮底下,你瞧瞧,这阵子我长了多少白头发。宋云蔚好笑着推开,行了,这也是历练,你就当修行吧。
廖振生怒目相视,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听笑话。别说我,就说你吧,最近怎么老跟我大姨子混一起。她撇开振华这规模的不要,自己另立门户,小打小闹,就那三瓜两枣,也值得你去相看?云蔚道,这你就错了。过去五年,全球服装零售市场增长平稳,其年符合增长率 2.7%,预计该增长会持续到下一个五年,并且在合适时机,呈爆发式增长。而中国,是近年来亚太地区最大的男装市场,总收入 499 亿美元。再说女装......
廖振生说你赶紧停停,市场再大,吃不到嘴也不关你的事。
宋云蔚云淡风轻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她吃不到嘴呢。廖振生瞪眼,凭什么她能吃到,个小丫头片子,手上就两条生产线。员工不过三四十来人,还能吃上天不成?宋云蔚说,账不是这样算的。当初我们做净水器,要得了几个人,钱不是照赚。关键是看市场热点、风向、相关政策、平台、供应链。
廖振生听得头大,手机又震动起来,是美丽来电。接都不敢接。等至息屏了,草率地拍了两张现场照片进行报备,还特意把宋云蔚给纳入视野。对好兄弟说,你看看,我这过的什么日子,毫无自由,双面监控,简直让人窒息。
宋云蔚点了根香烟,撇开话题,道,你最近是不是跟邝建国走得很近?也还好吧,廖振生道,他这人路子还挺多,介绍两个项目一起做。宋云蔚说,之前向你借那笔款,还了?振生皱眉,都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催他。他现在排面可不小,市里省里到处跑。云蔚道,亲兄弟明算账。一笔笔地,你不搞清楚,日后反倒不好做人。我个人建议,这人空架子多,你们财务往来最好做好隔离。廖振生有些生气,再怎么说也是我老丈人,他那人还是蛮仗义,对我也不赖,不至于你想的这样。宋云蔚说,好吧,你随便听听,我随便说说。振生又说,云蔚,你最近小心点。那个张老板到处找人打听你。宋云蔚一听就懂,城光建筑的老总张韬?就是他,廖振生忧心忡忡,他这人荤素不忌,做人极端,我怕他因为光伏贷的事找你麻烦。虽然咱俩是兄弟,但他不一定会买我的账。云蔚缓缓地吐出一口青烟来,不至于,张韬做大生意的,知道轻重。犯不着因我这无名小卒败他声誉。这样,他想了想,改日,有合适的场合,你叫我去陪个酒。廖振生道,那.....好吧。
廖振生混到十二点,始终心情郁郁。郑彬彬主动提议送他,开一辆紫色渐变玛莎拉蒂。这种级别的跑车,在台州是没有市场的,正因没有市场,更是别具一格地凸显特殊地位。廖振生道,呵,你这车不错,刚换的?彬彬撩一把长卷发,夜店妆晕成一片,是另外的性感魅惑。是啊,刚换的。挨了一顿打换的。真彬彬被家暴的事,圈子里不是秘密。振生皱眉,打你哪里了,我看看。
郑彬彬把车停到小区的树影里,妖娆地点了根烟,都是些你不方便看的地方,真的要看?
廖振生在她挑衅的视线下,腹部微僵着发硬。算了,我哪能占你便宜。他那人,离了得了,你条件又不差,干什么自讨苦吃。彬彬眼里泄露出片刻的脆弱来,他对我好的时候,好得叫人发疯,坏的时候,又叫人疼得难受。酥胸起伏着,她把廖振生的手拉过去,放到大腿内侧,再往内。他拿皮带抽我这里,说我犯贱、发骚,是滥情的母狗。我知道,他是太爱我了,见不得我出来玩儿。可我原本就不是圈养在家的金丝雀,更不是成天带娃的贤妻良母,我不是那号人,早就跟他讲清楚。振生的手已经触摸到湿润,细细的一根丁字裤,卡在凹槽里。想收又收不回,倾身过去。彬彬一把推开他,戏谑笑了两声,振生,不是说不占我便宜?廖振生面红耳赤,被撩得浑身发烫,被耍得极其愤懑,强忍着深吸一口气,彬彬,不带这么玩儿的。
美丽来电时,美琪正忙得不可开交。宽大的白 t 从腰际卷起来,往腰上一扎,露出一段香汗淋漓的小蛮腰。下面是牛仔短裤和高帮匡威。蹲在地上核对包裹。放眼望去,像是埋在山堆里。一面夹着肩膀跟美丽讲话,一面对着二楼厕所怒吼,叫小龙赶紧滚出来。
美丽的声音冷冷地,你很忙?那改天再说。
美琪听出不对劲,说稍等,跑院子里去了。后院开了一道小门,通往前方不远处的学校。城西小学荒废已久,这还是美琪的母校。当年因为学员不足、教师不足、噪音烟尘污染等等,与二小合并。她没想到,有重归母校的一天,将母校改建成生产厂房,几个墙壁打通,墙壁重新粉刷,校舍部分刚好也能做员工宿舍。城西街道的社区叶书记很高兴能将不良资产租借出去,同时还能将社区内一些无业妇女给就近安置,所以合同上的租金价格相当物美价廉。也算她个人政绩。小龙终于从厕所里夹着臀出来,便秘的脸色,说姐,你对我能不能客气点。其他员工听见,我顶没面子。美琪把货单交给他,我要出去一趟,你先看着点。
美丽已在茶社内坐好,白丝绸衬衣,领口处一大朵无暇的蝴蝶结,下面一件鱼尾包裙,宝格丽的风衣外套搭在椅背上,桌上扔着奔驰车钥匙。美琪匆匆而来,灰头土脸的,两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美丽饮茶,神情不快,你就不能收拾一下?这是嫌弃美琪丢脸了。
美琪道,特殊时期,讲究不了那么多。
美丽冷淡地反问,什么特殊时期?在家厂子你不干,去干这种苦力活。
美琪说,倒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新开出的男版羊毛衫与衬衫款式,蛮受欢迎。创业初期,时间就是金钱。你怎么了,找我是想开批斗大会,那我可要走了。
美丽神情复杂,长嘘一口气,别,你好好坐着。有些事我没人说,只能讲给你听。哦,我听着呢,美琪把脸捧起来,对她挤眉弄眼,活泼泼地伶俐相,美丽又笑了。笑完后问美琪要烟。美琪便知道事情估摸着有点严重,去楼下买了来。美丽面容忧愁,眼神锐利,台里有个去北京进修半年的名额,妈不让我去,她想让我先把孩子生了。美琪捏了茶壶续茶。美丽道,说得好听罢了。她是担心我到外面去,翅膀会硬,心可能还会被勾走。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我,那种乌烂的想法。那你老公怎么说?美丽冷哼,他这人天生软骨病,女人哄着他时处处都好,要他拿出气概来做主,那他在廖家可是万万做不到的。美琪问,你很想出去?我的意思是,非去北京不可?美丽偏过头去,去北京进修起码可以节省了三年青春,错失良机,我怎能甘心?美琪心里当然是支持她的,又问,那邝建国呢,他能不能周旋一下。美丽道,他是男人,他自然是赞同怀孕生子,把廖家彻底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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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品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暴雨过后的湛蓝天晴,城西路在雨水的滋润下焕发着新的生机。美琪瞧着校舍旁孤零零地全是些杂草,甚是凄凉,在杂物间里捡了锄头就去清理。一不做二不休地,联系了旁白的花卉市场,叫送来一批树苗。别人问送什么品种,她也不懂,就说随便送。
三轮拖拉机摇摇晃晃地过来,两个工人二话不说地,卸下五颗法桐、五颗雪松还有五颗广玉兰,以及其他,鬼画符的清单,还得专成打电话过去问,核实树种品名。美琪给师傅派了两瓶水,问了问栽种事项,戴上遮阳帽就开干了。她也没指望谁来帮忙,也没打算叫谁,脑子里想的是老秦别墅院子里的繁花盛景。说是宋云蔚的劳动成果。原来独自栽种下树种或者花种,挖坑、扶正、填土,尽管大汗淋淋,对于心境来说,也是一大沉浸式的享受。
霞姐从外回来,哎哟叫了一声,老板这是干啥呢。美琪说,搞绿化呢,把环境修整修整,大家看着心情也好。霞姐利索地过来帮忙。一会儿,小龙从发货间溜达出来抽烟,眼见也上来干活。再一会儿,休息的职工也是搭伙着去旁边店铺借了铲子,边说边笑地开始义务劳动。以前在振华,管理可是个大难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亲戚妯娌乡亲的复杂关系,背后隶属邝家不同派系,导致很多人拉帮结派、规章制度往往落实不到位。这是家族企业最通常的弊端。到了城西,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