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兄弟，杨贵昌远远就来车门这边招呼，等宋云蔚下车，赶忙拉着他到堂内。邻居们叽里呱啦地，一个比一个叫得响。宋云蔚坐到桌边去，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被倒春寒给吹的，脸色苍白。
“一下子我也看不了这么多，要不你么先回去，我看好了，大家再过来？”
杨贵昌把人半推半请地送走了。贝妮在厨房也把碗洗完了，她妈把被子晾到二楼的阳台上。一家三口齐聚下来，一屋子人全都殷殷瞧着宋云蔚。美琪观他脸色，也是有点着急。这些农民靠务农，开垦、种植、施肥再拿去卖掉，收入拢共也不过万余元。所以大批青壮年离开乡土远去打工，若是有娃，也丢在老家野蛮生长。谁会黑着心思上门诈骗这些老弱病残呢？
杨贵昌递烟，粗短的手指跟磨砂纸似的，小宋，有话你直说哈，我们不是经不住。
宋云蔚翻完六份合同，合上，推到一边去，道，跟昨天租赁合同的陷阱比起来，这里有种更严重的情况。他把其中一份抽了出来，看看名字，是位叫杨林松的。杨贵昌赶忙把人叫过来。宋云蔚问，合同里面提到贷款，你跟他们去办贷款手续了吗？
杨林松五十出头，牙齿豁口，说话漏风。普通话听得不准，宋云蔚又改成台州话。杨林松唾沫横飞着，一口气不停地，估计是有些耳背，越说嗓门越大。他说不知道啥啥的贷款，谁会搞那个，就是跟人家去银行开了个账户，晕头晕脑地签了几个字。浑浊发黄的眼睛瞪向杨贵昌，怎么地，我的跟你的不一样吗？不都是收租金吗？
云蔚把话头接过，不一样。他们拿你的资料去银行开了户，又签到合同里，合同里也写明了你贷款用来他们买机器。他们把市场价标得奇高，也就是说你们不光要付利息成本，还要远超市场价购买他的东西。这已经不是出租屋顶你们收租金那么简单，相当于你们双方是买卖双方。他们可以从银行结了钱就能跑路，而你们可能要花二十年还贷款，且毫无收入，你们成了债务人。
这也是后来揭露出搞得沸沸扬扬的光伏贷。
杨林松听不懂前面，但听懂了最后一句话，一拍大腿做到地上去，嚎叫着哭出来。杨贵昌拽着他起来，把他扶到房里去，戚戚焉地说，林松他儿子还是精神病嘞，有残疾证，父子二人就靠低保过日子，有时候他女儿会接济一下，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哎，造业啊！
第20章 报复
杨贵昌一家其实很少跟杨林松他们家往来。准确来说，村子里的都不大跟他往来。他那精神病儿子不知怎么突然就发了病，别人说，就是天生的流氓，在学校摸同桌的屁股。赶出学校，就到街头去耍流氓。但要说强奸，他好像又不敢。就是趁着天气好的时候，神经疯癫地在路上走，冷不丁地就去摸女人。吓得别人尖叫报警。碰上个厉害的婆娘，要叫他们家赔钱。杨林松在隔壁乡镇的矿上干活，常常日夜颠倒，脾气当然好不了。赔了两次钱，到了第三次，就把儿子抓回家暴打，先是打断了笤帚、又打断了竹竿，兴许打上兴头，不知觉就把儿子的腿给打断。也不治。后来他哭着说，让他在家呆着，好过出去造孽啊。万一真造出什么，我们家负不起责。
杨贝妮小学时就受过骚扰，担惊受怕，所以杨贵昌就不让她在家呆，要她去她姑妈家借住。杨家父母为了负担借住费和借读费，才外出打工去。要说恨杨林松，也叫人着实恨不起来。麻绳专挑细处断。杨林松他老婆早些年就得了癌症，治了一个月，花了好多钱。她说不治了，不能再往外借钱。回家等死。熬不过病痛，自己跳河轻生。如今灾难又找上他们家。杨林松都有点想寻死了。放在寻常人家，万把几万的，或许真不值得什么，可要他们家哪怕拿一百块出来，都要计较肉疼，更何况已经四位数。也许被社会欺骗，才是致命的根本，只得浑噩地回家去。
杨贵昌担心，宋云蔚说我陪你去跟他说说。美琪也要去，宋云蔚不让，美琪就道，我不进去，我就在外头，真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立刻报警。
杨贵昌果然上吊了。他儿子饿着肚子在房里叫爸。他爸也没答应。一双腿在空中晃荡。他儿子觉得什么了，哭了，从床上滚下来，往外爬。爬到堂中，还要往他爸房里去，这时有人把他架了起来。宋云蔚用方言说，不打紧，你爸被人骗了点钱，心情不好，贵昌叔跟他说说。把他抱回卧室。外面汹涌了一阵。警车也来了，村干部也来了。好在宋一行人来的及时，美琪听到屋内短促的惊叫，也冲进去，杨贵昌把人从裤腰带上抱下来。
这才把杨林松从鬼门关给拽回来。他家从未如此热闹过，进进出出地，全是人头。凉下去的心又给一点点给热回来。警察做了点笔录又走了。村干部说麻烦你们看着点，又劝杨林松，你自己不管，也得想想你儿子是不是。留下村书记的儿子，他儿子三十来岁，是工商局的。听说有关合同诈骗，就留了下来。
杨林松的脖子肿起来。声音哑了，再也不能大声吼叫。泪流满面地吃着一碗肉丝面。贝妮妈端过来的。贝妮妈把第二碗端去杨林松儿子房间，贝妮说我去，她妈瞪她，你不知道他啥病啊？旁边男的，也就是工商局的同志说，我来，我去。贝妮跟着一起进去，屋里浓重的骚味臭味。吃喝拉撒全在里头。那同志对床上骷髅似的男人说，林辉，记得我吧，咱们一个小学的。林辉讷讷，不讲话，倒会吃。吸得呼噜直响，估计很久没吃过这么香软的面条。那男人就坐在边上，抽烟，说我也叫林辉。跟他一个班时，老师叫他小林，叫我大林。又看一眼不吱声不会搭腔的贝妮，你出去吧，我留这就行。
宋云蔚道，林松叔，这事不是你们一家的事。你先别急。虽然签了合同，但如果合同不合法，存在欺诈嫌疑，那你也可以不履行。杨林松睁大了眼睛，可以吗？宋云蔚说，可以，银行要催你你先不管。大林辉进来，就往旁边一坐，也应和，对，你们先拖时间。宋云蔚跟他对视一眼，继续道，我们把签了贷款的家家户户都集合起来，去起诉。再找个合适的律师，应该问题不大。大林辉说，我有相熟的律师，打民事和经济还成。宽慰了杨林松，一行人全出来。宋云蔚跟大林辉交换了联系方式，大林辉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搞。又说，这事真不好搞，你还是悠着点，有事可以打我电话。
接下来几天，宋云蔚仍旧满乡野奔波。美琪原本无所事事，光伏贷又跟贝妮家有关，便毛遂自荐做个马夫以及引路向导。云蔚道，我可没法给你开工资。美琪哼哼着噘嘴，也不要你开工资，我就喜欢看你多管闲事。云蔚扶额，没有，市场不规整好，对我的事业也没帮助。美琪说整个市场的事，也归你这个没单位没头衔的人管吗？那村书记的儿子，还是工商局的，也没见他真干点什么。宋云蔚却笑了，不要老指望别人先干什么，我们先干点什么，把条件促成，后面他们就好接手。美琪不说话了，胸口热乎乎的，又酸又稠，她想象不出宋云蔚这么好的人，以前到底能遭什么事。谁能忍心对他使坏。
美琪去超市买了两箱泡面两件矿泉水，还有面包干点之类的，后车厢直塞满。龙口村还好说，有村书记打招呼，大家都挺配合。但超越龙口范围，其他村就不好说了。美琪还在车上呼哧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不远处有人叫唤起来，提着扁担要打人。美琪三下五除二地，吸完最后一根面条，一抹嘴，手无寸铁的挡过去，你干嘛呀！那是个妇女，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闲出屁，明明人家每个月能给钱，到你们嘴里就是骗钱，谁骗谁还不知呢！美琪叉腰，我们是闲出了屁啊，不然还来管你家的要不要喝西北风？问你要钱了吗？龙口那边杨家的事没听说吗？妇女坚持，这是我侄子介绍的，不会错！又要揍美琪。美琪撸袖子，宋云蔚揽着她的肩就把人绑走。
美琪气呼呼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就是见不得别人给冷眼宋云蔚瞧，比扇她的脸还叫人忍受不了。还要扭头去跟妇女掰扯。宋云蔚将她紧紧抱着，好了好了，这种情况在预料之内。本来咱们想给别人帮个忙，反倒给人打上了，事与愿违吧？美琪冷静下来，我也不会真跟她打啦。男人胸怀热乎乎的，硬邦邦的，也不是那么瘦。比视野中更宽阔。红着脸上车去，赶紧捡了片口香糖吃，也不知刚才靠那么近，嘴里是不是都是“爆香味儿".。
结果真还出了事。就在邝美丽婚期头一天。车子开不进坳里野草丛生的路，美琪把车停到路口，说去旁边晃晃。其实是找地方如厕。高高的镰刀草遮掩了视线，天空泛着阴，久不见阳光。光溜溜的屁股下有草戳着屁股蛋子，她还得高踮起脚尖来，那里缩得紧紧地，一点点的释放尿意。想着邝美丽要在户外举行婚礼的话，这可不算好天气，不知她会不会转成内场。提起裤子来，车上不见宋云蔚，便往叫唤着往前去。
噗通一声响。响得古怪。像是一大片东西扑到水面上，绝对不是丢下石子的动静。心慌着往前跑。清澈的湖水里挣扎着一缕身影。心脏瞬间坠入底下。男人扑腾两下便沉得不见。美琪奔跑着脱掉厚重的棉服，一跃而下。在清蓝的水泊里看到宋云蔚闭着眼睛不断往下坠。从后抱过去，好沉，挥舞着双臂往上浮。好不容易抓到一把什么，硬生生地往后拽着仰，摸到岸边，再把人给拖上去。
宋云蔚没声了。苍白安宁的面庞。胸廓毫无起伏。美琪把脸贴下去，连呼吸都没有。眼泪跟湖水啪嗒啪嗒地砸到男人的面孔上，他还是无动于衷。美琪懵了两秒，赶紧十指相扣，连续的胸外按压，掐开他的下巴，把空气大口哈进去。连续两个回合，她的心脏跳得叫人麻木，嗡嗡地耳鸣，风一阵阵地往脸上扑，浑身又冷又热。
谁一把按住她的手，咳嗽了好一阵，把呼吸道里滞留的水给呛出来，嘶哑的声音传来，再按，胸骨都要断掉。美琪怔愣着停了，宋云蔚冰凉入骨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摸上来，搂到她的肩上，美琪配合着弯下腰去，看到宋云蔚湿淋淋漆黑的双眼，晕着柔和的笑意。
他那样望着她。宋云蔚玩笑着说，别哭了，我还有口气。再按就真没气了。
美琪还在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根本止不住，我以为.....我以为......
宋云蔚忽的双手抱住她，抱得很紧。
美琪干脆趴到他身上，脑袋往男人脖颈里埋，我吓死了宋云蔚！两人面庞紧贴着，美琪的唇尾都碰到他的了，也不知觉。等知觉了什么，也无所谓了。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宋云蔚深吸一口气，撇过脸去，好了好了，我没事。你冷吗,我有点冷。美琪这才起身，到后车厢拿了毛巾，又在草丛里找到外套，扶着宋云蔚上了车。
――――
有人推的老宋。
老宋，这可是救命之恩，你懂吧。
第21章 贼胆
宋云蔚说，不是我不小心滑下去，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美琪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举目四望，风景宜人的乡间小路竟是荒山野岭的最佳作案之地。两人的手还是相握着，美琪是需要汲取点什么，宋云蔚安慰着捏捏她的，也没你想象的恐怖。推一下不成，不会再推了。美琪问，那咱们要报警吗，可是，又没证据。宋云蔚道，要报警。半个小时后警车开上来，民警一再向宋云蔚确认，是否是自己不慎滑落，宋云蔚说，这两天天气不好但没下雨，路不难走，而且我也没很靠近湖边。我这人怕水，不会游泳。民警觑向美琪，美琪说他要是会游，也犯不上我救了。询问简单，又带回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叫他们回家等消息。
宋云蔚接到电话，是廖振生听风闻信儿来，他说，你搞自己的推广就是，掺和别人公司的事干什么？宋云蔚明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廖振生在那头愁云惨淡，有两家的确是外地公司，但也有......是咱们本地人，刻意去外地注册公司，你懂不懂里面意味什么。
宋云蔚沉默了片刻，廖振生又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再说了，咱们也不是强龙啊!咱们的都是正经人，跟那些歪门邪道的，能搞得过来？宋云蔚道，的确够呛。两句话把落水的事说了。廖振生震惊无比。他能想象会有人找宋云蔚麻烦，可没想到能到这份上！宋云蔚道，人家的消息更灵通，想先下手为强，估计也只是想恐吓我一下，没料我不会游泳，差点搞出人命。廖振生连连噎下唾沫，怪不得人说，抢人饭碗，犹如杀人父母！算了云蔚，咱们不做这生意了。宋云蔚说我会考虑，明天你就结婚了，开开心心做你的新郎官，红包一定封到。廖振生还说，当初我就说你不要自己下去，没那个必要，雇两个推销员，简单。云蔚说，是简单，可如今国内市场，不亲自去摸，不会晓得里面的关窍。
美琪端着红枣姜汤出来，厨房门口碰到秦立志。秦立志一双眼几乎要冒火，阴阳怪气着，哟！稀客！千金都请不来，小白脸一喊就到。
美琪撇嘴，专盯着汤碗，请让让。
秦立志让开，嘴里叨叨白脸兄弟就是可人疼，浑身没有二两肉，你瞧上他什么？美琪回，你真不知，他身材好得很，宽肩、窄腰、丰臀，当模特都绰绰有余。老秦，瞧你脸色蜡黄，是不是要开点中药条理一下？还有，几时不见，是不是瘦了？
老秦面色古怪，分辨不出美琪到底是在关心他还是讥讽他。眼睁睁地见她进了宋云蔚的单间去。
宋云蔚接了汤碗，笑，老秦人不坏。美琪耳根一热，怀疑他都听见。宋云蔚饮了一口，再饮不下去，问，加了胡椒粉？美琪掰扯手指，听说胡椒驱寒啊。宋云蔚说你来尝尝。美琪把嘴撅过去，撅到碗边，味蕾上的滋味叫人头脑爆炸，又甜又辣又腥，胡椒粉还没煮开，一坨子化在喉咙根上。
宋云蔚发烧了。烧到 38.5 度。到门诊去挂水。美琪坐一边，熬完两瓶水，肚子饿得咕咕响，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坐在门口看报纸的大爷说，病人最好不要外食，都是地沟油。你老公病成这样，对他好点嘛。美琪装作没听见，又问，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做？宋云蔚轻咳两声，嗓子哑得不行，摇摇头。出门前我在锅里熬了粥。你去买点菜。美琪快快乐乐地奔去菜场，等她拎着东西回到秦立志的花园别墅，厨房里已经乒乓响起。原来是秦立志把他老娘送来的肉蛋菜给奉献出来。
病人仍旧手脚利落，一边捂嘴小咳一边挥舞着锅铲，炖排骨时，有条不紊地清理菜叶、折断成形。美琪和老秦坐到廊下，茶也煮好了，秦立志噗嗤噗嗤地吹烟，斜了美琪一眼，小邝，你不会做饭吗？怎么不去帮忙？美琪眨眨眼，我手艺烂。老秦说，手艺再烂也学着点嘛。他都同情宋云蔚了，做男人的身残志坚还要家务，谁能忍？反正他不能忍。小邝在他眼里也不十分贤惠了。小邝，你去帮帮忙呀。
美琪受到嫌弃，磨磨蹭蹭地进到厨房。需要我做点什么？宋云蔚扭过头来，好笑的一眼，好吧，你把土豆切了。切成薄片。美琪说好嘞。一刀刀，跟工艺老师傅雕花似的，切出来浑然不匀称的各种形状。宋云蔚打算炒个葱香五花肉土豆片，这么，只能把奇形怪状拿去炖鸡汤。又说，切点葱花出来吧。美琪大刀阔斧地，哐哐哐几刀，葱花没有，长短不一的葱段如数奉上。宋云蔚从电壶里到处一碗热腾腾的姜茶来，冰糖将姜水红枣煨得漂漂亮亮。道拿去喝，喝完了吃饭。
饭桌挤上一个秦立志。秦立志吃个脑满肥肠，把油嘴一抹，对面的小邝也是吃得相当带劲，唯独宋云蔚口味不佳，用了几筷子青菜和半碗皮蛋粥。老秦重重地磕下筷子，用来提醒小邝不要光顾着自己吃。宋云蔚说，她中午就没吃什么。老秦，你不是想要我那辆车么，就按你出的价。老秦欣喜且狐疑。丰田越野顶配版，他也是拿去二手车市问过的，故意在宋云蔚这里压个极低的价格，就是瞧他手头紧不宽裕，急需用钱的模样。当真他同意，感觉又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给加点？宋云蔚体贴地分根香烟过来，那就加点，他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