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警随后进来,打开摄像机后坐在一旁充当记录员。
陆凡接了一杯热水,送到美琪手边,这才在长桌后坐定了,翻阅厚厚的一叠资料。其实这些纸张是进门前随手拿的。不过是一个基本的震慑作用。叫人以为警方已经全方位掌控了受询人的资料。
陆凡问,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
美琪哆嗦一下,只觉屋子里冷得待不住,被国家机关审讯的滋味真绝,绝得不心虚也要心虚两下。她说,是郑彬彬的事儿?她出事跟我什么关系?
陆凡以毫无声线波动的口吻陈述一番,重点是云端与杉杉纺织的纠葛,以及郑彬彬婚外情对象是美琪的亲姐的丈夫。种种陈述,仿佛美琪不做点什么都不对起深度纠葛。
美琪缓缓喝完一杯热水,又请求女警再给一杯。
连喝两杯,她才镇定下来。眉眼下的乌青显露她睡眠不佳,疲惫的眼帘下是一双透彻平和的双眼。美琪说,第一,云端跟杉杉属于同行,同行间自然会有种种宣而不发的竞争。这是市场必然性。而这种市场竞争的必然性如今也丧失了效力。你肯定想问为什么。因为如今在我眼里,杉杉早已丧失竞争对手的资格。第二,向来都是杉杉在云端屁股后面找事。之前挖人的事您应该听说了。挖人的后续您也应该看到了。根本不用我动手,他们的错误决策导致自己厂部内人心不稳。所以我更不会嫉妒什么。第三,至于彬彬那些乱七八糟的婚外情,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妹虽然比我小两岁,但她自小就是个有主见有见地的。她的家事,不用我插手。
所以陆警官,我到底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动机,去跟郑彬彬的犯罪扯上关系?
作为记录员的女警缓和着轻笑一声,邝美琪你不用紧张,我们这不是审问,只是例行的询问,你配合就好。
陆凡点点头,合上资料夹,正视过来,也不那么冷酷了。他说是这样,郑彬彬在叙州行凶,导致陈某某流产入院生命濒危,如今她说,是你教唆她去叙州做这事。
半个小时后,美琪从问询室内出来。前头不远处,顶着潦草头发、踩一双拖鞋的金律师正在跟办事员交涉。与之相比,旁边的男人显得愈发体面。熟悉的高领黑色羊绒衫,匆匆出门未来得及套上的黑呢外套搭在臂弯处。矗立在空旷斥冷的大厅内,显而易见的穿透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宋云蔚大步而来,将外套裹到美琪身上。美琪晕乎乎地,自踏进问询室,情绪上便是极度的紧绷。蓦地涌进宽阔的臂弯内,倏地一阵,簌簌地摇晃起来。耳边的声响作怪朦胧,什么都无法真正进入耳膜,一双腿脚踩进云雾中。只有教唆行凶罪几个字,将人的寒胆给切出一半去。
再一回神,人已经坐进一处温暖馨香之地。曾经的爱巢,四季如春的小客厅。
身下是软绵的沙发,身上盖一层温暖的羊绒毯子。她还倚靠在男人怀中。宋云蔚一面揽着她,大手不断地轻抚臂弯,一面跟坐在对面的金律师讨论情况。金律师说,如果教唆他人故意杀人的,无论故意杀人既遂还是未遂,应当按照他在共同犯罪中所处的作用处罚。如果起主要作用,就按主犯处罚,如果起次要作用,则按从犯从轻、减轻或者免除处罚。这项罪名首先要看陈女士是否能醒来。不过依我看来,起诉方倒不会给小邝这项罪名。那么我们重点放在教唆犯罪.......
美琪好不容易动弹一下,身上骨头真真颉熬发酸,嗓子哑得像公鸭。金律师,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你看我像是教唆犯罪的人吗?当时我只是提醒她一下,叫她注意,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这也是教唆?
金律师瞄了云蔚一眼,对美琪道,那倒不是,只是目前我们应该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做个完全的准备。再说我也不是刑诉律师,云蔚已经从省城那边请了专业人才过来。
金律师告辞了。宋云蔚起身,去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忙碌碌。身边骤然一空,美琪心慌不已。到底是贪恋温度,贪恋回忆。蜷缩在那处越缩越紧。奶白的鸡蛋清汤面端到跟前。她动不了。心存恐惧。云蔚将她抱到大腿上,抚摸额头,一片湿冷的汗意。美琪还是哭了出来,默默无声转成连绵的抽泣。云蔚下颌处紧了又紧,骨节也是寸寸绷紧。撩开美琪湿漉漉的鬓发,直望进她脆弱无助的眼眸中。
别怕,没事的。本来就没事。郑彬彬穷途末路自然要胡乱攀扯。但她乱扯要有空,法律就是空文一纸。但凡都要讲究动机、证据,你既没动机又没相关证据,她能拿你怎么办?小琪,镇定一点,我们不光要准备你的无罪辩诉,还要预备杉杉那边破罐子破摔倒打一耙,故意到市面上宣扬云端老总有罪论,到时候掀起各种经济上的连带效应......
这时两人已然额头相抵,云蔚抱着她轻摇轻晃,抱孩子一般。漆黑的瞳仁下倒印着女人失魂落魄的面孔。脆弱的气息像一杯端上门面的鹤顶红。非逼着他饮下去。掀动的眼帘下,视线不由晃到咬得发红肿胀的樱唇上。他着魔似的盯着那处。那唇瞬间有了生机,颤巍巍地贴过来。
美琪若有似无的呻吟声一再将他拉拽到火海绵绵的火山口。炙热的温度将人反复焦烤,脆薄的皮肤不断地皲裂、愈合,再皲裂再愈合。理智重返的刹那,两人已经跌落在地毯上,她的身体如此柔滑温暖。炽热动情的爱意燃烧的两颊。颤动的胸脯追随过来,双腿紧缠着肌肉紧绷的腰后,老公,别停,好不好。
云蔚再度跌入火海。
双臂直接将美琪腾空抱起,一脚踢开挂在腿上的裤子,赤条条地抱着女人颠走着踏入卧室。急不可耐地将人抵在墙上。剧烈的愤怒几乎将他吞噬殆尽。对自己的愤怒,叫人齿冷。恨不能捏碎自己彻底投身于最彻底的黑暗中。然而她还在。在他怀中。一尾滑不溜秋的美人鱼,在阴云森森的海面上放声吟唱。卧室里贴着水蓝色温馨的墙纸。大手挡在汗水润淋的背后,一手拖住她的腰肢,迸发着无法遏制的冲撞。
美琪将他绞得死紧,差点要去半条命。
男人跟丛林久久蛰伏的野兽一般,把饱满的花枝蹂躏得汁水翻飞、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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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情人节嘛,好歹都来一口。
第68章 削弱
杉杉纺织园区内,一栋上了年头的办公大楼矗立在近大门的地方,一圈低矮的万年青绕在一旁。大楼最高六层,六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老郑总焦虑彷徨地等待电话。期间又拨出去几个熟识的老朋友。这位矮瘦面容慈祥的老人,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他在尽可能地拜托所有的人际关系网,势必要把彬彬被捕的消息给封锁住。同时,还得绞尽脑汁地为女儿争取一线机会。
仓皇的踱步间,不小心闪到腰。一根筋扭到,疼得冷汗直下。
于成龙敲门进来,赶忙将岳父大人扶到厚软的皮沙发上。
老郑总倒吸凉气,身体倒不重要了,仔细观察女婿的面孔。于成龙谈不上好脸色。怎么可能好得起来。老郑总拖住他的手,阿龙,你晓得吧,我一直把你当儿子,当亲儿子在培养。于成龙艰难地点点头,爸,我知道的。老郑总道,你和彬彬的家事,你们小年轻吵吵闹闹的那些事,我向来都没插手。为什么?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懂你,也疼你。彬彬实在不懂事,但请你念在我.......老郑总声音哽咽着,撇开头去,胡乱地抹一把泪。
如果换一家老岳父,势必要狂怒责问于成龙对于女儿彻彻底底的背叛。睡几个女人罢了,人之常情。但搞大肚子,还打算生下来,其心可诛!外面是外面,家里是家里,哪头更大更重,一定要拎得清。
可道德与犯罪,性质天差地别。于成龙是道德上的瑕疵,彬彬却犯了罪!且于成龙掌握着杉杉纺织最重要的几个部门,这个时候,一旦将他激怒,不光被拘留的彬彬受不了,老郑总这辈子的心血也受不了。
于成龙朝岳父道歉,爸,这事儿我也有错,请你相信我,我没想叫那个女人留下孩子。我早给她一笔钱,叫她把孩子打掉。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彬彬有错,我也有责任,您放心,我不会丢下这个烂摊子不管。再怎么说,我也是两个孩子的亲爸。爸,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彬彬这会儿咬死是云端的邝美琪教唆她,不如我们把云端的负面信息散播出去......这种时候,既是危机,也是转机。
于成龙信誓旦旦着,转身出了门,阴鸷着一双精明的眼,狠抽两口香烟踱步下楼,转身进了自己的王国――杉杉总经理办公室。舒服地坐在老板椅内转了两圈,视线吞灭着房内所有一切。这一切。一种几乎灭顶的快感叫他浑身战栗。
老郑总虚脱地靠在沙发上良久,人老了,心态不如年轻时,再无法轻易地杀伐果断。牵绊太多,叫他简直无处着手。发白的双唇默念着亡妻的名字。叫她保佑女儿,保佑杉杉,保佑于成龙还有最后的良心。
房门再度敲响,有节有度的节奏。
他缓了好一会儿,说请进。
助理带着男人进来,十分有气度的男人,眼眸温润气场亲和,上前有力地握住他的手。手掌的温度神气短暂地熨帖了老郑总惶惶不安的心气。
郑总你好,我是天河光电的宋云蔚。
老郑总连连点头,脸色一点点好起来,他当然知道他。台州高新企业新贵,本地报纸几乎天天都有天河光电的动向。扶腰将人请进客座,叫人端茶进来。
云蔚道,您是扭到腰了?我有个熟识的老中医先生,刚好人在台州,我给他去个电话,让他过来帮忙相看下。老郑总连忙说不用了,就是闪到,一会儿可能就好了。两人谦让来谦让去,双双又静默了片刻。
云蔚抿了一口茶水,直述来意,为了彬彬的官司。惊得老郑总差点跳起。
宋云蔚宽慰道,您别紧张,我不是来找麻烦,很多话,我想该面对面谈一谈。
随着谈话的深入,老郑总可真不好受。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早已老糊涂,为什么一个外面,轻易就能之处公司最大的隐患和弊端,而他还在心存幻想。
年轻人声音款款着,贵公司最大的隐患并非竞争对手的日日精进。杉杉即使已经做不到台州纺织的龙头企业,就他们这么多年的历史积累,做个第二总没差吧。即使杉杉在产品线上落后云端,但仍旧把握着多年的渠道和客户,不会轻易倒台。也就是说,无非就是钱少赚一点,面子上难看一点,财富仍旧在增长。但如果一个团队的主脑中,有人有异心,不断地转移权威和财产。要靠什么来制约这个人?如果制约不了,后果又是什么?
宋云蔚倾身向前,语调是那么的清浅地富有安抚人心的节律,两手交握一起,谆谆地望进这位正处危机关头的老人。郑总,其实不用我多说,咱们都是生意人,做生意需要勇气和魄力,但某些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要闯出一方天地,并且守住自己的阵地,是需要一定的程度的狠心与残忍。我们是这么过来的,您的女婿也正在走这条路。
靠良心、道德的制约,真的有用么?
彬彬出事,对于你来说心痛难忍,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攀越阶层的良机?如此巨大的诱惑,你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忍得住?要看清他的用心很简单,郑总,请问,彬彬出事以来,他做了什么。或者说,他是否有提议,不如借此机会痛打云端?当他提出这项建议时,是否有考虑到您女儿和公司的名誉?
我是说假设,假设你们真的这样操作,当然能够一定程度上有损云端的形象,但那是很短暂的。勿论怎么编排,美琪是无罪的,再怎么辩,到公安局到司法机关到检察院,她最后会还回清白,事业照样行进。可杉杉就不一样了,您女儿的无论罪名轻重,总是有罪。对您本人以及公司,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到时候于成龙来收场。他来收场的话,杉杉还会是您老郑家的么?
老郑总的脸白得可怕。与其说他相信宋云蔚说的话,不如说宋云蔚点醒了他身边真正的危机。女儿要是去坐牢,那他总还有两个外孙可以培养可以继承。但这一切,要是真被于成龙拿走,女儿后半生得不到善待,郑家产业也将彻底拱手于人。
冷汗涔涔着,老郑总扶住狂跳的心脏,艰难地去摸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结果口袋里没有。还是宋云蔚矫健地迈去办公桌那边,翻腾着找出药瓶来。老郑总好不容易缓和下室颤的心脏,喉咙干涸着道,宋总,我、我感谢你今天的肺腑之言,可、可我又能怎么办?
云蔚起身,长叹一口气,郑总,其实您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就看您能不能狠下心来。还有,您女儿的事,如果您信任我,我会尽最大可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老郑总大喘一口气,那、那我能为宋总做什么?
宋云蔚摇头,倒不用。刚才的话其实还有第二层,生意做到最后,所有的手段都会变成次要,做企业的目的,终究要惠及大众,这是仁义。
宋云蔚走出大楼,回望一眼,大楼的顶两层,隔着一层地板的两个窗户边,两道身影立在那里。一个当然是老郑总,另外一个,自然就是于总经理。
从这一刻开始,杉杉纺织再不会成为云端的敌人。即使再有心,也不会再有余力。老郑总还没糊涂的话,必定要启动制裁于成龙的计划,而于成龙想要接机掠夺整个公司,两者之间即将有场大战。如果郑总胜,杉杉纺织将会成为云端的朋友。如果于成龙胜,杉杉纺织也已元气大伤。也就是说,无论胜败,云端在台州不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于成龙从楼上追下来,天河光电的宋总已经坐上轿车绝尘而去。面色沉沉着,立刻叫司机把车开出来,往市公安局去。
中午,宋云蔚跟金律师接到来自省城最大律所的翟永胜。翟永胜在中国最著名的四大合伙人制律所起底,后因公司内人事纠纷,干脆回老家自立门户。也是宋的老同学。当初也参与了云奎预备上市的内部审计。
翟永胜在车上听了一同简明概要的陈述,无奈地将眼镜一推,打趣道,好家伙,这么点小官司,哪里用得上我?
宋云蔚靠窗坐,身子往后仰去,长手指上朝外捏一根香烟。烟灰随烈风四散。他说,我这不是试试老同学是否宝刀未老嘛。
翟永胜当初因为宋云蔚的性丑闻,因为利益相关条款迫不得已退出了审计组,原本就心存愧疚,才会电话里没讲什么,就奔袭过来。
他琢磨了片刻,这小邝总是你女朋友?
宋云蔚避而不答,只问,你有几成把握,我要的万全的准备。
翟永胜懔艘簧,十成把握!别说上庭受审,她这样的,连起诉程序都不用进,这年头,要靠一张嘴乱攀扯,那天下得乱成什么样子!
云蔚将两位律师先生送到馨雅花园楼下,下车来跟老同学立在墙根下谈了小半个钟,这才叫金律师把人领上楼去跟美琪碰面。
金律师过来扣扣车窗,你不上去?
云蔚敛下狭长一双眼,不了,我先去趟叙州。你......帮我跟她带句话,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半途在加油站停下,在便利店门口长久地驻足,天色已黑,前方是一片漫长的幽黑之路。唯有油气站刺眼的灯光穿透半空。云蔚拿出手机来,终究是拨了出去。
美琪迟迟地接了,仿佛实在拿不准以如何的口吻跟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