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蔚道,我先去叙州,办点事。
那头鼻音浓重着,款款地嗯了一声。
能等我回来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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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说服
陈玲是个姿色一般的女人,却拥有着夸张到叫人猎奇的身段。她曾经因为过于丰满的身材在整个青春期都处于自卑的状态,在念中职之时,被班上的同学取笑是只随时会哺乳的母猪。后来跟校外一个老男人好了,这是唯一对她好的,陈玲拒绝不了。老男人租了房子跟她同居,后被家妻发现,闹得小县城满城风雨。平常体贴入微的男人,瞬间变成不堪入目的可怜虫,慌忙中塞来两万块就走。后脚,男人妻子找来一帮地痞流氓,不仅将两万块搜刮殆尽,还把陈玲揪到大街上剥光衣服。陈玲只得避走他乡,也去不了很远,来到五十公里外的台州,在台州夜场里遇到于成龙。
于成龙不见得就看得起她,但不否认,他是有点喜欢她。第一眼就对她充满肉欲的身材有了反应,再加上陈玲温顺胆小的性格,他很愿意稍微叫她好过点。几次试探完女人的衷心之后,便叫她回去老家开厂,各种安排全由他负责。于是叙州的来料加工厂,便成为于成龙的私人小金库。源源不断地把杉杉纺织的物料运送到叙州,由那边加工贴上杉杉的标签,再由内部途径卖出。相当于一本万利的无本买卖。最多的成本无非就是厂房低廉的租金和人工成本。
陈玲在医院里醒来时,已经是事发一周之后。被单下摸摸肉颠颠的肚皮,知道孩子已经不在。那层厚厚的脂肪,以可怜的冰冷的滋味覆在身体之上。身边是大哥怒不可遏的痛骂声,大哥并非因为心疼妹妹而焦虑暴躁,纯是因为能够绑定于成龙的那个孩子,没有了!
陈玲在家中毫无地位,从不指望备受父母宠爱的大哥能照顾她分毫,当初她被人剥光了衣服拖在街上挨打,受尽屈辱的那阵子,全家人恨不得跟她断绝关系。她大哥更是帮着外人一起辱骂她。那时她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所谓的亲情。所以开设工厂之后,无论如何,财务上的事坚决没让他插手,顶多就给他派份管理的工作。
查房的护士进来警告一番,她大哥朝地上吐口痰,骂骂咧咧地走了。
房间里恢复了叫人心死如灰的寂静。
陈玲吃力地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插在手背上的针头针管凭空摇摇晃晃地,吊管里回流一段红色的血液。她费力又着急地想把手机抓过来,赶紧给于成龙打个电话去,告诉他起诉一事并非她本意。
有人将手机轻巧地将手机捡起来,递给她,同时,一束新鲜芬芳的百合花引入眼帘。
男人友好地提醒她,手机还没充电,不如先充会儿电,或者将自己的手机借她一用。
陈玲警惕地摇头,虚弱地慢慢地朝后躺去,虚弱发白的视线逐渐转明,充满谨慎疑虑以及害羞的复杂眼神望向来人。宋云蔚的神采令她不自觉地自惭形秽。他是有些派头的,跟她绝非一个圈层,也不是夜场里那些常规客人有的气质。但她早已不再青春,不再无知,不肯轻易吐露半句。
宋云蔚妥帖地将她歪斜的枕头给垫好,又给她倒上一杯温水。十指交叉着,身体朝前倾去。这是他预备跟人交流的惯常体态。这样最没攻击性。他说,陈玲我很冒昧,对你的历史做了点不得不做的了解。陈玲没什么反应。或者说,她早就麻木了。云蔚道,不过请你放心,我过来并无恶意。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对于你来说恐怕相当不好过。这时,陈玲有动作了,浮肿苍白的身体在被单下谨小慎微地惊恐地动了动。对别人好意的一种天然的抗拒。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不配。
云蔚还是缓了缓,起身离开一阵,又带了细微的烟草味进来。很奇怪,于成龙常年身上各种复杂的气味,那是赤裸裸的欲望与灰色。但面前这个男人却始终是清清淡淡地。陈玲小心而快速地闪了对方一眼,他的眼里没有任何讨好以及交易的意味。很平淡的一个人。但她却慢慢地放松下来。揣着干哑的嗓音问,可以给我一根香烟么?
病人不宜抽烟酗酒过度饮食,但其实病人更需要一种心理上的排遣,云蔚没有拒绝。他说,如果我有妹妹,我会在她备受欺辱的时候替她出头,给她撑腰。如果我有女儿,必定看顾呵护一辈子。陈玲,我没有妹妹和女儿,你也没有这样的大哥和家人。人从出生起就不存在字面意义上的公平与幸福。我相信,你一路走来,并非你主动选择,所有的选择都是被人一步步推到这样的境地。你所受的委屈,别人再怎么安慰,都不可能真正切身感受到哪怕万分之一。你每次接受的,不过是你感受到的人生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个中年男人是,于成龙也是。其实你心里也知道,于是不可能为了你离婚,专心诚意地陪伴你后半辈子,所以这孩子,抱歉,他又变成了你最后的希望。现在,也没了。
陈玲刹那间觉得异常痛苦,她从来没期望过有人会站在她这边,有人能够分毫不差地了解她的所思所想。这种体验非常恐怖,是一种恐怖的感动。除了哭,她做不了任何事。
云蔚又帮她点了根香烟,直等她平静。
陈玲掀起沉重的眼皮,终于有了最直白的松动。她说,我不指望于成龙能真正爱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起码跟他在一起不会那么吃亏,车子、房子、厂子以及票子,我起码还能有个人样。
云蔚回,你说得没错。可如今情形又有了不同。说到底,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于成龙给你的,按照婚姻法,他的妻子有权追诉这些财产。陈玲浑身哆嗦,瞳孔收缩,眼白多到吓人。宋云蔚继续分析,即使郑彬彬被拘押,但他们家的条件你也知道,找个代理律师就能解决这件事。如果他们还要借用舆论攻势,你在叙州,还怎么过?
陈玲慌张颤抖着,辩驳似的大叫,于成龙他会帮我的!
云蔚平静地给她撕开了前程最后的遮羞布,他凭什么帮你呢?郑彬彬被警察带走后,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掠夺杉杉的主导权和资产,为了让他老岳父放松警惕,会不会表演一个跟你两清的戏码?怎么才算两清呢?不再给你们供货,也不再帮你们销货。郑彬彬的性格你也见识到了,她要是非要出这个恶气,会反过来起诉你追回所有财产。
陈玲,到时候你不光会一无所有,还会再度成为所有人痛骂的过街老鼠。
不要急,别哭。人总要吸取教训,才能真正的成长。我有项提议,也许你可以听一听。
宋云蔚将一张银行卡搁到床头柜上,道,人在有毒的环境里,自始至终吸收的都是毒气。不如你也洒脱点,离开这里,找一个干净温暖的土地,重新开始。当然,你也不能坐吃山空。我在云南有几个朋友,他们都是做旅游的,洱海你去过吗,四季温暖如春,你可以在那里盘个民宿或者开个小店。只要你愿意.......
陈玲急促的呼吸叫鼻翼战战颤动,她捂住胸口,以艰难的口吻问,宋总,你总不至于到这里来做慈善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宋云蔚脸上显露着一段无可奈何的自嘲,是的,我不是来做慈善,简单来讲,也可以说是一份交易吧。在进行这份交易时,我希望大家都有后路可走,特别是你。
陈玲最后还是妥协了。这种妥协十分复杂,既有对过去的绝望,也有对宋云蔚嘴里未来干净温暖生活的无限向往。当然,手机充电开机后,于成龙迫不及待的来电也给好好助力了一把。他叫她不要轻易撤诉,他说他会为她报仇,为逝去的孩子报仇,不能叫郑彬彬好过。陈玲鼓起勇气问,那.....她要是真坐牢了,你会跟我结婚吗,我什么都不想要,咱们就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再生一个孩子。于成龙几乎震惊了,口气不再虚伪婉转。陈玲,你说的是什么傻话,别犯蠢,等她进去,杉杉纺织的一切......
陈玲丧魂落魄地挂了电话,很可笑又可怜地笑了笑,她说我真傻,他能对帮他起家的老婆都这么薄情,对我又能如何?
半个小时后,陈玲工厂里唯一的财务心腹,也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取来了工厂所有往来账本,以及每月定时打给于成龙的流水账目,并且,签下一份谅解同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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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久违
童清河不知从哪条途径,听说了美琪的无妄之灾,日日打来电话慰问。他说如果有需要,他有关系找到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大状。美琪连忙说不用,将帮忙的翟永胜名头报了出来。童清河默了片刻,道,真巧,我要说的也是他。这话再不提。有一天是晚上十点到,专程陪她吃了顿宵夜,又急匆匆地赶回省城。美琪送他上车,一向注重容装的男人,西装裤和定制的外套腰窝处,显露是度日的褶皱来,想必这两天是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抽空就过来了。她迟疑地把车窗敲开,童清河抹了把脸,问放心,开这点路还是没问题的。美琪说,不如你在这里住一夜,明早再赶回去。
这话题多少有点敏感了。放得开的男女,估摸下意识理解成秘而不宣的邀请。
童清河似乎也受到了点影响,复杂的眼神一晃而过,很快意识到自己纯粹多想,揉着眉头回道,明天要接几个外商,好多事要提早安排。
美琪目送黑色奔驰消失在城西路的大道上,一扭身,慢吞吞地开车往馨雅花园的方向去。
郑彬彬的案子转变极快,简直叫做来去如风。警方那边收到叙州陈玲苏醒的消息,考虑到她身体虚弱不宜立即传唤录口供,预备过两天联合叙州那边的派出所警员上门去。没想到就两天的功夫。叫警员身扑一空。不光是他们找不到陈玲,陈家上上下下对她的消失也是分毫不知,只晓得她在医院留了口信,说回家拿点换洗的衣服,人就再联系不上。
实际上,也就是宋云蔚找到她的第二天,陈玲拖一件 20 寸的行李箱,掩人耳目地抵达台州。她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将深色围巾包住整张憔悴浮肿的脸蛋,钻进台州市公安局,提交了谅解同意书。并且申明,当时并非郑彬彬恶意推搡,而是两人起了口角后,地上有摊未干的水渍,这才从楼梯摔下。不过郑彬彬后来的确有踢踹的动作,但并非流产的主要原因。
这天之后,陈玲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此生再未回过本省土地。
即使得到谅解同意书,郑彬彬仍旧存在伤害行为,暂时还被看押在拘留所。于成龙来过一次,事情的转变叫他烦闷不堪,顺势就把陈玲出具谅解同意书的功劳揽到自己头上。彬彬多少有点感动,但很快,随后老郑总的到来,将这点来之不易的感动立刻化为扉粉。他将一段赤裸裸的录音放给这个肆意任性的女儿听。当他再一听一次,也是愤怒难忍。于成龙的人前功夫向来不差,这么多年,对着老岳父端茶倒水的伺候,在工作上也是主抓包揽,替他分忧许多压力。当面父慈子孝,背后算计一切,叫他头次听的时候,差点就背过气去。
彬彬不可置信地目瞪口呆,那双肆意神采,即使在被看押阶段也是高傲不屑的眸光,一点点的灰暗下去。
由于不是重犯,还有了被害人的解释口供,彬彬这点事真算不得什么,司法机关也是偏向于快速解决,于是父女两会面时,就在接待室的圆桌旁。彬彬突然发疯着去抢手机,猛地摔出去,歇斯底里地大闹。
在警员上前制止前,老郑总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扇得彬彬都顾不上心头四分五裂的心情。
老郑总把她扶着坐下,双眼暗含热泪,彬彬,这事不怪你,怪爸爸!怪爸爸小时候没好好教育你,怪爸爸重男轻女,总以为女人干不好事业,怪爸爸把老于家的孽种放进我们家来。当初我就不该同意!
老郑总的眼泪决堤而下,直把彬彬给吓死了。
她从没见如山一样的父亲痛哭过。即使是母亲去世,他最多是躲在房里难过,不会到女儿跟前多说一句埋怨的话。
好一阵子,父女间讷讷无言,老郑总擦干眼泪,后背坐得笔挺,拿出一份离婚协议书道,你糊涂了半辈子,但还年轻。谁年轻时不犯点错,你好好的,还有两个孩子要管。争气点的话,到公司来帮我!还有,你对邝美琪的指控,都做的是什么事!赶紧撤了!
彬彬还是挺倔强地把嘴一努,凭什么?我不好过,谁也别好过!
老郑总又要扇第二耳光,到底没打下去,他说,你这事,全凭天河光电的宋总摆平,你对人家女朋友不做人事,他反过来还帮我们收拾烂摊子。彬彬!你以为这录音、还有谅解书,都是哪里变出来的?以后!人家就是咱家的恩人,若非如此,你少不得要吃上两年牢饭!还有,那个廖振生,你出事以来,他帮了你什么?这事儿发生的也好,叫你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彬彬,给你家老爸爸省点心吧,你以为我还能活多少年?
翟永胜本来是来帮忙的,结果并未派上用场,专等了宋云蔚两天,好歹碰上面。几个人也不讲究排场,预备到清水别墅做顿家宴。顺势带着翟律师参观了云端新旧部所有的生产线。这实在叫翟律师吃惊不已。刚来台州的时候,邝美琪在他眼里,就是个被吓坏的小姑娘,白净中略带英气的脸蛋,也许受了云蔚的熏陶,在装扮上越简约越雅致的风格,但最喜欢穿的还是一双白色运动鞋。脱不开的女孩儿青春气息。年纪轻轻地,竟然拥用不下十二条生产线。这种规模在省城都算行业内头部企业中的一员。
实在无法想象怎靠单打独斗能够做到这一步。
厨房里仍旧是宋云蔚在忙,外套脱去,系上那条久违的碎花围裙,三口锅同时进行煎炸烹煮,有条不紊地操劳,也不见他因为油烟狼狈。几人就着凉菜和花生米吃了片刻,几盘大菜像样地上桌了。推杯换盏间,翟永胜对云端产业链颇为好奇,更好奇小姑娘这几年的事业路程。美琪挨着云蔚坐,自他下午回来,两人还没正式说点什么。桌子不大,他的膝盖碰到她的,一点点的温存暖意便袭了过来。
美琪的回答也叫翟永胜出乎意外。他看不出作为事业女强人身上的特定通性,她们,通常是强势且把尖锐当武器的。在人际关系上,也愿意做出主人公主导整个场面的角色。美琪朝他敬了一杯,感谢这几日的纡尊降贵,又一杯,说云端今日的成果,其实大多依靠的是云蔚的指点。不知道的,还以为跟云端业务八竿子打不着的宋云蔚,才是云端的大老板。只有面对老板,才会违心将所有成就恭维到对方身上。可她说的随意、坦诚,必定又是真心话。
翟永胜心下感叹,他这位老同学人生前半程充满了波云诡谲的坎坷,后半程,却能寻觅到幸运之果。邝美琪这式样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特别是稍有成就的男人,那绝对是值得挑战和拥有的兰博基尼。
云蔚却不同意美琪的论断,他道,经验人人都有,不是宝贝也不稀罕,更不是人人都会吸收听取。能够获取成绩的最终要领,仍旧是本人的决策力与行动力。
翟永胜哈哈哈大笑,好了你们俩,怎么客套得像陌生人。该罚你们三杯!
美琪的视线终于跟云蔚接上,久违的温情与微笑,眼角泛起的纹路也盛着迷人的岁月。她说,既然翟大律师开口了,恭敬不如从命啦,宋总,你敢吗?宋云蔚被挑衅着,眼帘往下沉,端起酒杯来,哪有什么敢不敢,只要你说,一瓶都可以。
两位律师听得直恶汗,真是被酸到了,又酸又辣,情人间黏黏糊糊的你来我往,真观众头皮发麻,不敢再听。饭没吃多少便结束,翟律师要回酒店,金律师要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