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蔚说你先坐着，长腿跃下去，又跃到马路对面，两分钟回来，递来一包粉红七度空间。美琪大澹埋着头接过。等她下车来，宋云蔚脱掉夹克，半弯着腰给她系好。美琪软乎乎又小小声道，谢谢。宋云蔚起身，又是拍拍她的头，走吧。
”你不冷么？”美琪走得慢，宋云蔚搀着她。
男人摇摇头：“刚才叫人吓出一身汗。”
美琪偷笑：“真不像，你也能被吓着？你看着就是那种.....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怎么不会？”宋云蔚敲她的脑袋瓜子：“那么多人围着你一个，你又瘦，不经踩的。”
挂号、排队、等候拍片、缴费全是他。美琪就负责在椅子上坐着，手里还有一杯热水，是宋云蔚去导诊台那边要的。除了坐，就是负责竖起耳朵来，宋云蔚一叫，或者一个回眸，她就跟着听是号令。就像一个乖巧的小娃娃，被爸爸拎到医院去，她爸叫她坐就坐，叫她起就起。美琪心道，宋云蔚要是当了爸爸，肯定是天下第一好的爸爸。
护士过来一趟，叫宋云蔚去缴住院费，先安排住院。挪到住院部那边去，美琪换上轻薄的病服，等着护士先过来上药打针。宋云蔚拿着手机坐在床跟前的椅子上，一只白白细嫩的脚丫子从被子里面伸出来，穿一只大绿粗线圈羊毛袜。轻踢他一脚。怎么了？他头也不抬，快速地发完长长短信，问，哪里不舒服？
美琪问，真的不冷吗？不要冻坏了。怎么不穿毛衣，现在天气这么冷。宋云蔚交叠着双腿，身子往前弯，把美琪调皮的小脚给塞回被子。他的手很烫，美琪很快就缩回去，说，好久没见你了，忙什么去了？”
“忙点事。”宋云蔚的手机一震再震，随口应付着。
大多这么回就意味着对方不想多说，美琪仍旧一副好奇满满的模样，眼珠抡圆，闪闪发光，仍旧问：“什么事？”
宋云蔚握拳轻咳：“找点副业做做。”
“呀，没有正业，就有副业了？”
“是不是欠揍？”
“哎呀，你说嘛，做什么事。”
“净化器项目。”
“家里喝纯净水的那种净化器？”
宋云蔚说不是，专门给河流湖泊搞净化的。边说着，边给美琪理理枕头，调整床位高度，你躺下，我跟你慢慢说。台州是工业县城，河湖污染严重，上个月省城发包了几个县市环保项目，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先下手为强竞来一个。哇，你挺厉害的，美琪说。宋云蔚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这项技术市场还不太成熟，当地政府方面也不太信任，所以暂时没有多大的利润空间。但很快就有了。怎么就很快了？台州从去年就开始筹措争当全国县域经济一百强以及全省文明城市。县域经济指标如今不光看经济，还要看环境指标。这是台州硬伤。如果净化成效达到七八成，就会全县推广下去。
说道尾声，邝美琪已经发出小猫的呼噜声来。脸蛋埋在白而僵的被褥里，头发乱糟糟地翘起，酣甜梦中偶尔皱皱眉。小鬼，宋云蔚叫。美琪把头往里头钻。宋云蔚道，里面缺氧，小心做噩梦。美琪当然没理他，云蔚觉得好笑，到外头抽烟去了。
廖振生打来电话，不耐烦道你怎么去一趟这么久？宋云蔚说，厂里出事了。那头问，哪个厂。还有哪个厂，振华。廖振生惊讶，好家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美丽知不知？宋云蔚道，你的确需要跟她说一声，我没她电话。廖振生点头，你等着，我们很快就来。
小龙比美丽来得要快，他本来就在来医院的路上了，又接到了二表姐的电话。他表姐气吼吼地，每天在外面游手好闲，自家地盘出了事还不晓得？小龙比她还气，还说我，说说你自己吧！你每天跟你爸在外面吃香喝辣，又跟着富二代开心玩耍，进出名车高档消费，你看你姐呢？你爸把你姐当牛使，你用着你姐赚来的钱不心疼？两个人对着电话破口大骂，越骂越激动。美丽在那头哭了，你，小龙你没良心！我是那样的人？小龙也心软了，对不起二姐，我也是着急。妈的....悖我到医院门口了。你也别急。
小龙给美琪打了十来个电话，没人接，只得问护士台，白衣护士一指，喏，208 号房，进来没多久，正在打针。瞧着小龙满头大汗紧张兮兮，说道，有点骨裂，没大事，回头打个石膏就行。那是你谁呀？我姐！小龙感激，谢谢！你真是大好人！护士捂嘴笑，去吧，小声点。小龙快快地瞄一眼她的工牌，李菊，他记住了。
门口有人徘徊着抽烟，个子挺高，就是有点瘦，好在膀子上小有肌肉，大冷天只穿件长 T 恤，也不知道是在摆阔还是摆酷。
喂，你干嘛呢，小龙出言不逊，就要拉门进去。宋云蔚说等等，她睡着了。小龙狐疑着扭过身来，你谁呀！她她她的！你是她谁？一副胡搅蛮缠的爆裂脾气。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邝家真没几个软性子。宋云蔚和气地很，朋友。我是廖振生的朋友，今天去厂里送点东西，碰上了。小龙还是斜眼看他，心里揣测这男人是不是个好货，有没有打歪心思。宋云蔚对着邝小龙的怪模怪样不以为意，搭住他的肩膀，兄弟，来根烟？小龙接了，宋云蔚又给他点上，一点小龙的态度就好了几分。两人离病房远了些，到走道那块儿，冷风徐徐地，他问小龙，你来看女朋友？小龙嘴上的烟连同唾沫差点齐齐喷出，道，不敢！万万不敢！脸色古怪起来，那是我姐，我亲姐！哦不，是亲表姐!宋云蔚拍拍他的背，别激动，你跟你表姐关系还挺好的，也在厂里吗，怎么刚才没瞧见你？
小龙以为他是在怪罪，本来心里就不好受，这会儿忍不住。都怪我，我妈非叫我这个点去相亲，谁爱去谁去！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还少吗？李云蔚捧哏，是啊，怎么又去了？小龙把嘴都气歪了，架不住我妈跑院子里去上吊啊，老兄，你真是不晓得我们台州女人的厉害，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当然，我姐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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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恋姐，咱不说。
第11章 羊毛衫
邝美丽跟穿花蝴蝶似的，从楼梯口快步过来。要不是一双高跟鞋限制了发挥，她得飞上来。廖振生在后头都有些望尘莫及，说这不是有电梯吗？美丽人已经远去，声音还在，死慢电梯，就二楼，还不如走得快。美丽跟小龙撞上，两人别别扭扭地，小龙别开眼去，美丽却管不了那么多，邝美琪呢？小龙心里埋怨，那是你姐，一点都不尊重人。背着手指了指，又说，她睡觉呢。美丽一甩脸，还是拉门进去。一看美琪睡特忒香，哪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伸手把人摇醒，邝美琪！一天天的你是不是要把我急死？
美琪晕晕乎乎地，醒了，但不想搭理愤怒的妹妹，朝门口张望，觑见宋云蔚，对他咧嘴一笑。邝美丽顺着视线过去，明白什么似的瞬间惊惧万分，把美琪的脸拧过来，来，看着我。美琪无奈，我知道你美你漂亮，你天下第一独一无二无人比肩，可我天天对着你的脸，也会厌倦呀。美丽嘴角抽搐，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还心情给我嬉皮笑脸。美琪说你别摇，跟蠕虫似的又躺回去，我现在是病人，有权拒绝跟你讲话。累。
小龙偷笑着进来，看见邝美丽吃闷亏他高兴得很，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摇到美琪跟前，姐，你可还好。
美琪把眼闭着，死不了。手指摸摸索索着，去捏床头的护士铃。护士慢悠悠进来，嘿，你们开大会呢，不知道病人需要清静、修养？都出去，我要换药了。正是那李菊。小龙道，护士姐姐，你可要轻点，我姐怕疼。李菊白了他一眼，谁比你大么？先出去吧，我会小心的。
一刻钟后，护士说你们谁陪着 2 号床去打石膏？美丽和小龙争先恐后，余留廖振生跟宋云蔚在房里说说话。廖振生道，你好一点没有，昨天吐到不成人形。宋云蔚深吸一口气，还成，能吐还好，酒精及时排出体外，早上吃了热汤就好了。廖振生十分感慨，这喝也喝了月余了，再不成，胃都要搞坏。人心不足蛇吞象，要喂饱那些人，真费劲。宋云蔚说，意料之中，天下没有好吃的饭碗。想要获利，就得付出。还亏你在旁边，没有你廖公子，咱们连门槛都没法进。廖振生仔仔细细地瞧着他，十分百分的敬佩，你怎么比我这个本地人还了解本地政策？宋云蔚说，多看报多看新闻，了解是一方面，还有另外一方面。哪一方面？宋云蔚指指鼻子，嗅觉。廖振生说，宋哥，你真是个干大事的人。宋云蔚摇头，面色有些凄凉，转开话题去，咱们资金缺口找到金主了？廖振生拍怕胸脯，有你兄弟在，那块荒地，不是大问题。
美丽在电话里跟父亲邝建国交涉几许，这人终于预备回家先稳住厂子。等他回家时，美琪正架着那条打石膏的腿，在办公室里联络小批发商把货销掉。哟，腿断了？邝建国自顾自地去饮水机倒水，加茶业。美琪没指望他关心她，要是真肉麻兮兮地，她还受不了呢。没断，过两天就去拆石膏。
邝建国大概知道什么事，也知道根源在哪里，坐了片刻，二人相顾无言，他拍拍屁股走了。到麻将馆找到邝建华，建华戴着老人镜，每次摸排都要把眼狠狠地眯一下，再打出去。若非他老是输钱，也没人有耐心跟他打牌。跟他打牌，跟捡钱没差，唯一的差别就是赢多赢少。邝老大拍拍老相识的肩，来，让我上两把。那人说好，拿了抽屉里的钱把位置让给他。建华道，什么风把大哥吹过来了。建国洗牌，这大冬天的自然是西北风啦。建华没吱声，他码牌也慢，起牌也慢，看得人要急死。这把牌漂亮得很，他心里高兴了，道，大哥你不会是找我麻烦吧，那事儿跟我没关系，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这么蠢干这傻事。
邝建国说，当然，我知道跟你没关系，哪家苕人干这苕事？
见二弟脸色不好看，继续道，当年咱爸最器重你，一般人家的老二最憋屈，你是咱家异类，你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咱们家的骄傲。咱爸临终还想着你，服装厂也以你的名字命名呢。建华叹息起来，悖老黄历，我还指望大哥带我脱贫致富呢。你看你们家，好房住着豪车开车，家里老幺呢又找了那么一个对象，过不完的好日子。再看看我，我家小龙要结婚都没婚房住，急死个人！邝建国道，嘿你可别酸，你生个闺女照样可以。再说了，我吃肉会叫你喝汤？我是小龙他亲大伯，不会为他着想？你说叫他进厂，我有多说一个字？
两人唠嗑个没完没了，邝建华牌技本就一般，又被分心，好牌也浪费，竟然对对家放个全包的大冲！他把牌一推，不打了！钱也不结了！还是他大哥替他结账。
邝建国拉着他去外面，道，咱们这批货已经做完，广州珠海那边都会要，这能狠赚一笔。这条路子打开，赚钱的不是咱们哥俩？现在做什么都不要急，前途在前头呢，如果还没稳定就老是出事，厂子黄了，我们哥俩不都吃西北风？
邝建华回家去，他老婆正看电视爆磕瓜子，哟，太阳打西边出来，牌桌上能下这么早。小龙爸说，孩子他大伯来找我了。小龙妈跳起来，他知道了？邝建华坐下喝茶，我看他知道，他又不蠢。但是呢，他拿我也没办法。小龙妈笑着坐下，那是。又挺背，你不会被他说动了吧？他这人骗人一套一套地，你可不要老糊涂上他老当！当年振华的股份就不公平，凭什么咱家就三股。建华皱眉，当年的事老提干什么？当年他敢把乡下的田地连同宅基转手拿去创业，你敢啊？小龙妈靠过来，那你是个什么意思？不为咱小龙打算了？邝建华长叹，先看看吧。小龙....咱就这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不打算。
邝建国回家仍旧不管厂内之事，顶多开个稳定军心的大会，一撒手，人又不见了。他向来自诩大眼光、大战略，对于厂内鸡毛蒜皮扯皮拉筋工资制度以及贷款的事，早已不屑亲手去做。在他看来，所有的麻烦都会在年初时迎刃而解。接近年终，家里头等大事还是廖振生跟美丽的婚事。廖振生不仅仅是有点小钱那么简单，他妈是台长，婚事定下来，以后多的是资源可以嫁接。
于是小年时，两家约好一起吃饭。美丽虽然觉得安排过于仓促，可也认为早点完婚并非坏事，二人正是浓情蜜意，在感情最好的时候结婚，皆大欢喜。那些个恋爱长跑的，即使是从校服到婚纱的，最后又有几对是幸福的呢？所以结婚早晚并非关键，而在于女人本身是否能把握机会、把握丈夫。
美丽问，是不是也把邝美琪叫来？她爹想了想，道，你姐那样，能跟咱们坐一桌？你廖阿姨优雅矜贵，平常接触的都是体面人，你姐又不会捧场，叫过来晓不得会给你冷场。邝美丽沉思片刻，还是坚持，那是亲姐，我跟廖家定日子的大日子，她能不到场么？好吧，邝建国当着她的面给大女去电话，大女在那头道，别，就说我加班呢，我这样晓不得过去给美丽冷了场。
美琪挂了电话，又重新拨了出去，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宋云蔚说，你准备去切石膏。美琪机灵鬼怪地转着眼珠子，你说我自己拿机器切怎么样，厂里有机子。宋云蔚道，你别。这样，我过来带你去。美琪问，今天过小年嘞，你不过呀，你怎么不回家呀。宋云蔚笑，多大人了，还把回家放嘴里呢。美琪哼哼，今天是廖振生的好日子，他也没空带你玩。所以啊，宋云蔚道，我过来带你去医院嘛。
宋云蔚竟然徒步而来，且两手空空，身上还是那件棕色鹿皮夹克，很有些旧了。他不承认，他说这是做旧。美琪摸了摸，分不清这种材料到底是做旧还是真旧。她说你等等，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封装好的男士羊绒衫。这是我们厂质量款型最好的款，这款以前只内销，跟商场大牌差不到哪里去。你试试大小。宋云蔚没接，说无功不受禄。
说那干嘛？非得有功？再说你也不是没功啊，我现在还得求着你带我出门哩。美琪朝他作揖，求求你了，穿给我看看吧。宋云蔚被缠得紧，好吧，下不为例。去里间换上，大小刚刚好。他一出来，美琪脸上直泛光，这家伙看着瘦，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衣服架子，骨架好看，还囤着肌肉，将柔软贴身的羊毛衫穿得板正有形。宋云蔚不给她多看，已经套上外套，将门一拉，冷风呼啸进来，身上果真抗风多了，软糯包裹着身躯，道走吧，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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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年
锯开石膏，护士将美琪左小腿拿酒精擦洗一遍，叮嘱，近几天不要洗澡。医生在旁看片子道，恢复还不错，年轻人以后还是要注意。干什么都不要太冲动，身体是自己的钱也是自己的，不该跟自己过不去。宋云蔚说是，医生说得对，辛苦您了，这大过年的还在这儿值班。美琪只顾着去注意自己的腿，笔直的一小节，似乎瘦了点，左右一比，果真大小不一。护士说你别紧张，这是正常现象，长时间没运作肌肉会萎缩，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植物人必须安排时长给他们翻身、按摩、通气血。你这通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就能恢复。吓了美琪一大跳，好险好险。
出去门诊，宋云蔚还在门口跟值班医生聊天，医生也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起自己的骨科生涯。搞骨科的，不光要有眼力劲，还得有大力气。有时收来病人，他们科室几个人得互相打配合着，去拿电锯、骨钻、钻头、骨锤、骨凿之类的工具，没有一样不费力气。有时候简直像是在屠宰场，既心酸又好笑。宋云蔚给医生分烟，医生夹到耳朵上，问宋先生干哪一行的？单位？学校？
宋云蔚笑，暂时没工作，有机会的话，也会什么都干点。医生也笑，看来是个万事通。您过奖。您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