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心中嘶了一声,心疼起银钱来,现今钱贵,十两可买一亩良田,一三口之家一年嚼用也五两左右。
李见她不搭话,问道:“可是觉得不妥?”马氏道:“东家不知,现如今钱贵,十两银钱已可买一个婆子了。”
李道:“只管去罢,古有千金市骨,而今这几十两也是值得。若银钱不够了,便托菊生捎个话来。”马氏点头应是。又说起其他织坊事来。只是午间饭食买哪家柴火便宜,或两婆子吵架,又罚了多少钱等琐事,李一一听了,间或询问一二。
李见天色不早,便留马氏用饭,马氏再三推辞,李只能作罢,“回去时当心些,有事只管来寻我。”马氏连连点头,与一带路小丫头出去了,两人一径出了院门来至角门前。
马氏正待走,只听后方有人叫她,止住脚,回头一瞧。见是东家的左膀右臂,平日随伺在身旁的夏菱,快步迎过去。
马氏面露疑惑道:“菱姑娘,可是东家还有要事?”夏菱道:“正是姑娘有两件事忘了交代。”边说她从怀里拿出两个银角子递出去,“您办差辛苦,且拿着给英姐儿买花戴戴。”英姐儿便是马氏独女。
马氏心下感念,笑道:“多谢东家了,东家吩咐的事,我回去便办。”夏菱笑道:“可别,您家事也多,您放在心头便好。”说着,又把手上的叠好的白纸递过去,“姑娘去了趟织坊,见也没个正经称呼,便写了个名,还劳烦您找个木匠作个匾挂上去。”
马氏接过,笑道:“这倒是我和当家的疏忽了。”夏菱笑道:“哪有什么疏忽不疏忽的。这天也晚了,我也不留您了,您路上当心。”后见那顶小轿走远才回房去。
却说这边,马氏回家后天已黑沉,丫头冬花迎上来伺候她解了头上朱钗。
马氏坐于铜镜前,问道:“英姐儿呢?”冬花道:“姑娘吃了晚膳便睡下了。”马氏又问:“老爷呢?”冬花边伺候人换了件常衣,边撇了撇嘴说道:“正在姜姨娘处了。姜姨娘越发放肆了,今儿一早就嚷着要吃乌鸡汤,可那是给姑娘和您留的。”马氏面色不变:“最后可给了?”
冬花愤愤不平,“给了,老爷来说了。”马氏点头道:“她要喝便给她。若是孩子生下来还这么不分尊卑,直接提脚卖了去,再买个颜色好的来。”冬花这下不开口了。
马氏用完晚膳,见冬花收拾碗碟出去,拿出那三两银钱藏在立柜下,又拿出夏菱给的纸展开看,见上面四个大字――女子织坊,复又细细收起来。
她睡前吩咐冬花:“今日我已和那两个轿夫说好,明日卯时三刻来接我,明日你卯时正叫醒我,后去悄悄去门外看他们来没有。”冬花点头应是。
次日早,冬花早起叫人,马氏醒来,穿戴齐整后往女子织坊赶。自她来后,这织坊内的洒扫、饭食等事均由她一一盯着,不假人手,每日点卯。几个汉子婆子听她的更甚于听庄管事的话。
这日,这织坊虽还无一人,但几个婆子汉子都早起忙活开来,马氏左右察看,有几分满意,把李昨日所说之事吩咐下去,又急急去找了木匠做牌匾。
马氏一走,一个汉子得了吩咐便拿着破锅盖和个木梆子往外走。沿街招人的活计虽然轻松,但是费嗓子,几个汉子分成早晚两班,今日正好是轮着他。
只见他走到街头用力一敲,咚的老大一声,响遏行云,接着他扯起嗓门道:“女子织坊招女工三十,月银五百钱,工钱日结,有意者可到百里街头东行四百步女子织坊处,头名可得十两纹银。”喊完,他前行几十步,又敲锣一喊。
西边住的皆是些破落户,流民、盗窃娼、寡妇、脚夫、人力、没钱没地的都在这一处讨生活,有把子力气或手段便去城东寻个活计做做,只那边租金贵,只得在城西赁个低矮屋檐,有片瓦遮身,没把子力气的或做盗贼、娼妓、乞丐,支个蓬蓬过活。平日里都躺家里,不活动,省些口粮。
其中便有户人家姓刘,外地人氏,因家中遭了旱灾,田地也抵了赋税,无法,只得逃难到梁州来,又无余钱,只得在城西赁了小小屋子,进门也得弯腰,家中前后左右不过几步,白日里也黑洞洞的。
只有一点好,租金便宜。当家的去城北当个脚夫,他婆娘张桂花每日去给人浆洗衣裳,倒是能养活这一家五口。只不过好景不长,这当家的三月前寻了一搬运活计。
主人家一小孩顽皮生事,在前面跑来跑去,他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背上的雕花罗汉床当头压下,他顿时喷出血来。主人家嫌他的血污了床脚,别说赔偿,反过来索要损失。几个脚夫与刘二狗有几分交情,苦苦哀求亦无法。
正巧有一人名唤秦成路过此地,他心中自有一股侠义之气,遂仗义直言,那富商也是欺软怕硬,打消了主意。秦成又与几人把刘二狗送回家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却说这刘二狗回家后已过三月,大夫请了三回。一回大夫把脉后只摇头,叫人准备后事,后两回又说伤了肺腑,开了几副药养着。
这日,刘二狗大女儿刘大丫抓了把糠放陶罐里熬,熬来熬去清澈见底。张桂花另起了个灶把药渣拢了拢熬成碗汤汁来,端去进屋去。屋里床上挂了个帘子,左边躺着刘二狗,右边两个还小,没得衣裳穿只得躲在床上。
张桂花见两小孩打闹,忙呵斥道:“还不快躺下,白白损了气力,可没得饭吃了。”又端着药碗给刘狗蛋:“他爹,胸口可还闷。”
刘二狗接过药碗,闷头喝了,道:“好多了。”只他费力摸摸胸口,还有好大一凹陷。饭后,张桂花见着墙角装粮食的罐子出神,出门找了刘大丫商量事。
次日早,张桂花拖着刘大丫来了女子织坊门口。马氏一早便让人支了一桌椅在门口,此时见有对母女前来,笑着迎过去:“可算来人了。”说着又引着两人到桌前,问道:“你两叫甚名字?多少岁数?以往可纺过线织过布。”张桂花脸上堆笑道:“这位太太,我家只大丫一人来,她今年十四。”
马氏见她身量矮小,倒是旁边夫人瞧着有把子力气,笑道:“不若你也一起来,两人有两份钱,不是我说假,这活路真正是老爷开了眼才能有的。累是有些累,但银钱也够够的,日后指不定会再涨。”
张桂花心下还当这处是个窑子,这次只当来卖女儿,笑道:“我知、我知,只我家事多,走不开,我女还请您照看了。”马氏见说不动,便递出十两银钱给张桂花:“我这白纸黑字写着,你们倒是不信,反倒是信些街坊流言,日后人满了可没了。”
张桂花接过银子,连连点头,却没听进耳朵。只抹泪对女儿交代:“你好好的听话,待、待家里好些便来接你回去。”
刘大丫也抹泪点头。后又见自己娘转身走,自己站了会儿,追上去哭道:“娘,娘,还是别把我卖了罢,带我家去罢。”张桂花转身搂着女儿大哭:“大丫、娘的大丫,都怪娘没本事,下辈子你投个好胎,别托生在我肚里了。”两人一阵大哭。
马氏忙走过来,苦笑不得劝说道:“嫂子,这织坊又不是窑子,晚间大丫便回去了。”后好说歹说两人才分开。
张桂花抹泪离开,马氏引着刘大丫进院,一路温言细语与她说话,大致知晓她家境况,遂让她先纺线。
屋里纺车前坐着一个婆子,这婆子也是织布纺纱一把好手,马氏遂把她从后厨调来。马氏道:“今日只你一人与王婆婆,王婆婆是熟手,你先与她学学。”又交代几句走了。
王婆婆见她瘦小,双目通红,道:“哎哟,这可怜见的,这是怎得了,有事与婆婆说。”刘大丫只抹泪不说话,王婆婆又道:“可莫听那些闲言碎语,这里的主家是个神仙娘子,心肠好,只老老实实做事罢,好处多着了。”后一一指点刘大丫,刘大丫倒有几分聪慧,学得有模有样。
只午间,后厨摆上饭菜,四个汉子一桌,刘大丫并着三个婆子、马氏一桌。刘大丫望着桌上摆着杂粮窝窝头,大骨汤与一盘青菜,眼睛发直,马氏坐她旁边,夹了个窝窝头给她:“别拘束,快吃罢。”
刘大丫接过大口往嘴里塞,边死命往下咽,边流眼泪。待饭毕,刘大丫复上工去了,此等杂事,暂不多叙。
至戌时三刻,马氏叫来大丫,送她出门把工钱给她:“这儿一月是五百钱,我这儿压两百文月底一起结,这是十文。明日早辰时正开工,虽只有你一人,可不要迟到偷懒,不然扣你工钱。”
刘大丫双目瞪大,不敢置信地接了十个铜钱,紧紧攥着,又流着道:“多谢太太。”马氏家中也有一女,见她如此心中也难受,忙给她擦擦泪珠儿:“我也只是个帮人的,这里东家另有一人,她才是真正善心人,日后遇着了去谢她罢。今日也晚了,我叫人送你,日后人多了便好了。”
两个汉子送她到半路,见她到家便回转了。刘大丫直直望向那低矮屋檐下走出的妇人,又隐约闻到米香,眼中既有眼泪,又有怨恨。
她抹了抹眼泪,转身走了。张桂花涮着碗,若有所觉抬头喊道:“大丫、大丫!是你吗?”刘大丫听着,眼泪掉得更凶,步伐也加快了。
没几日,刘家又有一人上门,这个正是送刘二狗回家之人。此人名秦成,年方二五,生得虎背蜂腰,英武不凡,为人急义好勇,慷慨大义,本也是本地殷实人家,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早年他父亲为匪盗所害,母亲又早逝,家资被人侵占,被迫离家,他拳脚功夫了得,遂游历四方。现正盘缠耗尽,落脚城西。
这日,他提着五斤米面上门,看望刘二狗。他在门外便喊道:“刘兄,可有人在?”张桂花忙放下手中活计,推门出去,见是秦成,喜道:“恩公,快快进来坐。”秦成忙道:“当不得恩公二字,举手之劳罢了。”
屋内狭隘昏暗,又窗小,气味难闻,只一张床前摆着个缺腿儿的桌子,张桂花出屋端了碗水进来,道:“屋内鄙陋,秦兄弟莫嫌弃。”
秦成接过,道:“俱都是穷苦人家,没得这劳什子讲究。”说罢,把手中米面递过去:“嫂嫂请拿着,一点子心意。”又从怀中掏出糖来给两小孩,两小孩也不看他妈脸色,飞快送到嘴里。
张桂花一瞧,边呵斥两小子,边推辞:“秦兄弟,你也不容易,快快收回去罢。”床山的刘二狗也道:“现今我也大好,快收回去罢。”
秦成不答话,只把米面一放,临走也没带走。他此时见刘二狗脸色大好,心中也欣喜,又见屋角也有米面,心下又生疑一来,问道:“怎不见大丫?我还给她留了糖。”
此时,床脚两小子拍手笑道:“卖咯――卖咯――”“瞧病、吃馍馍――”张桂花顿时双脸涨红,上去给两人一个一巴掌,打得两人直叫唤。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那日张桂花瞒着家人送大丫去百里街处,回屋刘二狗便问大丫去处,张桂花泣声道:“卖了、卖了。”屋里小,两小子年幼不晓事,问道:“甚是卖了?”张桂花只道:“便是大丫去给你爹瞧病、给你两买馍馍吃了。”因此,两小子拍手称喜,脑中记下几个词。
秦成听后眉头紧皱,叹道:“何至于此。”张桂花哭道:“有甚法子?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也不让她去让人糟践。他爹再不请个好大夫,怕是一辈子躺下了,家里也没粮食下锅,怕到时候全家一块儿没了。”
刘二狗也两行清泪往下淌,一手锤着胸口,苦道:“怨我这个废物。”两小子也骇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屋内哭声一片。
秦成双目微红,他自怀中取出几个散碎银两,递给张桂花:“嫂嫂,这银钱你先拿着花用。”
张桂花摆手:“你本是我家恩人,没得我家不给你钱,反倒是你给家里钱的道理,况且也是你血汗钱,可不能无耻在要了。”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知你们都觉得我是个狠心的,可家里,一斤糠吃了一个月,现下,连糠也没了,难不成一家人全饿死?况且,她回了又有什么好去处了,待明年也怕是给个瘸腿汉子,挨穷受苦,世人皆是笑贫不笑娼的,虽去了那处,但也能吃饱饭了。”
秦成暗叹:那些腌H地折腾人手段歹毒,只怕是生不如死。他又见两人对大丫有几分疼爱之心,遂道:“嫂嫂若不嫌我多事,不若我与你一道去瞧瞧大丫,在做打算。”
张桂花也几日不见女儿,心中忧心,听后喜道:“如此,便多谢秦兄弟了。”两人皆不是拖拉性子,说定后,张桂花叮嘱几句便与秦成上路了。
却说这边,那日大丫深夜去而复返,那时马氏已乘小轿离开,没个主事儿人,因着坊里没留宿的规矩,坊内几人也为难。
王婆婆见她可怜,便与几人商议,做主留下她,让大丫晚间与她挤一挤。次日,马氏知晓了也不好说甚,只叫大丫每日交三文钱于王婆婆,只道是晚膳与餐宿开销。大丫一听喜不自胜,接连几日都未家去。
也正巧,这日李又寻了时辰来了坊里。马氏只听一婆子来报,道是东家到了,便道:“我们人少,也不能松散怠慢,速去烧水烹茶,备些时鲜果子,另叫个脚程快的汉子去请庄管事。”那婆子领命退下了,马氏也快步出去。
李见马氏欲行礼,开口道:“务要行那些虚礼了。”马氏闻言,止了身形,忙引人进去。几人边走边说。李又问道:“马娘子可是一直在坊内?”
马氏道:“正是,虽说俱是些繁碎琐事,也叫人放不下心。”李闻言,心下满意,只现下不好多说,点点头作罢。
至侧房内,只见屋内四角俱都置上盆栽碗莲,中有一丝帘隔开,一方置有一书案一椅,左右放着一高一矮两禅凳,另一方置有一圆桌几圆凳,上有一香橼盘。
夏菱见了笑道:“好巧思,这摆设倒与姑娘书房一般无二。”马氏道:“东施效颦罢了,与东家书房却是不能比,只胡乱淘了几个摆设罢了。”
李笑道:“费心了,改日我带些管用的来。”她又见桌上那莲花荷叶脱胎漆器精巧,便坐于圆凳上,又请马氏坐了。一婆子上前奉茶后退下。
马氏道:“今日不知东家来,庄管事还在布庄。”李道:“无碍,我这正有一桩事于你说。”马氏道:“东家,可是有哪处不好?”
李道:“哪哪都好,只我这儿坊内缺个管事,我见这坊内井井有条,遂属意你。”马氏愣在当地,还问答话,又听李道:“月银二两,另年后布三匹,吃住可在坊内,也可在家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马氏初听了,不敢置信,现下心说:可算是有个能活人的生计了,忙抹了抹眼泪笑道:“东家,我是愿意的。”
第20章
接上一回说道,李雇了马氏为坊内管事,马氏心中万千感概自是不必再叙,只面上也活络了些,不似开始般拘谨僵直。
遂后,马氏挑着坊内大小事与李一一禀明。杂事已不必再提,要事只两桩,一是花染匠已送回布匹,又说愿以九成价给女子织坊浆染,马氏呈给李瞧了,两人商议便定下了他家,二是“城门立信”,信是立了,但人也正住在坊内,没宣扬出去,现今织工也只一人。
提到此事,马氏禀明了缘由,道:“只怕是她还心有怨恨。”李听后觉得这女子与自己经历有几分相似处,心下生怜:“若是如此,便让她住着,再拿十两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