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到玄龟上,往太极宗的中心地带飞去,而裴云初御剑跟在她的后面。
与小时候不同,那时她可以站到他的剑身上,两人紧挨在一起。如果实在害怕高度,他会背着她,御剑飞往目的地。而如今,她长大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间也拉远了。
他不会再亲近地背她,也不会见面就揉她的脑袋了。
长大的过程中,她常常希望不长大,因为年纪小,可以任性地享受他的照顾。而现在因为他的疏远,她更希望能回到小时候了。但身体是变不小的,不管多么盼望,总归回不到以前。
她的脑袋低着,忘记下面有多高,内心划过几分失落。
苍梧楼近在眼前。
曾听宣卿平讲起,苍梧楼的大小堪比半个凌云宗,一路上跟在他的后面,所见如宣卿平所言,确实大得匪夷所思。中心的主楼楼高十丈,富丽堂皇,望山邻水,仿佛搬了一座山拆分成几部分,断石峭崖分布在苍梧楼的东南西北,每块区域山清水秀,湖水、山石与建筑萦绕交错。
裴云初提起宽大的衣摆,向上走台阶,越过她时,不咸不淡道了句:“愣着干什么,上楼。”
她装作镇定地嗯了声。
苍梧楼大约十层楼,裴云初带她来到第三层的雅间,她从窗子向外探去,冬阳渐渐融化高楼屋檐的雪,水珠不断滴落,像下了雨。
他为她倒茶:“六年了,你变化很大,比以前安静很多。”
是这样,她以前总爱叽叽喳喳围在他的身边闹,而今一言不发,暮烟乐牵着嘴角笑。
不知道该问什么,有太多话想问,所以暂时搁到一边,她说:“哥哥你也变了很多。”
“是吗?”裴云初笑,“我倒觉得没什么变化。”
她将低着的头抬起,可能是太久没见了,整体虽是记忆的模样,细看神情,却觉得疏远冷淡,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裴云初吗?
她恍惚抬起茶杯,灌了口茶水进喉咙,岔开话题道:“今天你有什么计划吗?”
“今日无事,才回来,师尊让我休养一段时间。”裴云初挂着一抹懒倦的笑容,“你既是第一次来我苍梧楼,我带你去附近逛逛。这里除主楼外,另有藏书阁,法器阁,丹药房,书画楼等等,等会儿你想去哪儿?”
看他的意思,是打算陪伴她一整日了。
她想了想:“法器阁吧。”
裴云初点了点头,把装满葡萄的果盘推到她的眼前:“先吃点垫肚子,过会儿去吃好吃的。”
话毕,他又半开玩笑:“中午尚未开饭,我们直接到厨房偷偷拿些烟乐爱吃的。”
听到这些话,暮烟乐噗嗤笑出声,她笑起来时,眼神分外的明亮,像昙花一样绽放,裴云初受到情绪感染,也忍不住笑了,六年漫长的距离,忽然在这一刻被打破冰层,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她仍然是她,而裴云初还是裴云初。她的神情变得轻松而愉快,僵硬的身体也慢慢自然,坐姿松散。
裴云初再为她盛满茶杯。
雅间分外的安静,安静到她放轻呼吸。她有很多话想说,并且已想好了开头,从早些时间他离开太极宗开始,一点点打听到现在,她想了解他这六年间的辛苦与成就,若无其事地提起那个女子,而不让他有所怀疑。
她只是关心他的生活罢了。
在这样反复的暗示下,她终于重新鼓起勇气,抬眸。
正要将那些话问出口,雅间的门忽然被一女子匆匆推开,女子着太极宗的白色门服,容貌清丽,暮烟乐脸上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
裴云初瞥见她,蹙眉说:“辛师妹,有客人在,你也不敲门,过于无礼了。”
辛眠雪却不接他的话,急声:“不好,周师妹吐血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裴云初的脸色忽然煞白,声音却是稳的:“请医修了?”
“请了。”辛眠雪只扫了暮烟乐一眼,然后继续回答,“医修让我请您过来,去为师妹续上灵力。”
他抬起茶壶的手放下,暮烟乐想问一下具体情况,他却说了句“你先在这等着”,暮烟乐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轻轻说了句好,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大概是没听见,他一声不吭,大步向前,匆匆越过辛眠雪走出门外。
辛眠雪跟在最后面,关门时,又打量了一下暮烟乐,眼神意味不明。
门阖上了。
这个时候,只剩下满室安静,心头有什么一点点坠了下去,她端坐在冬日的冷风中,忽然想起师姐八卦的一番对话。
“可能是外面认识的心上人吧……””
冬日落在脸颊的光,忽然变得惨淡,她无意识抬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虚空地注视窗外,世界是漫天的白色,茶水经过舌腔流入喉咙,舌根尝到发涩的味道。
-
暮烟乐在雅间坐了一整日,刚开始,她觉得他很快会回来的,只要她等一等,他就会回来找她。
以前裴云初很疼爱她,她喊一声者饿,他会神奇地变出各种食物。她觉得寒冷了,稍微缩一缩脖子,他的披风立刻盖到她的肩膀。她走路气喘得急了,他蹲下身,用宽阔的脊背,承载她娇小的身体。
她喜欢的这个人,时时刻刻把她放心上,曾特地去枫林夜市求了一把鸿月剑,曾托起她,让她坐到他的肩膀挑面具。
一日又一日的好感积累,她在十二岁的年纪,喜欢上这个翩若惊鸿的男人。
希望长大后,有一日告白,他能接受她的心意。
也许当她告白了,他会沉声拒绝,也许两人的关系不复从前。他把她当妹妹,却不是爱情,这些年,她不是没猜想过失败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六年后,她没来得及告白,他就变了呢?
她早上喝的粥没喝完,中午也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个个时辰过去,她的腿坐麻了,他连一次也没出现。
苍梧楼太大了,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说在这里等他,她以为会等到他。
天光一点点向西边偏移,茶水慢慢变凉。有时她似乎听到他的脚步声,往门口看,却只听风声从耳边掠过。苍梧楼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直到黄昏,他依然没有现身。
意识到他可能把她忘了,只在乎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盯着窗外暗淡的天色,眼泪水忽然掉了下来,无人的雅间,她趴在长案上大哭,眼睛红了一大圈,肩膀剧烈颤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她等了他很多年,等着他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象重聚的那一天,是怎么样的情景,应该是很晴朗的一天吧,她应该会高兴地蹦跳着围绕他转圈,而他满脸纵容,拍拍她的发顶,亲口告诉她:他回来了,以后不会再分开了。
这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曾将抱着她远离寒冷危险的密林,他曾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哥哥。六年的时光,足够改变任何东西。
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她的喜欢,终究成了难以实现的妄想。
第十八章
暮烟乐哭了好一会,泪水沾湿袖口,她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哭完了。
窗外天色昏暗,苍梧楼空无一人,满室陷入黑暗,泪眼朦胧中,似乎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而这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人。
脊背发凉,脑子的弦紧紧拉直,她觉得有些害怕,那些悲伤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朦胧的月色照到她的发丝,她抹了抹脸颊的泪,胆战心惊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这里是仙门,不会出现鬼怪之类的东西,可是人的想象力太强大,她脑子里蹦出现代跟同桌一起看鬼片的电视画面。
都过了八年了,女鬼的身影仍顽固地残留脑海,她吓得眼泪都停住了。
她其实可以用传声令提醒裴云初,苍梧楼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可能忘了,经过提醒,他会安排一个住宿。可是她生出莫名的自尊心,她在这挨冷受饿,如果他来了,看到她这幅样子,还以为她真等了一天,像个小可怜一样,那她多没面子。
不管他在哪里,会不会再回苍梧楼,她已经没有心情等他,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冷冰冰的鬼地方。
传声令施法过程,会出现一点微光。暮烟乐握着发光的令牌,提心吊胆,摸黑走下楼梯。
白日的苍梧楼明亮整洁,然而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显得格外可怕,她心脏砰砰跳动,听到一声不属于她的动静,脑子异常活泛,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走到苍梧楼的大门口,耗费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幸而楼外有灯笼,每隔两三棵树,树枝挂上一盏漂亮的宫灯,在这明亮的路灯中,她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
她念了一句口诀,传音给苏菀。
苏菀开门见山:“烟乐,今天说好一起去太极宗,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自己来了。”
“你不等我呀?”
“早上你在睡懒觉。”暮烟乐听到苏菀的声音,胸口感觉到温暖,状似无意提起,“我听说裴云初带了一个女人回宗门,忍不住先过来了。”
苏菀听到这消息,惊讶地差点打翻晚餐:“等等,发生什么了?”
“他可能有心上人了吧。”暮烟乐故作轻松,“毕竟六年了,他那么受女修欢迎,在凡间也受女人青睐,一来二去找到喜欢的人,挺正常。”
苏菀小心翼翼:“你见到那个女人了吗?长什么样?”
“没见到。”暮烟乐声音有些闷,“我待在苍梧楼,她不知在哪个地方。”
对面片刻的安静,苏菀把买的食物重重放到桌子:“他太过分了。”
紧接着一副知心姐姐的语气,安慰说:“没关系,世界上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我们凌云宗也有很多优秀的男弟子。”
“……”
“实在忘不掉,宣师兄也不错,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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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烟乐哑然半天,她怎么把宣卿平与她想到一块。
宣师兄平时冷冰冰的,总是嫌弃她,她犯错,他能冷着一张脸念叨半天,比师尊还烦人。
她完全对他不敢抱有多余的心思,苏菀一说起他,暮烟乐的眼前浮现他漆黑冷淡的眸子,浑身一哆嗦,觉得自己像在犯罪。
仿佛乱/伦的罪。
她马上制止:“好了,先不聊了,明天见。”
与苏菀聊了几句,胸口的烦闷终于排解掉了,而今,心情确实好多了。
苏菀与她一样,没有御剑飞行的能力,也没有飞行法宝,她回凌云宗,还得靠宣卿平。
她硬着头皮念口诀,很快,传出宣卿平的声音:“何事?”
他问的格外精准,暮烟乐有事才会找他,如果没有事,她可能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大师兄。
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树枝挂满白色积雪,暮烟乐的胆子忽然变小,觉得如果告诉他这件事,师兄一定会教训她,她的喉咙一下子卡住了,半天不吭声。
宣卿平语气疑惑,声线却没什么波澜:“说话。”
暮烟乐磕磕巴巴道:“师兄,你能不能来一趟太极宗。”
“为何?”下一刻,宣卿平猜到了,“你在太极宗?”
“嗯,我在苍梧楼,你赶快过来。”暮烟乐急切地问,“多久能到?”
“……你既然在苍梧楼,那让裴云初送你回家。”宣卿平不太理解她的行为,“他这个做主人的,邀你做客人,该早些送你回凌云宗。既然都晚上了,你留在那住上一晚也无妨。而你现在留在陌生的环境,又担心回不去,怎么回事?”
如果这时候,向师兄告状,她的委屈大概可以得到理解吧,暮烟乐从小受宠爱,受了委屈才不会咽下肚子,她的眼睛酸酸热热,将白天的事情通通跟师兄讲了一遍,略过自己的少女心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我一天没吃饭,呜呜,又冷又饿,裴云初都不管我。”
她气到连哥哥都不喊了,直接喊他的名字。
大概没意料到是这样的答案,宣卿平沉默半晌,旋即声线微敛:“你等我过来。”
暮烟乐抽抽噎噎地嗯了一声。
“别哭了。”宣卿平难得补充了一句,“师兄明天去跟他算账。”
第十九章
暮烟乐也不知道告状对不对,等师兄到苍梧楼,她冻得手指都快没知觉了,也懒得去思考明天师兄算账的话,裴云初会是什么反应。
飞在低空中,离广袤的苍梧楼越来越远,她抓住师兄的袖子,垂眸往地面瞥了一眼。
昨日她亲手捏的雪鹿,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雪鹿的头掉了,身体四分五裂,倒在脏兮兮的雪地里。她出现片刻的茫然,这是不是意味着某些道理,比如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即使再努力,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她的等待其实是一厢情愿。
她一直做的都是无用功。
漫天的风雪,暮烟乐挪开视线,心情忽然变得无比沉重。
第二日,暮烟乐起了个大早,默默来到宣卿平的屋子。天微微亮,杂役弟子正在院子里扫地,见暮烟乐来了,忙让出一条路,她急步而去,大门却紧紧关闭,宣卿平还没起床。
暮烟乐抬起手砰砰敲门,朦胧睡意中,宣卿平听到敲门声,手指忍耐地撑了一会儿额头。
现在是卯时,这个时辰太阳尚未完全从西边升起,他的困意深沉,却也知道外面的人是暮烟乐,除了她,整个凌云宗没人敢来摸老虎须。
他懒得离她,手往被褥一提,蒙上脑袋打算继续睡一会儿。
暮烟乐忽然拔高声音:“师兄,太阳晒屁股了,该醒醒了。”
外面的天仍昏暗,所谓的太阳不见踪影。宣卿平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裹上外衣,推开门,暮烟乐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副讨好乖巧的模样。他不为所动,居高临下道:“你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天天还这么有精神?”
暮烟乐全当他夸奖,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我年轻吧。”
“……”
宣卿平觉得这话莫名刺耳,他冷淡地注视她一会儿,扯了扯唇当没听见。
暮烟乐咳了一声:“师兄,既然起床,该出发了,我们走吧。”
作势往外走。
宣卿平深深吸气,仿佛觉得她没必要去,奇怪道:“有我就行了,你去太极宗干什么?”
暮烟乐顿住脚步,咬了一下唇,回头看他,坚决道:
“我要亲口听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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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未化,太极宗堆积一层厚雪,巍峨的建筑,增添几分雄伟壮阔之美。
宣卿平带她飞到门前的广场,这一大早,已有几位修士等候在门口,恭敬递上请帖。殿门前的守卫尽职尽责,正在检查他们的帖子,其中一位守卫见到宣卿平,脸上笑容满面,主动说:“道友请进。”
旁边几位修士侧目而视,似乎诧异他为何不需要帖子便能拜访太极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