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卿平道了一声谢,暮烟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道:“师兄,为什么他们对你那么客气?”
“我与裴云初的关系好,情同手足,太极宗众所周知。”宣卿平解释,“且我曾与他共同合作剿灭魔尊,算是打响了名气,那些守卫不敢对我不尊敬。”
宣卿平提前跟裴云初约了碰面的时间地点,苍梧楼偏殿的一座湖畔前。
不用人领路,宣卿平熟门熟路找到苍梧楼的入口,走到湖畔。
湖光水色连绵,时间尚早,湖面弥漫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暮烟乐远远看着,前方不像有人的样子。
裴云初说好了在这等,人却不在。她诧异地拧着眉毛,以为他又失约了,下一刻,却见薄雾中,渐渐显出一座精致的画舫船。
画舫船高高翘起的船尾,坐了两个人。
宣卿平大步朝画舫船走,暮烟乐的脚步迟疑而缓慢,舔了舔唇,真到了要说法的时刻,她的勇气又好像散光了,她突然有些紧张,觉得这么多人在,她的自尊心真要被按在地上摩擦。
正在后悔,宣卿平扭头瞥了一眼她的表情,似乎看出她的别扭,拽着她的袖子往前拖,不容她逃跑。
前面的两人越来越近了,隐隐的乐声传到耳畔。
画舫船靠岸,裴云初身形高大挺拔,从船尾走了下来,后面的女人身姿窈窕,款款跟着他。
暮烟乐抬起眼,注意到这幅画面,重重地抿了下唇,目光从裴云初落到那名女子身上。
虽然裴云初尚未介绍女人的身份,但她猜到她是谁了。
是昨天吐血的女人。
预料之中的美,纤细的眉毛,平静如水的眸子,气质如淡雅的菊,只是面容略有些病恹恹,穿着格外的厚,冬日的裙衣外,披着一件鹤氅裘,恰好掩住她的下唇。
她立在裴云初的身边,安安静静,略搭着眼皮,似有些困倦。
大概对陌生的人有些好奇,她定定注视宣卿平半晌,而后移开目光,当她的目光掠过暮烟乐,暮烟乐立刻垂下眸子,手指不由自主揪紧袖口。
裴云初慢悠悠的声音响在耳畔,终于想起介绍这回事了,眉眼含笑:“这位是刚入门的师妹,我前几年与你提起一次。”
宣卿平回想起往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裴云初看向周静宁的眼睛,喊了一声:“静宁。”
嗓音清冽,微微低一个度,显得说不清的温柔与亲昵,蓦然引起暮烟乐的瞩目。
他轻笑着:“这是烟乐,我以前经常照顾的一个小孩子。”
前面的两人站得很近,暮烟乐愣愣地看着裴云初,他的目光却未曾注意她,垂下眸子,朝周静宁笑。
“你们两个姑娘年纪相仿,以后一起相处,共同话题也多。”
虽然裴云初这么说,周静宁却不怎么热情,朝暮烟乐平静地点了点头。
暮烟乐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言不发。
看这两个姑娘不搭话,空气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裴云初无奈地笑了一下,只好与宣卿平聊天,烘托一下气氛。
一阵冷风掠过,暮烟乐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方才从凌云宗御剑飞行过来,已经被冻了一阵子。湖畔临水,气温又比寻常地方更低,此刻她的小脸更加苍白。
裴云初的手心里有一个暖手炉,她舔了舔唇,想借用他的炉子暖暖手,可没说出口,周静宁也打了个喷嚏,敛了敛身上的鹤氅裘。
裴云初似乎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周静宁这边,立刻将手里的暖手炉递给她。
“你的凉了,怎么不早跟我说?”裴云初从她手里拿走那个温度不太高的手炉,随手放进自己的锦囊里。
周静宁不以为意:“还有一点暖,反正等会回楼了。”
手指冰凉僵硬,暮烟乐愣了好一会儿,看着那两个手炉,狼狈地收回视线。
一行人往湖畔阁楼走的时候,她走得很慢,渐渐落在最后面。
谁也没发现她的异样。
裴云初大概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笑得特别大声,他以前就这样,特别爱笑,尤其是跟熟悉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记得他六年前离开的那天,在凌云宗的凉亭里与他们说说笑笑,给她剥了满满一盒核桃肉。看着那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的哥哥,暮烟乐的眼眶慢慢变红,突然觉得很难过。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六年时间,他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再注意她的喜怒哀乐,他的眼里似乎只剩下周静宁了。
在她没办法接受事实,正努力调整情绪的时候,宣卿平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回头看她:“怎么不走了?快跟上。”
裴云初和周静宁同样转头,三个人都看着她。
暮烟乐浑身一个哆嗦,刚刚半晌没逼退的泪意,突然顺利地回去了。被他们看见可太尴尬了,她装作若无其事,跑到宣卿平的身边,笑了一下:“你们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第二十章
四个人走进阁楼。
屋子的火炉装满黑色的炭火,烧得发烫,一进屋,暮烟乐便感觉热气扑面而来,像从寒冷的冬日走到了温暖的春天,冰凉的手指逐渐暖和,身体舒服很多。
裴云初蹲下身,闲闲地拨了拨炭火,将火燃烧得更旺。
一时沉默无言,只听木炭噼啪一声响。
暮烟乐抬眼瞄了一眼裴云初,还要继续提起昨日待在苍梧楼等他的事吗?
周静宁是他的师妹,裴云初合情合理都该对她好的,就像宣卿平对自己好。
他的师妹身体不好,需要他的时候,像他这样有责任心的人,理所当然去周静宁那边照顾。
暮烟乐似乎没有理由去计较,为什么她等了他一天,他却一去不回了。
她失去质问他的勇气,神情晦暗,默默低下头,紧紧闭上嘴巴,而裴云初从炭火边起身,走近周静宁隔壁的座位,这个位置刚好与暮烟乐相对,他却没发觉她的表情变化,低声说:“今天天凉,我吩咐下人准备热茶。”
宣卿平没这闲工夫喝茶,今日目的主要是给暮烟乐讨公道,他皱了皱眉,发话:“昨天你……”
暮烟乐连忙抓住宣卿平的手腕,拔高嗓音,盖过他:“昨天没什么事。”
过于激动的反应,霎时间引起三人的注目。
宣卿平古怪地瞥了一眼,暮烟乐眼圈通红,与他撞上视线,眼神流露出几分哀求,一个字一个字加重:“没、事、了。”
刚刚还气势汹汹说要找裴云初的麻烦,现在却缩到乌龟壳子里,主动说没事。
她怎么了?
宣卿平若有所思,却也不明白小姑娘细腻的情绪变化。他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意图,甩开她的手。旋即定定注视裴云初,继续下一句话:“你把我师妹扔在苍梧楼,害她挨冻受饿,你可知道她昨晚有多伤心?”
场面有一瞬间的死寂。
暮烟乐的羞耻心顿时上来了,脚趾蜷缩,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完全不懂小姑娘的自尊心。
他还在指责:“我知道你对你师妹好,但我师妹从小没受过什么委屈,你怎么能这么待她?”
暮烟乐的脸红成了苹果,紧紧拽住师兄的袖子,拧成一只麻花。
裴云初下意识将目光落到暮烟乐的脸上,良久,他问道:“那天你不是早早回去了吗?”
“……”
“……”
暮烟乐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瞪大眼:“我一直在苍梧楼等你,你说你会回来啊。”
听到这话,裴云初略显惊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口解释:“昨天师妹吐血,我分了些灵力滋补她的身体。可能是一次性分的多了,之后我的额头疼痛难忍,暂时昏迷过去。等苏醒差不多傍晚了,我记得你在等我,向辛师妹问起你,辛师妹说你已经走了。”
宣卿平蹙起眉:“我师妹走的时辰已经是夜晚了。”
满室陷入尴尬的沉默。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辛师妹骗了他。
“所以,你的师妹对烟乐,有什么不满?”宣卿平讲话格外直白,玩味地勾起唇,不依不饶,“还是你们太极宗的待客之道,便是让客人坐一天的冷凳子?”
他的语气明显夹杂些许的怒气,不管裴云初有什么理由,他通通听不进去,眼睛冰冷而漆黑,注视着裴云初。这是第一次,交情要好的两人出现矛盾,空气似乎降到零点。
暮烟乐见师兄发火,视线不安地在他们两人间流转,手指拽了拽宣卿平的袖子,像是劝他冷静些。
他只瞥了她一眼,继续死死盯着裴云初。
周静宁垂下眸子:“是我的问题,都怪我那天吐血,不怪师兄。”
宣卿平听了,觉得莫名其妙:“我在质问裴云初,你不要多嘴。”
周静宁噎住,脸一下子涨红了。
宣卿平气势汹汹的样子,转头对暮烟乐的眼神,却转瞬柔化,他继续道:“烟乐,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有师兄在,你不用担心。”
暮烟乐无话可说,下意识将目光投到裴云初的脸上,正好撞上他的眼睛。从始至终,他一直都看着她,见她的注意力转到他这边,他蓦然起身,走近。
暮烟乐紧张地捏住座椅把手,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唇瓣开合几次,极轻的一声:“烟乐,对不起。”
“……”
“生我气,应该的。”裴云初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脑袋,但抬到一半顿住,又落下了。
他低低道,“下次不会再这样。我们很久没见面,那天我做的不对,害你白白浪费时间。”
暮烟乐听到他的道歉,摆了摆手:“我早说没事啦。”
裴云初顿了顿:“真的?”
“嗯。”暮烟乐垂眸,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周姐姐的身体要紧,反正我也没正事做,在雅间闲坐而已。”
裴云初松了口气,朝她露出浅浅的笑,周围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空气紧绷的弦也逐渐松弛。
听暮烟乐说无所谓,宣卿平哼了一声,算是不计较了。
所有人的心都放心了,除了暮烟乐自己。
吩咐的茶水已备好,没多久,下人进屋,纷纷为他们送上热茶。
水汽往上升,裴云初的眉眼如覆上一层轻纱,暮烟乐微微抬起眼,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漆黑,似乎感觉到歉意,总是将目光往她这边看,终于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在意她了,是她等了一天等到的结果。
原来是一个误会啊。
这个误会解除了,裴云初并非有意冷落她,她本该高兴的,但只有她明白,所有的期待已经在那一天煎熬的等待中,化为灰烬。
他们已回不到从前。
第二十一章
回到凌云宗的几天,暮烟乐很少再跟苏菀提裴云初。
苏菀经常与她待在一起修炼,渐渐发觉她的变化了,以前裴云初离开的六年间,关于他的传闻,他们之间短暂相处的点点滴滴,暮烟乐能说上一整日。
裴云初的成就,仿佛是她的成就,她会格外兴奋地说:“他太厉害了,前日突破重重包围,杀掉魔界的一个将领。”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北洲正在闹饥荒,他昨日替北洲的百姓,除掉贪污腐败的大官。”
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她眼睛闪亮,总是将他挂在嘴边,引以为傲。
修真界不乏有人崇拜裴云初,他们常常收藏他的画像和雕像,以他为目标奋发修炼,还有一批头脑精明的修士为了赚钱,专门卖有绘着他头像的小东西,比如文房四宝,围巾,纸伞和书籍。
一开始暮烟乐觉得感兴趣,同那些弟子交换,收藏常用的东西,比如笔筒和花瓶。后来逐渐上头,有了收集癖,只要是新鲜的,没收藏过的物件,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搞到手。
结果就是,她多了一大箱没用的东西,偷偷藏在木箱子里。
暮烟乐没胆子光明正大摆放,如果摆在屋子里,宣卿平进屋看到这些东西,她爱慕裴云初的心思,就会完全暴露。宣卿平与裴云初情同手足,他发现,等于裴云初发现。所以,暮烟乐的一腔喜欢,只给苏菀讲,只给苏菀看。
但那天从苍梧楼回来后,有一次苏菀来她屋子下棋,发觉屋子里与平日不太一样,她环顾一圈,觉得少了一件东西:
“那个收藏裴云初物品的木箱呢?”
听了,暮烟乐紧紧捏住白色棋子,抿了抿唇:“上了锁,藏到床底下了。”
她已不再收集关于他的东西,每一次见到他的人物像,会让她想起一个残忍的事实,他有了喜欢的人,他已不再是以前的哥哥。
那个曾经做梦都会梦到他的小姑娘,渐渐的消失了,她学会忘记那段抹不掉的过去,甚至竭力避免想起他。屋子的箱子尘封进床底。
按照最绝情的做法,她理应把那些刻画他的东西通通扔了或者送给其他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下午,最终决定留下它们。现实虽然冰冷,他有了心上人之后,对她不那么温柔体贴了,也不太关心她了,可过去的美好回忆依然是存在的,她想把这些美好的东西深深藏进看不见的角落,深深埋在心里。
以后大概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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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枯树渐渐长出新芽。
暮烟乐最近心情不错,修炼的效率蹭蹭往上涨,只是离入门剑道还有一大截距离,还需用功。
日常便是打坐修炼,吃饭,睡觉,平平常常,没什么波澜,某一日去吃饭,她和苏菀走进食舍,去的迟了,里面的人不多,厨房的阿婆看见她们,给她们盛上米饭和蔬菜,过程中,勺子抖上两抖。
暮烟乐眼睁睁地看着蒸鸡蛋少了一半,急道:“阿婆,不够吃。”
阿婆露出无奈的神情:“小弟子,不是阿婆抠门。宗门最近拨给厨房的灵石减少了,你将就吃吧,实在饿,向师兄们要一颗辟谷丸。”
听罢,暮烟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怏怏不乐地捧着盘子,找了个座位。
苏菀唉声叹气:“最近的伙食太差了,除了青菜,就是鸡蛋。我还不如啃辟谷丸算了。”
“辟谷丸难吃。”暮烟乐重新振作起来,乐观地拾起汤勺,搞了个鸡蛋羹拌饭,“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多啦。”
过了两日,食舍伙食越来越差,逐渐引起弟子们的强烈抗议。
听苏菀谈起这件事,暮烟乐终于明白为什么近期的生活条件直线下降了。
凌云宗小,但该有的支出必不可少。从食舍的伙食,到比武台的维护,库房法器的维修,路边灯笼的更换……都要从公用的钱库中拨款,听管理账务的长老称,近年支出多,收入少,库房灵石已经不够用了。
仙门不是坐吃山空,等灵石从天上掉下来的,各宗各派的修士们每月都会组成一支队伍,去无峰遗迹探宝,充盈仙门的钱库。越厉害的修士,探宝的水平越高,而凌云宗大多弟子们的水平一言难尽,所以相应的收入便开始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