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悠悠晃动, 暮烟乐睁着杏子形状的眼睛,像水洗过似的, 映着一点光, 流露出未经世事的天真可爱, 她似乎不懂自个儿有多甜美漂亮, 眉眼弯弯地请教别人变成另一幅娇艳的模样,态度倒是认真, 像一名勤奋好学的学生,口中的话却令人哭笑不得。
檀玉华捂唇笑出声:“你这样便很好了,何须学别人的样子。”
暮烟乐自然有别的理由,可是不能对别人说,她张了张嘴,将半截话咽肚子,捏住她的袖子晃了晃:“好师姐,你就教我嘛。”
没人能挡得住小姑娘的撒娇,檀玉华眉眼一松,坐到梳妆奁前,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暮烟乐对着铜镜,跟檀玉华学习化妆的手法,她第一次接触胭脂和青黛,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檀玉华手指娴熟,为她的额间画了朵娇媚的红梅,画笔填满最后一朵颜色,她抬眸注视铜镜中敛目的姑娘,舒了一口气,不禁发出感慨:“真好看,见你情郎,保准他目不转睛。”
暮烟乐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一张白纸晕出浅浅的红霞:“我、我不是为了见……”
檀玉华都活了多少年了,还会不懂十七八岁姑娘的心思,她弯唇笑了笑,打断她的话:“你学会了吗?”
暮烟乐点了点头:“学会了。”
她满意地替她擦去脸上的妆:“你明天再画,今晚的妆必须洗了,否则对皮肤不好。”入睡前,神色暧昧,又送了套单薄华丽的新衣裳给她。
暮烟乐浑身热烘烘的,真恨不得钻到软褥里再也不钻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
她从床榻上坐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掀开软褥化了个精致的妆容。
周围的师姐仍在睡梦中,帐篷内昏暗,架子上挂着的绿萝裙却仿佛发光。
她的心潮起伏不定,握住绿萝裙的衣角,久久不动作。
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曾经穿的门服款式又老又旧,与绿萝裙相比,顿时黯然失色。
她想将最好看的裙子穿给裴云初看,想给他看她最漂亮的她。
他见到了,会不会眼前一亮?
暮烟乐的手摩挲着裙摆,正要取下来穿上,忽然想起一件无法忽视的事,他喜欢的人不是她……她打扮得那么好看,打扮得成熟,又是化妆,又是穿裙子,真的有用吗?仿佛有根针浅浅刺了一下胸口,泛起绵长细密的疼。
勇气忽然荡然无存。
趁师姐们还未注意到她,她若有所失擦拭掉额前的红梅,抹去胭脂和眉黛,绿萝裙暂时收了起来,她折好后放进床榻下方的衣箱中。
期间没发出一点声音,见天色还早,她捧着一堆金纸,走到昨天的参天大树下继续折千纸鹤。
假装那些少女心事从未存在。
有几个弟子经过,问她在做什么,她为了保持给宣卿平的惊喜,绝口不提一个字。
差不多中午时分,折了大概三分之一的金纸。
冬阳暖和,凉风阵阵,附近弟子们洗晒衣服的笑声传到耳边,她铱椛抬起眼,看到蓝色衣袍在风中飘扬,像一片湛蓝的汪洋,其中一件白色锦服格外显眼。
是裴云初的锦服。
她的脑海里浮现他漆黑的眼,淡笑的唇,和颀长的身姿,不由得心血如潮低下头,拿出细长毛笔和宣纸画画。
浅浅的几笔勾勒,一个简单的人影跃然纸上。
暮烟乐小心翼翼对折,与金纸叠在一起。没多久,篝火旁炊烟袅袅,饭香味四面八方,她闷头折千纸鹤,听到有人喊吃饭了,她将这些东西小心收进袖间,兴冲冲跑到最近的篝火旁吃饭。
弟子们围成一圈,裴云初也坐在这,暮烟乐一下子从众多的人影中看到他,颇感意外,他不是去寻找百草吗?
裴云初察觉到脚步声,抬眼,原本他的神色距离感强烈,见到她的一刹那,神色一顿,眉头挑起,朝她笑笑:“过来吃饭。”
暮烟乐加快速度奔向他,像林间活泼的小鹿。
离他两步距离,一阵风忽然掀起,火苗暴涨,煮水的锅摇摇晃晃,顿时弟子们发出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伴随着吵闹的声响,袖间的东西轻飘飘落在地上。
暮烟乐紧张极了,掉下去的不止金纸,还有裴云初的画像。她心脏砰砰乱跳,低头捡金纸,祈祷不要被他发现。
怕什么来什么,裴云初淡色青筋的大手,格外精准,竟将那片折叠的画像捡了起来。
她连忙去抢:“给我!”
因为她莫名紧张的反应,裴云初原本还给她的手,忽然在半空顿住。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他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宣纸,暮烟乐觉得快要窒息了,这人怎么这样,她都说还给她了,他竟然完全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兴致反而上来了。
她二话不说立刻要扑到他身上。
裴云初侧身闪避,她扑了个空,气得咬唇,眼睛怒瞪他。
他的唇瓣笑意加深:“看看烟乐藏了什么好东西。”
言语间,完全不把她的隐私当回事,这个男人大概也不觉得一张宣纸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摊开宣纸,漆黑专注的眼睛注视眼前的画。
宣纸画了他的样貌,这不仅仅是一张画,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恋,他若看到,那么她的心思便再也藏不住了。
害怕看到他变脸,害怕他立刻拒绝,暮烟乐不敢再看,闭着眼,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预料中的凝重并未出现。
裴云初闷笑出声:“这是什么?”
她表情茫然地看着他,是你啊。
裴云初仔细端详,抵住下巴沉吟片刻,旋即抬眼,状似询问:“一只罚站的猴子?”
“……”你才是猴子!
“一棵活蹦乱跳的树?”裴云初看着她青黑交接的脸色,望向她的眼神略含戏谑。
越猜越离谱,暮烟乐的颊侧鼓了鼓。
心情复杂难解,既松了一口气,他没发现她画了什么,又有些生气,她画得也没这么差吧,至少是个人吧。
猴子和树是什么鬼!
见她涨红了脸,裴云初两眼弯弯,像是忍不住了,弯腰大笑,浅浅的气息响在她的头顶。
她低着头故意不看他,过了片刻,他轻咳一声,好整以暇伸手:“别着急,还你了。”
暮烟乐摆出冷冰冰的脸,接过他手里的画,见他似乎还有话讲,她拿起馒头就往古树旁奔跑,决定今日再也不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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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入夜的时候,宣卿平带队归来,暮烟乐继续像昨日那样热情,冲上去打招呼:“师兄!”
她的眼神满怀着期望,手指磨磨蹭蹭地拽住他的袖子,一副乖巧讨好的模样。宣卿平瞥了她一眼,没有走,也没有甩开她,继续跟同队的弟子讲话,这让她得寸进尺地站到一边,紧挨着宣卿平,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麻雀。
过了片刻,宣卿平冷冰冰的声线响起:“放手。”
不知不觉走到第三号帐篷,灯火朦胧,月冷风清,两人站在门口,旁边的弟子也离开了。
暮烟乐愣愣地抬头盯着他,他漆黑的眸,凉薄的唇,像是终年不化的雪,黄昏的光染上他的发尾,映在他的周身,也没能生出几分暖意。
这是她最喜欢的师兄,她见到他,总是肆无忌惮的,像自由遨游天空的飞鸟,现在却不由得胆怯了。
宣卿平见她半天没反应,微微垂眸,把袖子从她指间抽离。
手落空了,冷风从指间掠过,她的心情忽然降到谷底。
做这些动作之后,宣卿平并未多看她一眼,神情冷淡,径直走进帐篷内。
她在外面站了许久,眼眶渐渐发酸,师兄连一句话都不愿说,是一辈子都不理她了吗?
他一次又一次的漠然推开,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往后该怎么办。
千纸鹤已经完工了,她摸了摸锦囊,东西都放在这里了,随时准备送出。可是还不够,他的反应依然冷漠,暮烟乐觉得再送一件对他修炼有帮助的东西,更为保险。
也许他看到她的诚意,会选择原谅她。
然而,修炼复杂深奥,每个阶段难以攻克的地方因人而异,她必须了解他近期修炼的困局,他俩关系都已经这样陌生了,问估计是问不出来,只有去问另一个与他关系亲近的人。
裴云初。
这段时间,暮烟乐碰见他几次,却对他住的地方不太了解。
她不是不想知道,但他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跑去问别人,更没勇气亲自问裴云初。
但现在有了合适的借口,借用哄师兄的理由,她可以理直气壮在晚上去找他了。
暮烟乐跑到篝火旁,陆子明正在给做饭的师兄打下手,周围的柴火噼啪响,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陆子明,你知道裴云初住哪儿嘛?”
回头一看,暮烟乐眼眸明亮,跃动得像夜空闪闪的星子。
陆子明:“你找他做什么?”
暮烟乐坦然大方:“问他一些修为的问题。”
陆子明:“你等等。”他先对师兄打了声招呼,擦干净潮湿的手,绕过篝火再走到她的身边,认真看着她,“那你问对了。我前些天听到关于他们的传言,正好得知他住哪里。”
他们?暮烟乐愣住。
陆子明笑道:“你还没听说?前几天分配帐篷的那个夜晚,第三号帐篷有三个弟子搬走了。他们害怕跟宣师兄住一块,宁愿与要好的弟子挤一张床。师兄那么可怕,只有裴云初无所畏惧。”
“……”
这意思是,裴云初与宣卿平住一个帐篷?暮烟乐仰天叹了一口气,那她还得原路返回了,瞎折腾。
与陆子明告别,来到刚刚与宣卿平分开的地方,天色比方才更暗了,附近的帐篷燃起星星点点的烛光。
暮烟乐驻足片刻,鼓起勇气问:“我是烟乐,可以进屋吗?”
她故意没唤出具体的名字,果然下一刻,屋内的交谈声蓦然停止,裴云初应声:“进来。”
暮烟乐掀起布帘走进去。
屋子明亮,裴云初披散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端坐在长案旁写字。入口刚进去的视角,他正好侧对她,半截下颌线条优美到极点,夜明珠的光洒落在他身上,像一块打磨完美的温玉。
暮烟乐站到他跟前,他没抬头,边挥笔边问:“找我什么事?”
她没回答,视线不由自主挪到另一边,入目的是一双带泥的黑靴子,宣卿平低垂脑袋,自顾自解开靴子的绑带。待她进屋,他依然毫无反应,一点一点将绑带抽离。
夜明珠的光从高处投下,洒在他宽阔的脊背,束得高高的发尾垂落,遮掩住他的侧脸,神情难辨。
暮烟乐重重抿了下唇,移开视线:“哥哥,我有事跟你谈。”
听到这话,宣卿平修长的手指微顿,指尖长时间抵在光滑冰凉的靴子表面,却没抬头。
裴云初的视线在她与宣卿平之间流转,气定神闲道:“什么事?”
“我们出去谈。”暮烟乐作势往外走。
宣卿平半天没抽出的绑带,一下子怒气冲冲全抽了出去,他抬眸看着她,语气凉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她别扭:“我俩的秘密。”
宣卿平的眉头狠狠一跳,正欲发火,裴云初及时站了起来,嗓音无奈:“行了,你都多少岁了,不就骗了你一次,还真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听了这话,宣卿平的气恼一瞬间转移目标,定定盯着他,荒谬地笑出声:“她是小孩子?她都十八岁了。”
裴云初平静说:“我记得你今年三百十一岁。”
宣卿平唇瓣僵住。
过了一会儿,似乎对裴云初刻意提起年龄有所不满,他忍无可忍地说:“……我年龄大,跟她是不是小孩子没关系。”
“?”裴云初似笑非笑,“我觉得关系很大,你们都差了几辈了。”
宣卿平听不得这些话,脸色很差,连连冷笑:“只有你当她是小孩子。别带上我。”
裴云初挑眉。
宣卿平偏了偏头,似乎想起什么,慢慢牵起唇角,声线略带讥嘲:“我差点忘了,你今年都三百二十五岁了,比我俩都大。怪不得见谁都觉得小,呵呵。”
“……”
看着这两个人互相攻击年龄,暮烟乐站在原地,一脸懵逼,这样都能吵起来?
第二十七章
被朋友强调三百二十五岁, 裴云初半点不见生气的迹象,毕竟修真界千岁的修士才算年纪大,千岁以下, 都算年轻了。
他丝毫不在意宣卿平的嘲讽,只是有些无言, 往常每逢过年提起双方的年龄, 宣卿平挺平静,甚至笑呵呵说自己又长了一岁, 现在面对年龄, 却闻言变色。
裴云初的眸光闪了闪,意味深长地瞥了暮烟乐一眼,看得她摸不准头脑。
暮烟乐忍不住截住他们的话题:“走不走啊。”
小姑娘也是有脾气的, 她觉得他们太莫名了, 显而易见的年龄都能成为两个人争论的话题, 闲得慌, 尤其裴云初,不仅发自心底认为她是小孩子,还试图洗脑师兄, 害师兄都觉得他可以当她祖宗了。
他是不是有病!
暮烟乐在心里疯狂吐槽。
裴云初悠悠道:“你师兄还要跟我吵,不放我走。”
暮烟乐:“那你认个输。”
“但我说的是事实。”裴云初走到她身边, 拍拍她的头顶,“难道你不小吗?”
暮烟乐老大不乐意了, 扭身子移出他的手掌心范围, 气愤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