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结。
“你你你,糊涂!我说的自然是私下啦,孺子不可教也!”
玲珑这丫头伶俐,我顺嘴说过的话,很会学以致用…虽然时机总是这么微妙…在我的据理力争或者说是力挽狂澜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才得以保全,玲珑认可在我抵达京都前都与我称兄道弟。
斜斜倚靠着马车窗枢,目送着向车后快速倒退的景物,分神间在苏府的日子历历在目。我心里有些怔松,脑海中突然想起玲珑鹦鹉学舌的话来。“钟鸣鼎食之家。”我喃喃自语,兀自神伤。
良久,我笑叹一声。
“终将离去。”
我想过很多变故,命运却以最痛的一种方式给我。颠簸了许久,隐隐绰绰地望见前方有辽阔的一方所在,围墙高起,望不见里面的布设。
我警觉,皱眉问道。
“此去上德方圆百里,荒郊野岭,怎会有人烟?”
车夫讶异。
“你在上德竟然不知?这可是苏府的武场,将才辈出。”
我微愣,继而弱弱自嘲。
“是啊,我竟然不知。”
府中软禁十三年,问今是何处,乃不知有此,无论过去。
玲珑紧张地攥住我的衣襟,面色有些发白。
“孙兄,我们要不要避开?不好冲撞了官家。”
我眯眼。
“为什么要避开,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是草民就该避之不及吗?”
玲珑面色平缓下来,重重点头。
“是。”
行至侧门,我呼吸暂滞,说不慌张是为了不自乱阵脚。此时万不可有差错,过了这武场,就脱离了苏府的管辖范围,苏家不会为了一个清白尚不可知的女子丢了脸面的,只要离开这里…只要…
只要事情有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沉寂的周遭一下炸开了锅,正门轰的一声打开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蜂拥而出,年轻俊逸的面庞上镌刻的是自命不凡…呵,如要不凡,自要有命,这里的哪一个,不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出身即是我的望尘莫及。
我掩去嘴角的不屑,冷冷地吩咐车夫。
“快,转进那边的树丛,我命如草芥,可惹不起这里的任何一个,但我躲得起。”
车夫还算眼疾手快,麻利平稳地隐没在重重叠叠的树林里,烟尘扬起,顷刻乌有。
我狠狠地用蒙汗药捂住马的鼻子,散开的少年两两交手,打成一片,刀剑四起,霎是缭乱。我屏息凝视,不愿惊扰闲杂人等。就在这时,一个丰神俊朗,目若朗星的少年大喝一声,剑头稳稳直指对手。
“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们上山?”
对面的爽朗一笑,即刻脚尖点地,侧身一拧,衣袂翩起,健步如飞,大有雁过无痕之姿,未几遁入丛中。我陡然一惊,他们朝的,正是我们的方向!惊慌无措,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冷汗簌簌地顺着脊背流下。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如何解释我们鬼鬼祟祟的行迹,如果上报给父亲来查,怕是不到出嫁那日,自己踏不出房门一步!
脑中嗡嗡着,那少年已经追至其后,剑狠狠抡过上空,前面的不得不顿下脚步,回身倾腰出剑的同时堪堪避开那致命一击,不怠喘息,少年又一腾空下劈,只听见剑与剑接连交锋凌厉的尖啸裹挟着杀气顺风吹来,我面如死灰,指尖微颤,大气都不敢出。还好没被发现,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角瞥见抖得像个筛子似的车夫,我暗暗向玲珑投去一个眼色,她会意,没有做声,静静塞给车夫一锭银子,安抚一番。约摸着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们仍打的难解难分,不相上下,我凝住思绪,不敢掉以轻心,默默祈祷他们早些打道回府。上天垂怜,他们似是疲乏了,分开后各自躬身行礼,就要向山下走去。
就在这时,我目光一碎,看见了一个我此刻最不想见的人―我名存实亡的父亲。他火急火燎地飞扑上前,一拜到底,我错愕,这是什么情况?但见他虽隔着老远,匍匐在地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声音止不住的犹如哽咽。
“微臣惶恐,不知今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我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惧,但仍然忍不住腹诽:出府第一天就遇见太子的几率,这么高的吗?
太子微微一笑,扶起他宽慰。
“大人不必担心,有我的总统令裴将军在,无人能伤我分毫。”
我父亲讪讪地笑着,头扔讨好都低着,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甘。因为头低着,两个少年和父亲带来的随从都没有察觉。但朝夕察言观色的我敏感地捕捉这一情绪,我玩味地舔了舔嘴唇,巧笑倩兮,父亲,你身居武官之首,可不能贪心不足蛇吞象呵。
在父亲一阵寒暄后,他们一大帮子人终于乌压压地向山下压去。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有所盘算,太子突然转过身,父亲驻足低首,静候下文。
“父皇和你商谈的考虑的如何?”
我一脸悲愤如何如何能不能下山再去详谈!
“只要圣上发话,我苏家定是倾力,一举铲除西戎!”
我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经年面具,僵在了脸上。
“哦?你当年可是娶了西戎的女子,而且那女子的孩子,至今可还在你府上,你的忠心,可有私心啊?”
说完,他轻轻挑眉,意味深长的眼神锁住了父亲。父亲猛然抬头,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有如刀割我心。
“区区贱婢,何足挂齿,昔日是,今日也是,既然当年我能赐她鸩酒一杯,”
我瞳孔放大,似乎三魂七魄已然虚空,原来…原来真相比我想的更为残忍,面具碎裂,无从收拾。
“那么只要殿下有意,我那贱女,任凭发落。”
罢言,他深深跪倒在地。
第三章 无暇赴死
我只觉得很想笑,放声大笑,但是喉咙干涩,只是仰天空狂,泪水模糊了天空。一旁的玲珑不知所措,却又感同身受,缓缓抚着我的背。一边的车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握着那沉甸甸的银子,想起玲珑噤声的嘱咐,只是识趣地低下头去,不看我们。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不必了,大人只要忠心耿耿,家事父皇不会为难你,你这门婚事,圣上是知晓的。”
说完他就甩袖走下山去。
苏长青久久都未起身,直到完全望不见太子才踉跄着起身,面沉似水。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那人的眼睛,不过好在我这步棋,险之又险,却是下得。裴林!”
“臣在。”
“明日随我入京,大战在即,我想,圣上必有所部署,京城那群老狐狸,也会有所动作的。”
“是。”
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响。我舔了舔牙,眉头渐展,吩咐道。
“走吧。”
玲珑似乎松了一口气。
“伙计,待马醒了,我们启程。”
“不,不是启程,是回程。”
我轻轻摇摇头,温和地打断她。她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小…陈兄,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回府。”
我轻松地笑,语义清冷。
“陈兄,我们没有败露,即便…可是他并不认识你啊,先斩后奏,仍然可为…再说…”
我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声音越来越弱。
“张兄,我虽意冷,却不灰心,来日方长,绝不送死。”
听完这席话,玲珑朦胧的眼睛恢复清明,明白了我自有定夺,于是坚定地点点头。
看着熟悉的幕幕在眼前闪过,好像前几个时辰的记忆重来,只是情绪倒过,我只是伤意地垂下眸子,再抬眸,已是决绝。
马蹄声拉长了我的思绪,骤然停歇,抬眼已是牢笼――苏府,本来只是心心念念想要脱去干系的,形同陌路,现在却已然面目可憎,不死不休!转瞬之间,似是多年。熊熊燃起的噼啪的火焰似乎意欲吞没整个府邸,但是当玲珑上前来扶起我手时,我眼中已是服顺乖巧,清丽的眉眼,温润的性子,是卷土重来不得不披的皮。
车夫看着一身华丽锦袍的我以及青色罗裙的玲珑步伐款款迈入苏府,他冷汗成涓,苏府金枝玉叶,幸好平安无事,不然问罪下来,他长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只是…为什么她面容肃杀地告诫自己,缄口不提自己此次的出行呢?掂量了一下手上额外上次的银钱,车夫如释重负般卸下紧绷的神经,笑了笑深感宽慰,毕竟本来山高水长的长途跋涉,车马劳顿都免去了,钱却只多不少,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官家的事,也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需要过问的。思及此,他大摇大摆地把今日这场将在多年后在瑾国产生蝴蝶效应的罗生门,就像惊涛骇浪,卷没今日让世人望其项背的苏家,比纵火悄无声息,却好比海枯石烂,顺其自然…
“钟离,今日下午去哪里了,为娘许久未见你。”
秦氏明眸善眯的模样叫我一阵反胃,甚是戏谑之下,我轻敛冷笑,柔柔施礼。
“劳烦母亲挂念,钟离无碍,出去买了些饰品。”
秦氏讶异。
“饰品?我记得前几日我刚刚叫杜鹃给你添置了些,不喜欢吗?”
我眼波微动,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恰好遮去眼中的不耐。是啊,我长在苏府这么多年,锦衣玉食这个词与我毫无瓜葛,甚至遥如山隔。
直到现在打起我的买卖,才想起我的粗茶淡饭,钗荆裙布并不宜其室家,哦不,是不宜与苏家门当户对的陈家。话说回来,虽然我是这出好戏的主角,但是我却显得格外多余呢。
只是不知,如果我偏不配合,这戏台这么高,会不会让那幕后主使一脚踩空呢?呀,好期待。我抿了抿薄唇,挥之不去的,那就让它为你铺路!
我向着秦氏温婉一笑。
“我不是买给自己的。”
秦氏疑惑更甚。
“哦?那是?”
我眨眨眼,尽显纯良地委屈巴巴道。
“女儿不淑不孝,这么多年多未能周全地侍奉母亲,承蒙母亲不怨,还为女儿寻了一个好去处,女儿感激 ,恩重如山,无以报答,便花去所有积蓄为母亲买了一只金钗,望母亲不嫌。”
语毕服服帖帖地盈盈拜下,额头点地。
秦氏半晌未应,似是怔住了,我嘴角勾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人在措手不及时,往往误判。
终于,秦氏反应过来,连忙来扶我。
“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为你找个好人家,这是母亲应当做的,快快起身,我们屋里说话。”
我柔若无骨地起身,泪珠轻挂,楚楚可怜。
见我这般作态,秦氏更是信了我的归顺,满心欢喜地捂着我的手就进了厢房。
“来人,泡茶!”
我佯装不妥。
“母亲不用,还是钟离来吧。”
秦氏慈眉善目地拉过我已经探出的身子,笑容满面地劝说道。
“好孩子,往后你就歇息着,这些事,下人去做就行了。”
我心中轻笑,那以前呢?那些冷嘲热讽,明踩暗嫌,是可以避重就轻的吗?但是我面上是受宠若惊,千恩万谢。
做小伏低的逢场作戏显然取悦了自视清高的秦府大小姐,她笑得花枝乱颤,好像过不了多久,就要枯萎过去似的。
我慢慢把握了节奏,似是无意地提及了前几日的不愉快,故作不好意思道。
“母亲,想来惭愧,前几日母亲为我指明路,钟离一时糊涂,还冲撞了李妈妈,在此道不是了。”
我朝李妈妈满怀歉意地轻轻作揖,本来是个局外人的李妈妈探寻的目光猛地收回,刻薄的眉目间匆忙地染上笑意,忙道。
“不敢,不敢,小姐尊贵之身,怎能与我这粗鄙之人置气。”
我收回视线,垂头作作鹌鹑状,余光却撇见李妈妈也放下了警惕。
是啊,人只有身处其中,才会掉以轻心。
看着摩挲我手背的那双柔荑,温言软语,火上浇油。
“钟离从前没有自知之明,现在倒也不在意出身低微,毕竟出身有命,选择在己。”
母亲,我说的对吗?
我紧紧回握住秦氏,秦氏已被我牵着鼻子畅意,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屋子人,我却似遗世独立,处其间兀自清明。
又与秦氏周旋了许久,孝顺的我还为慈爱的母亲亲手戴上了金钗。眼见着天色不早,我扮着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离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后院,侧耳谛听。隐隐约约传来秦氏的问话。
“李妈妈,你觉得苏钟离,是不是诚心为我所用?”
李妈妈沉吟了一下,继而答话。
“奴婢觉得,苏小姐没有理由蒙骗你,她一介女流,能做什么徒劳的反抗?兴许近日自个儿想通了,不如顺水推舟讨好您,让您不要轻易把她当做弃子。”
“所言有理,不过我们还是谨慎为上,苏妈妈,派人去她雇的车夫家一趟。”
“是。”
不出我所料,不过就是这些试探,车夫那我已经打点过了,加之他今日亲眼看着我穿着我最上乘的一套衣裳落落大方地走进苏府,给他多少个胆子都不会敢说我想离开这旁人求之不得的庞然靠山,不然家破人亡,指日可待。
我这苏家千金的其中辛苦,苏府自然不会外泄,那么只要我烂在肚子里,胜算就已有七成。在自己屋里坐下的一刹那,玲珑不情不愿地嘟囔着。
“小姐,你所为,奴婢看不懂。”
我微微含笑。
“玲珑,掩耳盗铃之所以自欺欺人,是因为掩的是自己的耳目,可如果别人是心甘情愿的呢?”
玲珑歪头入神,迷惘潮起。我揪了一把她白嫩的脸蛋,喃喃似是解释,又如自语,
“没有人没有弱点,即使滴水不漏如秦氏,也在劫难逃。”
我抬头不紧不慢地将目光放远,讳莫如深,继而吐字如兰。
“秦氏的弱点,便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
暮色四合,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闭目养神,却眉头紧锁。
啪嗒,啪嗒,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似乎在与我的叩桌声里应外合,在夏日的蝉鸣声中显得微乎其微,但若是有心人,定能听得分明。
啊,什么里应外合,说是狼狈为奸有何不可?毕竟谁里谁外,还未见分晓呢。
嘎吱一声,虚掩的房门被缓缓推开,探头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子。
我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笑脸相迎道。
“哥哥。”
他露出不虞的神情,我暗自讥讽。
是嫡是庶,是贵是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定数,而你这种不居安思危的纨绔子弟,终将沦为别人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