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是说好和我合作吗?这么快已经找到下家了?”
如梦初醒般,挣脱了梦境,我突然觉得疲惫至极,灼烈的日光和难以负荷的训练量几乎压垮了我,这是我预想过无数次却无济于事的,这需要时间。
我疲劳地揉了揉眉心,心平气和道。
“太子殿下,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身份,纵横交错,所以我与很多权力的交锋无缘,我的人际关系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淡如水,我们这样不为你们所关注者的惺惺相惜。”
我没有看他,他似乎噎住了,俄而扔淡漠的回音。
“那就好,总之,不要影响大局,这个小子,既然能单枪匹马来到这个阵营,那朝堂的班列里,不免有他的位子。”
见他远去,我意识回笼,是从未有过的明晰。
是了,不论如何,此时此刻,我就在这里,就名正言顺地站在苏府武场上,蛰伏以徐徐图之,也许并不能力挽狂澜。可纵然如此,我仍欲凭一己之力抗衡苏家,使命般站在苏家所有势力的对立面。
我缓缓起身,倔强地昂起了头。是的,还未长成的我颤巍巍地立在权力的边缘,我没有对太子说谎。可这终将沦为权宜之计。
韬光养晦,步步为营,玉焚石不焚,彼可取而代之矣。想必到了太子上位之时,也算不得欺君之罪。只要他不算太笨,又怎会会对有价值的辅政臣子耿耿于怀呢?
所以,我要做的,不止步于灭了苏家,更要成为,鄞朝凌驾于成规之上的,第一重臣。
苏家权势滔天,功高震主,当今圣上未必不想动手。想要越界到东宫的想法一旦产生,罪疏迟早被呈到案前。
于我,任重而道远,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亦不负之。
骄兔死,走狗烹,鸟兽尽,良弓藏。借刀杀人需要刀,我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手挽一枚短刃,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嘀嗒落地,我死死咬紧牙关,鬓角的碎发已经粘腻腻地贴住了脸颊。
“承景,当心了。”
话音未落,便脚尖点地,飞身上前,直取我面门。
我深吸一气,绷紧框架,迟迟没有动作,却不是为了谋定而后动,而是不知如何招架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眼看着呼啸而来的风声,我只觉得世界安静了。
因为我认识,这一式是赵家的必杀技,破风。
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无解的,除非你敏感地预判加之反应力超群,凭借肌肉记忆干净利落不过堪堪避开,不然就是必死无疑,看似大开大合,实则无孔不入。
你若硬生生接下,定要扛不住这荡开的惯性,连退数丈,而你喘不过气,抽不开手的空档,他已然腾身而起,踏刀而来。
而你若侧身避其锋芒,企图借力打力,那正合他意,赵家的底子,即是处虚空中亦可扭转乾坤。他仍可凭空甩身横扫过来,一振周身,你便会跌出场子去。
所以对我还在入门的阶级来说,便是避无可避。
时漏如汗,顷刻刀尖已到跟前。我吞了吞唾沫,打定主意至少体面地摔出去,不能四仰八叉,灰头土脸。
我宿命般调整了重心,握住刀柄的掌心微微出汗,风声渐渐大开了,生生贯耳。
猛然间一道长剑迅疾地劈进我们的狭窄空隙,使得胜负已分的战局急转直下,悬念又起。
“运气。”
刀光剑影,衣袂翻飞,声声入耳,直到那熟悉的声音穿风而来,我才幡然醒悟眼下两道难舍难分的来往。不合时宜的,我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
孤立无援,我的坐以待毙成为定纷止争的唯一标准。
我赌气般抛开短刀走开去,随手拎起架子上的长矛折返过来一言不发就闯进了势均力敌的气流场。
虽然近日赵延勋手把手地扶起了我的框架,恶补了扼要的出招以及应对,却止于开蒙。他说时机不成熟,经脉还打不开,强行贯通恐有性命之忧。可我现在混沌着,也清醒着,如果不承受不可承受之物,就难达自己所求。
我等得起,却也等不起。
思绪尽于一抡劲道的袭来,我俯身躲去,矮下去的身子还未及舒缓,一抹剑色又漫不经心地逐地而来。
我汗如雨下,在左右夹击中手无招架之力,欲哭无泪于莽撞的一时兴起,但还是一面腹诽一面偷学。
啊,好招式,一触即挑,摈弃拖泥带水!
呼,巧回敬,行云流水,见招拆招挽刀成剑…
我转来转去,竟渐入佳境,有些自如。
在我兴致正高的档口,风声渐止,刀剑齐收。
我打了个冷颤,小心翼翼地望向面色如常的赵延勋和呼吸微乱的宋睿辰。
察觉到我的目光,宋睿辰轻轻偏过头,我忙不迭地报以感激的致意,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耳朵悄悄地红了。
“谢师父赐教,幸得师父手下留情,否则钟离这个情我还承不起。”
他叉手行礼,清冷而自矜,全无狼狈与怯场。
“睿辰底子很扎实,一招一式章法严谨兼之游刃,我指点一二即能领会自通,想必钟离能学到很多。”
赵延勋轻捻长须,笑容满面。
我猛眨星星眼捧场。
“师父和睿辰都运斤成风,钟离自愧不如,当知弱而图强。”
“即便你不救场,我也不会拉满行将下去,毕竟钟离他还接不住,运力三分足矣。他的路,还很长。”
“原来如此,弟子贸然接招,望师父怪罪。”
宋睿辰深以为然,躬身赔礼。
“无妨,既是我赵家弟子,这一招,迟早是要接的。你已然拔得头筹,既此,你帮衬为师对钟离多加关照提携吧。我且去寻另外两位。”
“是。”
言毕,赵延勋掂了掂手里的刀,一个挽花背到身后,施以宋睿辰一个挺拔的逆光剪影。
“睿辰,我不要你戒躁戒躁,这一点你已经完满了,我要的是你敢破局,走位要有自己的意气。”
宋睿辰下颌一紧,继而朗声。
“弟子受教。”
目送师父走远,我用胳膊撞了撞宋睿辰。
“你小子看着云淡风轻,动起手来有排山倒海之态呵。”
他却抿紧唇摇了摇头。
“不,远远不够,师父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弱点,我还没有构建出自己的体系。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讪讪一笑,但笑过却是失落。
是了,哪怕天资如宋睿辰,刻苦如宋睿辰,也略不去瓶颈。
而我,似乎还站在山脚,感慨于它的料峭。
我的确没有懈怠,也自始至终在白日忍辱负重着,在深夜辗转反侧着.
可是,如宋睿辰所言,远远不够。
风起云涌,我定了定神,再度抬眼看他时,他也正望向我,欲言又止。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我们,继续吧。”
不死不休。
宋睿辰持剑长立,静静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一昂首,摆出蓄势待发的前式,僵持了几个弹指,我一咬牙,陡然发难。我收紧腰腹,连迈数步,已然提速到极限,我一抖手腕,以剑为刀,一招施的就是千钧斩。
剑刃破空而去,铮鸣着向宋睿辰全力劈去。
未料他微微让身,几乎贴刀而过,严丝合缝,轻移间全身而退。
我大骇于他的反应力与控制度,慌乱之中折剑反扣,发狠刺去。
他轻笑一声,翻剑撞来,只听锵的轰响,我只余虎口发麻,头重脚轻,一个不稳,重重地横飞出去。
这力道太稳准了,没有天旋地转,有的只是一道全然的抛物线,行至最高点,如折翼的不死鸟,轻盈而无感。
我忍不住喟叹,到底是不一样,一发即致命,不仅自身纤尘不染,连对手也死得其所,不算难看。
容不得我漫无目的遐想,距地一丈处,我猝然正过身段,挥剑死死卡住地面。可惜毕竟剑受力不如刀,一阵金石喧嚣过后,剑应声而断。
虽然已经借力,我还是无可避免地斜斜地摔在了地上。
我难以抑制地干咳两声,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汗如雨下随之而来,而后终是没有咽下那股甜腥。
我心底声嘶力竭得悲愤欲绝,垂足顿首,恨不得从头来过,可是面上依旧淡淡泊泊,不以为意。
我清了清嗓子,掷地有声。
“再来!”
第八章 倾轧四海
“过来。”
宋睿辰云淡风轻地摆摆手,宛若不痛不痒。
而我额角尽是细细的薄汗,衣衫全湿,艰难地仰头死死盯紧那凭空被他单手长矛架住的拨云刀,在日光之下潋滟无双。
“这么重的刀,你平日如何使得?”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句子,声如蚊呐。
他似是离得远了些,俯首来听,压制的力道些许松动。
我心里一动,猝然一甩手腕就拍了过去,学的是他的排山倒海之态。
他不慌不忙地抬手横过长矛即破,我微微愣神,正中他下怀,他一挑眉,我顿觉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长矛如蛟龙出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暗道坏了,但性子使然,师父那一番话使然。
这一招,迟早要接的。是谓不破不立,不成功便成仁,我不仁不义,才是对我和我娘,对师父和宋睿辰,最大的仁义。
哪怕两败俱伤,也是我的取向。
我心思一凛,手上已使力全然。拨云刀一声尖啸,此起彼伏,乘风而起,杀气腾腾地削了过去。
宋睿辰微不可查地蹙眉,继而低低道。
“倾四海”。
是了,让他人闻风丧胆,对手闻之色变的苏家必杀,倾四海。我其实并未有幸目睹,但毕竟是同一屋檐下,隔墙有耳,我为有心人。
“废物!我说了,这一招之所以叱咤风云,绝不是靠死板的章法,而在气韵。惟有法阵成形,方可推出,否则只会反噬,自损八百。”
我那日在听到这句后,再也挪不动步子,驻足凝神,细细听去。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只不过对我这样的苦命人,多加敲打了些。
“罢了罢了,我再演示一回,你可看仔细了。”
不多时,院中传来金石撞击之声,顷刻风起云涌,如登高台。刀歌好似吟咏,一唱三叹,却又骤然抟摇,睥睨众生。
“肩胛相抵,聚力于肩,沉腰如钧,进而旋肘轮空尽扫拓开领域,横纵而去,则尽兴归。”
我是时喃喃。
“那便是收放自如,张弛有度的做派了。”
悉自记下,声音又遥遥传来。
“式如其名,一旦离手,一发不可收拾,倾轧四海。”
我自顾自地点头,旁白似的。
“延用得当,何止四海。”
我兀自讥诮,怪不得人说文可审行,武可见心,我那父亲,其心可诛。
思绪拉回眼前,前奏已起,烟尘障目。
我轻飘飘地递出此势,诚如所言,裹挟着汹汹力道拓去,却轻而易举,内息长驱而出,吐气如虹。
不动声色之间,那漾开来的攻劲拧成一道合力,如龙游走环绕其间,直贯虚空。一呼一吸之际,撇捺写意韵辙。攻势行至穷途末路,一跃而出,直冲宋睿辰心口。
宋睿辰的眉眼竟微微一抖,本能地往返挥掀画屏成障。
可倘若此举奏效,四海岂不贻笑大方?
无悬念地,宋睿辰闷哼一声,脚步摇晃着意欲止住余势,可还是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这下误打误撞,简单粗暴地还原了风中凌乱的情状。
不远处,一行人不知何时观于一旁,神色各异。
太子眼波流转,难掩微妙;裴林敬意昭然,感佩顿生;赵延勋面色红润,但笑不语。
我和连忙起身敛衽的宋睿辰一齐上前行礼。
“师父。”
赵延勋摆摆手。
“无妨。你们练的很好,各有所长,相得益彰,有朝不相上下之时,便是你们出师之日。”
这话可以说是四两拨千斤了,有如涟漪,语过有痕。我乏条框,而宋睿辰汲汲纵意而行。
这么说来,我算不算天赋异禀?亦或是骨骼清奇?
待众人散去,我以目示意,太子举步上前,未及开口,我先淡淡道。
“太子殿下是想问,我究竟是何人,为何苏家的绝杀之法,都尽数传授于我?”
太子嗤笑一声。
“我为太子当喜怒不形于色,却当着你的面什么心思瞒不过,我可真够失败的。毕竟,你到底还是苏家的人,只是…”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有意一顿,平淡说出的言语却让我心惊。
“我查过了,苏府上下,没有你的存在。”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扑面,我却周身一寒,如堕冰渊。
他目光一凛。
“能够得苏家真传,使出倾四海的,屈指可数。所以你,究竟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咄咄逼人的审视下,整理好心绪,隐匿慌乱,只是笑叹一下,漫不经心。
“无可奉告。”
他闻言,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我从从容容地补道。
“私生子。当今圣上默许的,就不劳烦太子殿下操心了。”
虽然是一种好言相劝的语气,却不失理直气壮的风度。我说起话来带着的嘲讽味显然让太子大为光火,但他强压着怒气,步履维艰地心平气和道。
“你以为我不知吗,苏大人的私生子,可是只有一个叫苏承景的女子。”
我反唇相讥。
“衮衮诸公流落在外无名无份的家室还少吗?我这样的材料被接回去也不奇怪吧。难道做这种决定前还要上报到朝廷不成?”
我长吁短叹仿若唱戏一般的腔调,偷眼观瞧太子隐隐抽动的嘴角,锲而不舍地饰演着顾影自怜的角色。
“我们这般身份的人,到底是见不得光的,还望门第清华的太子殿下,见谅。”
至此收尾,我向太子扬起不置可否的眉梢。
眼看着太子抽搐的嘴角濒临抽筋,我适时地歪头笑道。
“太子殿下,您要没旁的事,我先行一步。”
我潇洒地拂了拂衣袖,悠哉悠哉地晃开了。
良久,我才听见背后远远咬牙切齿的一句低吼。
“苏承景,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不知为何,虽然人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伴君如伴虎,伴太子亦如是。
我却觉得如此倒不至于身轻言微,至少我对自己的生命,有一定话语权。
哪怕你不满或与我的观点敌对,仍不得不承认,有些话,看似无关轻重,却心照不宣,而非处江湖之远却为居庙堂之高的人所任意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