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长地笑叹一瞬,片刻回神。
“家门不幸,山高水长。”
甩手振刀就又扑了过去,借着风起,我如虎添翼,似是飞升而去。
他微微眯眼,反手迎上。光影交错间,我们已然走了数招,成行云流水态,这一次,我不露机锋,只是凭着自己的这赶鸭子上架的身板和得天独厚的轻盈招架。
我在密不透风的剑仗里入定,冷眼旁观这看似全无章法的不善来者,陷入沉思。
显然,这位和我是一个路数,率性而为。那么,突破口,是什么?
头脑因为极速嗡鸣,已经发了烫,刀剑却是冷冽地反着寒光。
一个恍惚,他的剑法毅然决然地入木三分,他的刀剑逼退得我一个晃眼,就在那个档口,脑子里的一根弦轰然断了。
覆水难收,不留余地,势必反噬。
我噙着笑意,轻轻巧巧地把这敌我不分的干戈递了出去。
他本是似笑非笑的,在我那不起眼的一个送力后却嘴角一抖,瞳孔陡然放大。
我经久不息地运力续上前奏,不撞南墙不回头,因为我余下的耐性,只够我誓不罢休。
好在我赌对了,他的内力在凝滞了几个呼吸之后溃不成军地倾泻开来,如果风有形状,那一定是漫天飞舞,洋洋洒洒。
他的胸膛在几个剧烈的起伏之后勉勉收住,瞳孔深处微不可查的一个战栗后,他嗤笑一声。
“有两下子。”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人在绝境处,往往逢生。”
他难得的眉眼弯弯,面容和煦。
“有成大将之机敏与悟性。”
我一挑眉,不客气地接到。
“太子殿下,余地这东西,要留就要完满,不留就要杀绝。”
他眸光闪烁,畅意地笑着摆手。
“好好好,我听钟离的。”
我舔舔嘴唇,心头微松,看来太子也不是那么难相与。
于我而言,能变强,都行。
我们相对而立,只是吹风,静默了良久,我调匀了气息,气沉丹田,内力上涌,一次生生不息的循环水到渠成。
我不疾不徐地舒出浊气,抬眸定定地看向张怀民。
“我好了,你呢?”
他勾起嘴角,微微扬头,显出玩世不恭与步步为营的罕见的和谐共存。
“奉陪到底。”
常言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我们倒是心照不宣,以武会之,于过招间体察对方情绪与心境。即使开端不太愉快,可不打不相识,不过半日,剑拔弩张的对立硬是出落成不可开交,不亦乐乎的良性切磋。
我突然觉得自己虽还是被宿命包裹,且非坦途,却可以泰然处之了,世界观不至于强弩之末地分崩离析。
思绪断断续续地绵延着,我不自觉地翘起了唇角,手上却是不留情地旋手亮刃。
张怀民忍俊不禁地撑刀荡开,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阴恻恻地对我调笑道。“这一次,是你不自量力哦。”
我警铃大作,回身就要给他一横刀,却还没拧过身子就被钳制住了,半点都动弹不得。
我勃然变色,低吼道。
“你做了什么?”
他含笑。
“谢你赐教。”
我眉眼一颤,手腕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死死反扼制住了他的臂膀就是一个过肩摔,拼死挣脱了这桎梏。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情绪不变,却不住地颔首。
“你呀,真是反骨,刚刚那一把摔打实在是凶险,我毕竟身长八丈,你那样用劲可能会伤到自己,来,我教你,要用巧力。”
他念念有词着信步走来,他心平气和地捏起我的手腕,扶住了我酸痛的腰背,眉眼低垂道。
“比起无处着力,不如借力打力。”
我对他温文尔雅的这一面不知怎么,竟有些别扭,我不自在地动了动,他低声斥责我。
“别乱动,看仔细了。我只教一遍。”
我赶忙凝住眸子,平复了心思,将他的一来一往刻进心底。
衣袂乘风而起,招式流转间,我如鱼得水,脱骨般全身而退。
我喜不自禁地转起了圈,他睫毛微微颤动,在阳光倾泻下 ,尽显明眸善睐。他款步上前,捉住我群魔乱舞的手腕,低低笑道。
“绝对力量的一招致胜无可厚非,可毕竟男女有别,我还好,有些武将你是见过的,那时难免悬殊。所以当贴身时,要以身形无骨居上。”
我认同地点点头。
“没错,那些登门拜访的武将,宽肩窄腰也好,虎背熊腰也罢,都高出我不知几头,我若硬碰硬,凶多吉少。”
“孺子可教。”他眯了眯眼,笑意不减。
我嗔怪似的锤了他一拳,嬉笑怒骂间,日影西斜。
第十二章 胜负悬殊
秋高气爽的天气已然疾驰而去,冬日的寒意悄然降临。早晚的训练显得更加焦灼,不仅仅是因为凌寒,还有迫在眉睫的初次考核。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一次,要筛掉的指标,是一半人。
空旷的武场上立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尽显肃杀。
紧张的气氛蔓延在人群之外,人人自危。
自到了那一刻起,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一个人落单而不落寞的背影。
他伟岸依旧,那么,他找到自己的出口了吗?
换种说法,他解开自己的心结了吗?
人群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喧闹开去。
突然我背后一凉,凭着直觉,我收回视线,有预感的看向了另一个人―眼神晦暗不明的张怀民。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别过脸去,在人声鼎沸中和裴林交谈,我却觉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林听着听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然后,猝不及防地精准看向了我。
我心跳漏掉一拍,然后胡思乱想起来。
难道,我要被舍弃了吗?我到底凭什么对他的信誓旦旦信以为真?我是不是无意识地溺死在了,他的温柔乡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欺我?
我还身处思绪风暴的漩涡,赵延勋已经字正腔圆地唤了我的名字。
我循着茫然若失的惯性一个猛抬头,在对上赵延勋的目光后狠狠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迅疾上前一步洪亮地应声。
“弟子在。”
他点点头转过头去不疾不徐道。
“张怀民。”我悚然一惊,全然不知惊尽形于色。
赵延勋将我的情绪尽收眼底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摆摆手道。
“你们是二组,稍后比试。”
同样察觉到我的崩溃,张怀民宽慰般拍了拍我的肩。
“狭路相逢,逢凶化吉者安然无恙。”
我身不由己地想去看宋睿辰的反应,却没来由地念起张怀民难以捉摸却让我隐隐难安的危险眼神。
我假意漠不关心地扫视过去,与他难掩的关心撞了个满怀。
静静对望,风起意难平,我只觉得幸与不幸只在一线之隔。
还好,还好,他前程似锦。
我这样生而有罪的残次品可能终究沦为牺牲品,或早或晚,或你或他。赵延勋不忍的微意还不够昭示一切吗?我与两者都交过手,再清楚不过他们谁更胜一筹,还有我几斤几两,以及,太子的不言自明。
裴林和宋睿辰谁留下都是为太子所用,也许两权相益取其重,又或许鱼与熊掌尚可兼得,只要东宫一声令下,他的后半生就是一马平川。
一个是常伴身旁的心腹干将,一个是后生可畏的名臣遗孤,而我,是罪不可赦的大阴谋家。
哪怕,我最初的想法,不过是活下去。
思绪万千,却无以为继。
最后还是赵延勋浑厚的发令打断了我的悲意。
“宋睿辰和裴林,你们上前来。”
两人利落地上前相对行礼,都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我不情不愿地甩了甩头,目视着他们找到了开式的受力点。
赵延勋的一个挥手,裴林先发制人,盈月剑杀气腾腾地叱咤而来。宋睿辰冷笑一下,拨云刀轻转便横亘出去,遮天蔽日似的止住了攻势。
裴林眸光一闪,盈月剑奋力下劈,利剑长鸣,眨眼间狠狠没入那因为决然破立薄弱而出的缝隙。宋睿辰下颌收紧,迈步后撤稳住身形,随机一个俯身下腰就扭转过来,剑压松动,刀剑齐鸣,响彻云霄,挟制顿消。
裴林紧追其后,一个挽剑盈月拉满,侧穿而来,俨然肃杀。
宋睿辰面色如常,不慌不忙地挽刀成剑就是一式倒劈山,短短几个呼吸,两者已难解难分地缠斗了十几个过招。
嗡鸣声不绝于耳,我看的目不转睛,喟叹于裴林的深藏不露。
在宋睿辰的拨云刀排山倒海地纵出去后,裴林的神色地动山摇了一个错目,不知为何,我心头一跳。
他晃身轻咤着把势头不余保留推了出去,身边的张怀民悄声道。
“岚山吟。”
我咦了一身,敛衽思索。
“不对,宋睿辰这一攻是铺天盖地的,为什么裴林要用这样自顾不暇的柔性之式回敬?”
虽然我没有侧目,但我却确信张怀民身子顿了顿,然后略带艰涩的开口。
“我听师父说你的灵气在于不拘泥于一板一眼的式招,可如今看来,似是而非了。”
我没有移开视线。
“聪明最易反被聪明误,我虽不在意章法,可武终究是有一套默然遵循的。意气成象,不破不成,你若误判,何来气象?”
他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
裴林的防御被越削越弱,溃不成军的意象初显。
宋睿辰的刀刃长驱直入,我再也听不进去张怀民的声音,我暗叫不好。
在我的心惊胆战中,悲剧降临。
裴林闷哼一声,而后咬着牙关斜斜地撞将开去。
随着重重的落地,他再未吭一声,一言不发地踉跄着站起,敛衽向宋睿辰一拜。
“见笑。”
他是那样的波澜不惊,甚至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味道。
我皱眉。
“裴林,不对劲。”
我还是没有转头,张怀民却再次顿了顿。
“他的状态失了。”
我无礼地扭头一字一句道。
“太子殿下,你知道结局,不是吗?”
我是阴阳怪气的,甚至可以说是发难。
他微乎其微地气息乱开,我眯眼倾身。
“堂堂东宫羽林军统领,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我抿了抿嘴,轻笑自嘲。
“或者难道,堂堂太子,没有我都足以看破的预判?”
但考核的进程不能因为我的爱憎分明戛然而止,我带着强抑的薄怒一言不发地拖着钟离刀上了场子,刀过有声,声声入耳,如金石撞击,凄厉不绝,听来毛骨悚然。
太子也许听进去了我的话,眼神由清明转而不寒而栗,我一扬手,钟离刀长啸一声,我该庆幸自己对上的是张怀民吗?扪心自问,在场的,我一个胜算也无,只是对上裴林,我与他未曾正面冲突,而我的唯一优势,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仗势欺人,在意气不在章法。
我舍命发挥到极致,也许能佯装旗鼓相当一阵,一刻地漏后,胜负难分,我可以暂且留下,我在拖时间,分秒必争地跟着赵延勋感受脉门里温热的涌动和贯穿。
师父的高度,能让我的起点不那么高不可攀。于武家言,师父领进门了,修行才能看个人。如果我被剔除到领众多弟子的其他师父那,我的长成,恐怕是遥遥无期了。
我闭眼听风,钟离刀吟唱般流着风声,可惜没有如果,哪怕结局已定,我猛然睁眼,也要尽力而为。我轻轻巧巧几个纵步提着钟离刀气势汹汹地便飞身扑去。
张怀民轻叹一声,面沉似水,嘴抿成线,手中刀一个漂亮的回旋便稳如泰山地扣住了我迎面而来的全力一刀。
我大惊失色,他纹丝不动下的一个分身挡刀却不乏术,那股荡开来的冲击力甚至让我感到虎口发麻,刀带起的振动是避之不及的一阵耳目嗡鸣与眩晕。我涔然心惊,如果他的底牌不止于此…
恍惚间,趁我的不备,那柄冷箭又不可遏制地朝我飞来,穿过漫长而胆寒的寂静,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我面孔的一指之前!
可正当我心石落地之际,那箭竟然掉转了方向,冲破千疮百孔的空间,呼啸着狠狠没入了一人的心脏!待我看清那人,我手中的刀应着那箭中的轻微噗嗤一声,应声落地―宋睿辰!
“苏钟离你在犯什么浑!”熟悉而陌生的一个声音将我拉远,我如梦初醒般觉察到扑面而来的风声。
我依着惯性发狠凭空硬生生架住了张怀民劈头盖脸的纵山倒,继而暴起大喝便是回旋一劈刀,不偏不倚地将那力道的分支逐力放出。
张怀民闲庭信步似的地贴身闪避去我休戚与共的那一刀,我虽意识已从那一幕中抽离,但情绪还沉浸其中。
草菅人命,杀人偿命,字字如刀,在我的脑中横冲直撞,将我的耳朵割得鲜血淋漓。我生出一种不共戴天的恨意,刀下生风,舞地愈发行云流水,咄咄逼人的刀锋紧逼张怀民,死咬不放,亳不留后路的刀法让张怀民蹙眉看我。
我却不予理睬,一意孤行,抱着穷途末路的企图。
赵延勋发觉我的反常,出声提醒,“钟离,量力而行,稳住你的刀法,不要顾此失彼,画虎不成反类犬。”
然愠怒不可断绝地呼之欲出,刚刚所有的拼尽全力落了空,我气急败坏地振刀喘着气再次发起新一轮的你死我活。
张怀民却突然开口,“说好的公平呢,你这样意气用事,是不是对我,很不公平?”
第十三章 天与不取
豁然开朗,他一语打破了我的怒意。我收住了玉石俱焚的心思,沉下心去感知来去招式恰如其分,以至自如。渐入佳境,我感觉到浑身的气韵一夕之间涌动得剧烈,我微微喘气,但核心却绷得更紧,气息稳住后,我尝试着去驾驭这股难以言喻的温热,循环往复,血气上涌。
也许是这渐成气候的力量让我心情顿好,竟觉得对面的张怀民说不出的风华绝代,当然,前提是他不语出惊人。
也对,人家是太子,举手投足就是贵气,刀剑描摹的走势也是洋洋洒洒,颇有风范。饶是写意,于我无妨,东宫凶险,水深难涉,他心性里的的狠厉,又给大开大合的手笔添了几分狡黠和恣肆。
可以说,如果我们身份不是那么悬殊,应该是天作之合。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伯牙断琴,钟子期断矜。
我与他的每一交锋,都如揽镜自照,慎独之下心流,昭然若揭。
没错,宋睿辰和我是互补的关系,按理说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阴阳鱼摆尾,太极图流转,生生不息,包容而平衡。但武在于破立,不破不立,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安能动之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