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的刀背纹丝不动地定住了劈落纷扬的三尺剑锋,张怀民却微微偏头嗤笑一下,举重若轻地抬手覆掌,赵延勋面色猛然凝重,沉了沉眼色,骤然发难,却受力不均,不可抑制地退却几个趔趄。
我惶惶着紧紧盯住张怀民一举一动,他是怎么扭转过来这不利的境地的?仿佛读出了我的心声,张怀民对赵延勋雪上加霜旋掌下拍,欺身上前入木三分地一式倾轧翻转,刀念意群图穷匕见。
扣挑扭拿一气呵成,游刃有余,犹如鬼魅,却气震山河。我看得眼直,大气都不敢出,可惜宝刀未老,初出茅庐者棋差一招。
赵延勋周身大穴徐徐调动,身处庐山的张怀民一个不留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待赵延勋兔走鹘落地凌空飞渡,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狡兔死,走狗烹,是赵延勋当机立断下的作风。
尘埃落定,我这才惊觉地喘气。张怀民规规矩矩地束手行礼,毕恭毕敬叩首道。
“师父风采依旧,弟子自愧不如。当知耻后勇,引以为戒。”
赵延勋神情平淡,从容一笑。
“不要妄自菲薄,怀民方才的那一股巧力,匠心独具,不可小觑。”
张怀民眉眼低垂,不矜不伐。
“弟子不敢,雕虫小技,不足为谋。”
两人虚虚实实,你来我往,让我头大。
也是,赵家几近归于苏家,甚至依附。赵延勋休戚与共的功夫,也逃不过断代吗?那苏家呢,废物如苏承景,苏家这牌匾何去何从?难道那老东西,没有未雨绸缪?我们也许就是赵延勋的关门弟子了,可以说,他是我们出手的至死烙印。
但是权力纠葛盘根错生,师徒,仅次于血脉的纯挚关系终究让位给结党营私的玩弄权术。
思尽于此,我目光笃定不移地掠向宋睿辰的光风霁月,就像沧海遗珠,月升沧海而不息,实属难得。
遥遥望着他高山仰止的清冷与疏离,我恶意地揣测,那么如果人与人之交,终尽于对权力的仰仗,那么保持清明,复又何为?
有意思的是他的静影沉璧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温文儒雅的投身局外,秉持底线的洁身自好。可若他拿到了权柄,他是否还会依旧景行景止?
我暗暗啧舌,宋睿辰发觉我光明正大的审视,温和的眼色落在我身上,明明是轻如鸿毛的一眼,在我的做贼未遂,不免心虚下,却有千钧之重,他干净的笑意一点一点沉到眼底,是清澈见底的无欲无求。
我慌乱不及地跳开了视线,我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是那样波澜不惊,不为物喜的人呵。眼角余光蓦的察觉某位执掌权柄的人望眼可穿的眼刀,我暗叹不妙,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掩耳盗铃地吞了吞唾沫,我生出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悲哀与无奈。我谄媚地向着张怀民一阵挤眉弄眼,以表忠心。他却目色冷僵,目中尽是嘲讽之色。这丫的,不会又杞人忧天了吧?
事后我只能佩服我的直觉太可靠,果然是浮想联翩地构想了一出远交近攻的大戏。当然这是后话。
我现在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泥菩萨过江。和这小心眼的家伙合作就是蚂蚁碰上鸡,活该被挤兑算计。但见得他幽幽张口,我闻言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我咬牙切齿地腹诽,好吧,你不仁我便不义。虽然我们是狼狈为奸啊不,一根绳上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背刺不可饶恕!
他渺远的声音悠悠荡荡地飘过来,单刀直入。
“师父,承景想缀我的前戏。”
我牙磨的咯咯作响“殿下珠玉在前,承景自甘下风。”
“诶,承景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抛砖引玉,承景日进斗金的才华,我们可是有目共睹啊。”
师父打断我们的纷争,一锤定音,宣判了我的死刑。
“太子盛情,承景你过来罢。”
“殿下盛情难却,承景感激。”
我细细磨牙,语意悠扬。宋睿辰下颌紧绷,欲言又止。
我轻叹一气,把玩刀柄。
“师父,见笑了。”
赵延勋顿首,刀缓缓横起。
我脚腕错地,闪身上前,凌空旋身,与此同时腰背暴起,刀法好像倾天骤雨,遮天蔽日。
赵延勋在阵阵刀气下叹惋地摇头,手中刀化反握为正,意欲快刀斩乱麻,一招制我。我不疾不徐,顺势而为,应着那一阵残帛裹冬的肃穆低喝道。
“师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风起长林,淡漠的语句传出去很远。刀却猛地缓将下来。赵延勋不明所以,错愕一息,场面霎时凝绝不通声暂歇。我手中刀几个变化,刀光流转,我看见,刀面上我的眼睛,动了真情。
我脚掌踏地,恰逢砖体松动,生生断裂。无暇顾及,我残影先行,一改往日不见其人,先见其阵的浩荡声势。劲气内敛,我推肘偏击,剑走偏锋,一剑滑出,自下而上,白浪掀天 ,挑起了滔天巨浪,有如哪吒闹海,又似水漫金山。
我纵身挥出一抡刀,这不按常理的出牌和诡异的路数使得赵延勋防守不及,但还是快刀如风,一如既往地包罗万象,揽入囊中。
我“奸计”得逞,屏住内息,优雅轻盈地抽手削开,背面却吃尽力道,收住了腰腹,水到渠成,刀锋劈落落而下,好像大雪纷扬。
赵延勋些许的怔愣,手肘快不及眼,已经横亘迎上,正中我下怀。覆水难收,刀气却挽。方才放出去的闹海之力和水漫之姿在呼吸的韵辙乎转移兼之凝聚,收完即放,骤然发难于一剑封喉。赵延勋还困在我以虚为实的太极图中,无力还手。
我引敌深入,为的就是画地为牢。当力道像退潮般褪去,赵延勋迅疾运力,却为时已晚。不及我的倾尽全力,赵延勋顾此失彼的弥补实在薄弱。
咔擦一声脆响,我听悦耳,他听心惊。在摇摇晃晃的负隅顽抗下,传闻中的轩辕刀,无预兆亦无悬念地,应声而碎。
第十五章 求仁得仁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赵延勋嘴唇翕动,眸光熄灭复燃,反反复复。
“唉,这把刀此去经年 ,还是老了。不过,它不负使命,淬炼了杀不死的后人。承景,你在某种意义上,出师了。”
场面安静了一瞬,然后我在所有人刻骨铭心的注目下,面沉似水地回以一礼。
“师父谬赞,刀老人未然,承景只是运气使然。”
我猜想我一定唇色苍白,因为我还未从那一式遍体的冷意中挣脱。
“承景如今的刀法,阴阳可游,生生不息,不日大成。”
得赵延勋断言定论,我如果承受的起?我慌忙从反噬的情绪中抽离,却望见赵延勋一个摆手。
“无妨,尽在不言中,你终会也总会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过,你似乎并不甚在意此刻。”
呼吸几个起伏,我这才出声。
“不是不在意,是彷徨于自己还没有完全驾驭的底气。”
赵延勋淡淡笑着道。
“心急无益,封神之式尚免不了开端与推演。”
我淬着野心的眼光再难掩藏,我直勾勾地深深望进赵延勋眼底,语意笃定道。
“那么我要封神榜上,有它。”
赵延勋笑眯眯地颔首。
“哦?那么承景可想好,威震四海的名字?”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霜降。”
赵延勋抚着长须定定看着我。
“至诚者,如愿以偿。”
我没有再说话,但是我和赵延勋之间气息不可抑制地流转周身,生人勿近。那是我刻意隐去的是,秘而不宣的野心。
张怀民的笑僵在脸上,目及我,他强颜欢笑了一下,笑意分明不达眼底。我额角隐隐跳动,深感不妙,压太子一头,我活腻了。
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我瞅见宋睿辰对我剑眉微扬,仪态万方,与山色难分。还是赵延勋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涌流。
“好,可见大家并未懈怠,择日我再来查验。”
比起普通老师的威压,赵延勋虽然有与生俱来的气压,但聆听他的敲打,不会听着听着低眉顺眼,而是丝丝入理,自发目视。
赵延勋踏着尽染的层林而去,把我们和上已柳梢的月色留在身后。
裴林望了望张怀民的面色,识趣地退下了。宋睿辰不合时宜地立在原地,我突兀咳了咳,可平时的一点即通他却置若罔闻。
我缓缓叹了一口气,无奈开口。
“睿辰,我和殿下先走一步。”
宋睿辰不为所动,正色道。
“月色宜人,这样走掉,岂不辜负?不如我们相与步于中庭,殿下以为如何?”
我听觉头皮发麻,握着刀柄的手蓦地发凉。张怀民阴郁的目光晃了晃,幽深的眼瞳闪着寒凉,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答非所问。
“睿辰,党争和结党,你可有真知灼见?”
宋睿辰拢手。
“臣位卑浅陋,不敢议论朝政。”
张怀民闷笑一声。
“不必拘束,只是私以为。”
宋睿辰目光明明灭灭半晌,才悠然道。
“臣以为,党争有益,结党有害。”
张怀民神色晦暗不明,但还是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宋睿辰顿了顿,声似流水,一泄如注。
“党争之下,天子居中调节,皇权稳定,国泰民安。此为有益。结党营私,抱团抗衡皇权,混淆视听,腐败滋生,此为有害。”
宋睿辰说完,并不抬头,一副听太子发落的作态。我有些恼,但更多的是自责与无力。我深知他的苦心,否则他遗世独立,何必与张怀民交集,以至于低头。
我急急上前,张口欲言,张怀民却轻掀眼皮,傲慢而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睿辰。
“我倒与睿辰见解不同,我以为,二者皆可有益。”
宋睿辰保持着叉手行礼的姿势,却难以言喻的不卑不亢。张怀民瞥了一眼不发一言的张怀民,语带嘲讽地自顾自道。
“结党若为公,为抵抗营私者,有何不可?结党若与天子,可抗群臣,不失攻讦。”
张怀民波澜不惊。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殿下言之有理。”
我旁观他们的你试我探,深以为然。他们谁对谁错,未必。可能都对,都错,或者没有对错。看似是反派的张怀民喜怒无常有之,喜怒难辨,有之。可是他不复杂,这深宫复杂。而比皇家更复杂的,更万劫不复的,是东宫。
没有巅峰的权力,却早早被放置在凌绝顶上,任其自谋。我可以理解他的扭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幸存者,只不过他是出身优越的那一个。
当今圣上有三个儿子,大皇子张怀民无疑占他心中极大权重,二皇子幼年失恃,寄养在皇后即张怀民母亲膝下,为皇后是瞻,且稍显懦弱,并无大谋,自然也没有什么水花,不足为患,但文采斐然;三皇子为贵妃所出,也是极为出挑的,断不可小觑,不过资历尚浅,现镇守边疆。
可是我毕竟身处国家下一班接手权力中心的新生翘楚武将云集的所在,风言风语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贵妃恩宠依旧,天子爱屋及乌,时常照拂三皇子,所以三皇子在边疆的根基渐稳,实权在握,慢慢发展了自己的势力,甚至传言在往回蔓延。
捕风捉影亦或是渐有端倪,大皇子的地位虽说不上岌岌可危,却隐有动摇的趋势。只不过皇后深不可测,岿然不动的坐镇,三皇子一方的势力才不敢蠢蠢欲动。
可这风平浪静和谐共处只是假象,血风腥雨,只是还没到上演的时机。
但这逐鹿之战,恐怕是在所难免的。自古无情帝王家,哪怕两个儿子都在心尖,也不得不承认,能坐在那把椅子上的,必须经过踩着他人甚至是手足的尸体加冕的洗礼,毕竟,他也曾经这样走来,是感情有限的人。
所以,最后亲手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可能只会作壁上观罢了,甚至是饶有兴趣也难说。
对他来说,那是权力更迭的代价,在他自己的稳坐钓鱼台为前提下,失败者死不足惜。
这样的人,一旦他有一股执念,逆他者亡。
所以,毫无悬念地,张怀民继承了这样的习性,他缓缓低下头,面色不痛不痒向宋睿辰耳语一阵。
宋睿辰眉眼一凛,嘴角的肌肉牵扯地绷直,他顺势看了看目含询问的我,肃穆而隐忍,却还是无声地叹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自知地向着张怀民低下头,嗫嚅着道。
“殿下,钟离不是有意的。”
张怀民却怒极反笑似的,反问我。
“有意什么?”
我观他眼色,瑟缩道。
“不该忤逆您。”
他忍俊不禁。
“你自己的本事,怎么还冒犯到我了呢?”
我近乎哽咽着答到。
“我不该蹬鼻子上脸在您…诶?”
我诧异地抬头向张怀民看去,他说什么?他这是,不生气了?看着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混沌模样,他揉了揉我的头笑叹道。
“有将如此,我又何求啊?这是我的福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感觉泰山压顶一般,世界观崩塌了,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眼里漾出的,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我心里酸涩,涨涨的难过。他不是不生气了,是根本没有啊。
我…我。情急之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天旋地转,我看着张怀民慵懒的笑意,失了神。阳光打在他的睫羽上,森森抖落下的碎光,暖融融地落在我的颊上,细细痒痒。
无暇想什么渺远的心思,我只知道,我现在,有两个战友了。
当我再见到宋睿辰时,他只是一如既往松快地笑着说。
“来啦。”
心知张怀民对我的宽容,却不意味着他对宋睿辰的忍让。
因为宋睿辰,至今没有任何表示,或者直白的说,是他不站队。而即便是其他师父手下的弟子,也俨然划分出了几个阵营,没有明确界限,却不约而同地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几方势力就此兴起。
我所归属的,无疑是食物链的顶端,太子为屏障,可以说,今非昔比,只有示好的,没有敢得罪的。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滋味吗,我一边哭笑不得一边悲从中来。
那么宋睿辰呢?他习惯了无依无靠,可是这次呢,他还能选择单枪匹马吗?
诚如张怀民所言,党争是驭下之术,是大多数人的进身之阶。
除却孤臣或是托孤之陈臣,所有人都紧密相连。可是,哪怕宋睿辰一心孤臣,视挡路者为眼中钉的弄权儿们,能容忍他的片叶不沾身吗?他会不会,被悄无声息斩杀在路上?
胡思乱想的空档,他已经行至眼前。他言笑晏晏的样子那么明媚,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臣。这样的温文面容一点一点地破碎在日光里,破碎在我眼底,恍惚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
我紧咬下唇,何必悲观如此?宋睿辰崭露头角有目共睹,他虽讷于言,却敏于思。想必雕虫小技似的陷害,他体察后便可驾轻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