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在下述职完毕,请。”
黄祁山轻捻胡须,笑得低沉而浑厚。
“年轻人,拿得起,要放得下啊。”
话说完,他整了整衣衫,一脸笑容地拍了拍宋睿辰的肩背,款步而去。
宋睿辰沉思良久,笑叹一声,抬眸欲走,却猝不及防地满目盛满了绚烂的天光,云卷云舒,光影交替,美不胜收。
他立在风里,目不转睛,心绪起落,衣衫飘然。日落,美的惊天地泣鬼神……
我拍马而走,忙里偷闲,了了欣赏着浓墨重彩,分秒变幻的残阳巍巍,气壮河山,心底一片柔软。
萧遥面容平静地安坐车马之中,端庄而秀逸,轻纱曼舞,云色翻涌,引人遐想。
单调的马蹄音踏过山峦,市井,沙雾升腾,寂寥的山间小道,勉强走的下膘肥体壮的并马。
车水马龙之声随着夜色覆盖白天而消逝,辘辘车轮驶过,繁复的装饰叮铃作响。好在沈观是知道轻重的,也会拿捏人心的,在这些细节上,他可没有丝毫亏待金枝玉叶的萧遥,侍奉周到。价格不菲的熏香洋溢整个车厢,丝绸细腻滑润,把玩指尖,好似水流,掠过手心,漏下指缝。
楠木车身,雕梁画栋,一笔一刻隐隐敲打所坐者的关节,该怎么做,才能长久地乘坐这样所耗不少的代步,却忽略了一点,意志坚决者,挫骨扬灰,心念不动。
“娇气”的萧遥,是斯人也。
只是,又谁与归?
第七十六章 望尘莫及
我在屋檐上几个纵跃, 眉间是不挠的水波不兴。收紧衣袍,倒提双刀,脚尖点叶, 平地起风,飞掠过一片层林, 只是这次是单刀赴会。层峦和山麓远在天边, 又近在眼前。
我皱了皱眉, 回转来望了望深林之中倒在血泊中, 淤血化乌, 被枯枝烂叶细致掩埋的马匹,气绝已久。
我刀背振鸣, 珑璁作响, 竟显出几分沧桑,我敛眸轻叹, 沾染血腥的指尖缓缓握住冰凉的刀尖,止住了不小的动静。我闭眼大略感知了一下风的走向,念起身走, 倏来忽往。
借力蹬上一支合抱之木,凭木远眺,当真是高瞻远瞩。我平顺了呼吸,定睛俯视向星罗棋布的建筑物。雁行山地势险峻,别有洞天。崖壁陡峭, 半腰内凹,观t塔居中而建, 垒起一座冬暖夏凉的文库, 通风良好,悬崖峭壁难以落脚, 遑论偷入,窃取机密。
我与宋睿辰提及去向之际,他面色急剧变了,瞪大眼睛,嘴角抽搐,嗓音都失了准头。
“雁行山?瑾国开国后存储户籍档案的重兵把守之禁地?你疯了?”
我却不予理会,自顾自陈说利害下去,口干舌燥之下,端起茶汤一饮而尽,面色微凝。
“雁行文库周围环林,了无人烟,官府早已搬迁安置了方圆千里的民户,干系国之根基文件,疏忽不得。高坐悬崖之上,高不可攀的石壁历经千秋百代的风吹雨打,日月浸染,细腻地泛着深幽的打磨才致的滑润。”
宋睿辰眉眼一跳,气极反笑,打了个响指,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高谈阔论。
“所以苏大人打算飞檐走壁,还是御剑飞行?”
我悠闲地拨了拨烧尽的香灰,香扫掷于侧手,漫无目的般绕屋中陈设走上一周,垂落于身侧的指节极尽娴熟地弯起。宋睿辰望着笑吟吟的我踱步而进,头皮一阵发麻,却一动也不敢动。
我微微一笑,偏头徐徐吐露几字。
“睿辰要是这么感兴趣,进京报信的任务,不妨与我换上一换。”
宋睿辰面色尴尬,连连摆手,拿了桌上墨迹已干的文书撒腿就跑,衣袂滑过地板,简直要磨出火星子。
我眼带揶揄地注视着溜之大吉,向京城进发的宋睿辰,失笑出声。
我苏钟离,从来以身犯险,履险若夷。
峭壁不可着力,背阴处的石缝又狭窄逼仄,阴暗潮湿,那么排除所有选项,便只剩下一条绝路――山南水北的祁连峰所面向的山壁,纯纯属于是矮个子里挑高个子,不足中美在,免去湿滑。风吹日晒,还算干燥与粗粝。
我以文渊阁为中心贴着观t塔的盲区仰头端详一圈,揉着发酸的颈椎末端细细琢磨半天,心中摸了个大概数,却仍心无底洞。
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我不可能大大咧咧地在山壁上作壁虎状,阴暗地爬行。
如此作死,非要被青羽卫射成筛子不可!
心念轮转,我终是化为烟云般飘渺的一声虚叹。
如此看来,我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上无周回,下无转圜,左右无支,我两袖空空,除却身上双刀渡寒,还有什么念想与旁依呢?
既然青天白日容不下我硬闯,那就等待夜黑风高的时辰,再伺机而动。我锲而不舍地守在最为高拔的一棵杉树之上,郁郁葱葱的嫩叶将我掩护得严严实实,好一个一树障目!
黑天白夜几番轮换,哨兵的火把多少次映亮了我前方十丈外的枝头,惊扰了埋头歇息的燕雀,我却屏息不动,风吹林梢头,树动我不动。
死沉沉的双刀没有一点水分,严丝合缝地贴在猫腰拱起的脊梁正上方,而我周身蜷缩,悬空于枝木,双眼炯炯,熬走了一只又一只鹰鸟。
云走月出云,我逐渐记下了看似混乱无序的轮值上岗机制的律法,哪怕规章死气沉沉,机械而打乱,人的微习气,却一旦习得,难以怯除。
毋庸置疑的是,子时打更,以示宵禁。卯时击柝,以示解禁。
我的目的是清晰而紧迫的,于子时灭灯之际潜入,踩着每一漏刻的巡视走过藏身于阁架之间,与之周旋,待人走,复而归位。
玩的,就是心跳啊!而趁虚而入,当以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混入起早职点卯的官员偕同而出,漫步山林为上。
据我观测,当子时一过,心中默念一百个数,会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慢步到悬崖里侧熄灯,灯一灭,老者便会隐蔽于黑暗里,不再现身。
当他松散细碎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当按兵不动,转换视线,死死盯紧观t塔上的微弱闪烁的光点,一明一灭,那是上职的小吏点上了火折子。
自此,你集中注意力,因为观t塔的人员编入者,不过三。而其中两位不知为何,近日都外派到落日垭日夜轮值,守住滔滔的乌渡河。数上五百个节拍,如果火折子不灭,说明今晚无平视处的山崖坳口夜班临时更换,而身为负责那处的任职官吏的朋友,他便不会溜号去彻夜畅谈了。
而若是火折子灭了,说明他于丑时会溜出观t塔,到山崖拐点处汇合。
如果这条线上的每一个人都不突发状况,不出纰漏,恪尽职守的恪尽职守,散漫懈怠的散漫懈怠,那么万事俱在筹谋之内。
但无论如何顺遂,剩余给我上崖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半个时辰。
我眉眼凛然,神色端肃,双唇紧抿,呼吸微弱,左右思量之下,最终将日子定在了明日。
时光一晃眼,我发麻的双腿暂且安歇在粗干的尾部,面颊清瘦,眼底血色浮现,顶着淤青于卧蚕处,皮肤暗淡,唇色暗淡,但我却机敏而不敢懈怠地双目不眨,紧紧锁住了那观t塔,成败在此一举。
钟鼓声如约而至,我眯起双眼,蛰伏于树梢的身形小幅度地一活动,枝叶不晃,眼底是清明一片的神韵依旧,清朗如夜风,习习卷起墨色的短打,一下一下拍打着流逝的光阴。
正欲动作,一只冰凉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扶上她绷紧的肩头。
我心思急转,来不及回头,手上攥住的短刃已然袭出,急急带起一阵风澜。
却不承想,来人早有预料,夜色醇厚之中,嗤笑无声,硬邦邦的刀鞘抵上我的刀口,然后我在手脚冰凉之际慢悠悠地听见令我一瞬安心的叹笑声。
“怎么样,来去如风,完美完成苏大人布置的任务。如今马不停蹄地追上你的节奏,赶得正巧吧?”
我没好气地远远撇了一眼熄灭已久的火折子,回眸严正道,嘴角下撇,横眉立目。
“事不宜迟,机不可失,我知道你的轻功极好,而这文库中逐年安放册子堆积如山。因而,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跟着我走,每一步都不可出差池。二,留在此处,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寸步不离。”
我吞字吃句地疾速飙完一闪而过的众多考量,威严地俯视着月色下面色皎洁清俊的宋睿辰,静待下文。
宋睿辰心领神会,忍俊不禁地扯了扯嘴角,眉眼间俱是宠溺之色。
“既然苏大人旁敲侧击得这么没有水平,睿辰怎又能负了苏大人的盛情邀约?”
挑逗与狡黠隐隐压制在应答之中,我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转身而走,余话飘荡在风中,泠然玎玲。
却不知,在我反身即走的瞬间,泪水从那人眼中夺眶而出,这次任务结束,我大概会回我的南不凌,你应该会回你的东宫。
然后你会与他成婚,举国欢腾,而我,将独酌于朗朗明月之下,对影成二人吧。只是,这就够了,真的。
他心里起伏不定半晌,我已走远数丈开外,察觉他的呆滞,不满地回身投来一记警告威逼的眼刀,继而无多的犹疑,身先士卒。
而我接下来的动作,着实令黯然神伤的他陡然放大了瞳孔,大惊失色,却来不及阻拦了。
双刀悠长地发出一声喟叹,低婉徘徊于低谷。我牙关紧咬,面颊凹陷,豆大的汗珠从眉间滴落,眉宇紧皱,下颌绷紧,脚下生风。
宋睿辰面无人色地仰视着双刀抛起,扔出老远,又深深扎进石壁,随即我踏上刀背,巍巍立于那一线之上,身形颀长,温润如玉,面色淡泊,仪态风流,似乎生来便是注定要忍辱负重什么常人不必似的。
忧伤的侧颜停顿一刹,又如法炮制,抽刀上窜,往较为平整的石块处一跃,稳稳站稳脚跟,面无表情地望向艰难寻觅我落脚点的宋睿辰,温声道。
“跟紧了,半个时辰后,巡查的可就来了。”
话一路磕磕碰碰地从高空掉落,结结实实地砸在悬崖山脚,沉闷而感召。
我的足尖接连不断地于不明显的突起处借力,无声凌跃,燕子点水般,轻盈而从容。
宋睿辰眼巴巴地望着我面若冰霜,不知疲倦地翻身拔刀,在破石取刀,而极善轻功的自己尚且力不从心。她这半路出师者,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无人提携的情况下将身形提到极限之边缘的?
如果奇迹被赋予名姓,会不会有个别名,名苏字钟离?
在宋睿辰看不见的夜行衣下,膝盖剧痛难忍,不受控制地打着战,每一口气都在掐住我的器官,血腥味道挥之不去,夜色恍惚,我力不可支。
却在下一刻,我咬开了嘴唇,温热的血液充斥口腔,我才堪堪维持清明,不至于一脚踩空。
第七十七章 深渊万丈
手出刀落, 量是尖锐的刀锋,也钝上不少。动作愈发滞涩起来,还好双刀交错, 还能勉强挺住。
我面色惨败,每一下刀, 都深深地没入石壁, 震碎延至内里, 发出干脆又极具韧性的破裂之声。我口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 铁锈似的, 窜上脑门,说是眼冒金星不为过。
我上下贴合的牙齿开始透风, 身体的温度也转而骤降,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我已经顾不上回头辨别宋睿辰的方位了。他轻功我是见识过的, 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我自己,往下探望一眼, 可不是开玩笑。
前方是山崖,后方是山崖,身前是风声,身后是风声,云絮游移, 月华出云,林叶作响, 宛若惊涛骇浪。
我紧紧闭了闭眼, 继而眼热鼻酸,手中双刀却刀面微转, 下一抬眼,死死扣住了镜子般澄亮得脚下打滑的崖壁,眉头顿住,如渊深邃的面目一慌不慌地倒映在目前一指处的石面上,明明热泪含于冷眼,却习惯性地端平了云淡风轻的容色。
石体的冰凉触感沁润无意掠过的手指尖,滚烫的心绪于是稍稍冷却了些。我望着头顶遥不可及的崖顶,我一顾月影,略摩挲了一下,眼底扫过一道光亮,不是欣悦,而是苦笑。
脚下所去甚远的树林排浪之声骤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起我的胆魄。我放眼天光模模糊糊地攀升天际线的乌渡河,再度抬眸上望,继而心神俱凛。于是,好不容易踩着几乎快要报废的拨云刀,心痛不已的宋睿辰上气不接下气地堪堪追上面色平稳的我,下一秒,欲哭无泪,心力交瘁。
但见我双手最大限度地展开,如大鹏展翅般作遥起,身体极限下压后蹬腿收腰暴起,弹性震荡,我身轻如燕地悬空于刀上一丈。宋睿辰呼吸被掠夺,这暴烈的身手已然使他心念地动山摇,可下一眨眼,他彻底面上失了血色。头顶的景象使他浑身血液都冷透了,煞白的面容上目色漆黑,仿佛就要被无边的夜色吞噬掉,寒冷的夜风狂躁地催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但见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我一个后仰,折叠起腰背,重心降低至下半身,反向卷起身形,手掌够向身下深深扎进石壁的双刀,面部肌肉绷直,比直上直下的悬崖更为平滑刀切。
我眼色狰狞,丧心病狂地整个人向后倾倒,气沉丹田,眼尾泛红,冷汗涔涔,衣背尽湿。然后双刀破石而出,裹挟着碎裂成粉末的碎石,以及扬起的尘土,被风带起数米。然后反手切起刀柄,刀面回正,角度修平,与眼底的孤注一掷平行,撞南山般决绝地运起手肘,砸向胸口处的坚硬所在。
刀口破入石壁,发出厚重的bB之音,明明在鸟兽叽喳的野外微乎其微,却在两人空荡荡的心里振聋发聩。hh风起,滑过余震不断的刀面,我汗流浃背地深吸一口气,摆正了身形,仰面定息,继而微微一笑。
成功了!这,就是我的豁出去,双刀并手所求是合力一击必杀,双刀分离所谋则是分力一记必中,我的突飞猛进,是真正的刀尖行走,有且只有一条性命。
宋睿辰就眼睁睁地望着我疾步如飞,身形如电,借力于虚空一瞬,往来于落空之走,惊刀之鸟般翩跹惊鸿,杯弓蛇影般游龙降临,却不固步自封。他心一点点冰封,又大片大片地融化。
是了,这就是她,拿得起,放得下,刀不碎,她不休,刀已断,她不死心。我如波浪般翻来覆去,挺进几十米,平坦的顶端已在眼前不远。
却命运弄人,单刀发出摇摇欲坠的悲鸣,我心道不好,身形却收不住了。人已离刀,刀身却缺了口。宋睿辰眼底惊恐往四面八方散开,我发梢飘浮,人在到达顶点后随即下坠。宋睿辰再也难以平静,于极度的焦灼下竭力压低声线,惊呼撕裂。
耳畔是呢喃依旧温软的风声,吟咏浅淡,厮磨耳背。我重心不稳,于半空中趔趄一下,冲击面门的逆风刺痛,我冰冷的手指摸向腰间,于十万火急中精准地拔出一道亮色,然后抬腕便是骨肉相连的一击猛力,石壁开凿,险陡之中,光可鉴人的石壁上,乍然现出新的创伤。
刀尖以拔山举鼎的力道插入岩体,却无奈长度不够,深入浅出。于是体重带着刀刃泥沙俱下,尖啸声稀稀疏疏地振在耳旁,我面色恬静地目不斜视,信心十足地将目光锲而不舍地寄托在不断下移,刨开岩壁的刀刃之上。一阵坠落与晃荡之后,身形堪堪定住,光秃秃地悬挂于半空恰巧停在了面色铁青的宋睿辰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