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即刻否认,面上的幽深也重上几分,意识到危机迫近,他却嘴角勾起一道促狭的弧度, 恰好不好,双手摸上我的腰间, 将我整个人拦腰抱起。我震惊之下, 忘了闪躲,仍由他以这个暧昧到脸红心跳的姿势为所欲为, 甚至连呼吸都慢将下来。
他在我望不见的角落里得逞而庆幸地浮现出一丝失而复得般的笑意,却为宋睿辰所见微知著,他苦涩地自嘲一笑,只是背过身去,孤零零地藏在另一处黑暗未被剥夺所在,安放下自己无以搁置的心潮,不可止息地拍打着他故作坚硬的心茧,一下又一下……
我被他轻飘飘地托举着腾空半圈,双双藏匿在了最深处的架子之后,默契地向着对方嘘的一声,然后会心地弯起了眉梢。
来人落落打开门,只是浅尝辄止地环视一周,继而心不在焉地呼唤了两句,转身便走。门再次关紧,顺着夜色溜进来的寒气侵入肌肤,我不由自主地往温暖的怀抱缩了缩,等我反应过来身后是谁,方才呼出一口气的轻松情态霎时间石化。
糟糕!我刚刚,好像有点图谋不轨的嫌疑,还是对太子殿下,我的顶头上司!
身后之人却完全不排斥我的亲近,甚至伸出温热而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抚上我碎发飞舞的额头,往怀里带了带,沉定的声线漾开波澜,将我裹挟向深不可测的沉溺漩涡。
“没事了。”
他坐怀不乱的面色似乎是在申明他方才看似登徒子般的举动不过是堂堂正正的援手,可是,他对我下意识的动作,却温情款款,这是,什么意思?
我宕机的大脑生了锈,却在我悄悄逃出他胸膛的那一刻,听见了沉闷而不可忽略的心跳声,鼓点般响彻在我们紧紧相贴的狭窄空间。我眼色窘迫地离了他的怀,避嫌却百口莫辩,只好仓促道。
“没时间了,刚刚是巡逻的士卒,每一漏刻一探,我们若想大摇大摆地离开,必须在第二班人前来巡查之前混入燕凌堂,穿上官服走正门。”
虽然条理清晰,口齿清晰,面色平常,我却心底慌了张,因为在我若即若离地与张怀民分离之际,我这才听见,那心跳,不止一道……
张怀民不再追究,大步走出,心情颇好地拾起地上的一本册子,细细看去。
“钟离,这册子……”
我却不等他说完,眼色微沉,苍凉道。
“不必看了,我们输了,趁现在还能扯个平局,我们走!”
我不由分说,拽过张怀民的袖子撒腿就奔门口,偏头向着窝在后方的宋睿辰疾言道。
“宋睿辰你垫后,物归原处。”
黯然神伤的宋睿辰此刻也将这出岔子的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面色稍稍冷透,瞬时沉声应下。
“好。”
却未想,我们就要扑到门口推开门的那一刻,门自外向内徐徐打开,彻骨的寒风没有防备与怜惜地吞噬了我眸底的全部光亮。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一刻前才幡然醒悟的幕后推手。
我笑得苍茫与天真,锥心之痛隐隐自心口蔓延,我却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质问道。
“萧大人,好久不见。”
萧庭之拊掌大笑,眼中涌现一道杀意,却不招摇,温和而和缓道。
“苏大人,不久。在下见你与宋大人凭空消失,忧心如焚呐!”
我冷冷笑着,并不生畏,朗声道。
“是吗?直到如今,还要如此色厉内荏,虚与委蛇吗?敢做,不敢当吗?”
萧庭之并未被激怒,却是笑眯眯地围着我们漫步,笑意不达眼底,戏谑道。
“哟,这小小御史,竟能惊动了太子殿下,在下失职,未恭迎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我再无心思与之周旋,开门见山,痛不可说。
“萧大人,这地方的假账,出自你的手笔不假吧?”
萧庭之收起虚假的周旋,笑得开怀恣意,欣赏又玩味。
“不错,苏大人这么快反应过来,还不算太笨。”
我痛心疾首般闭上浑浊的双眼,气若游丝,却高亢不减。
“这一切账册皆是冤有头,债有主,只是你让我不巧地望见了那做了手脚的一本,诱导我们来对照原本,并且……”
我满目猩红地抬起头,迎上萧庭之无所畏惧的眼色。
“你不惜利用了良善的萧遥,让我深信不疑。”
萧庭之不以为意地啐了一口,怒骂出声,毫无愧色。
“那不成器的贱女,李大人何等的身份,嫁过去竟然觉着是委屈了她!不识抬举,沦为你们的同党,该!反正不过是一个贱女,舍了便舍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瞳孔骤缩,微微哽咽,却依旧倔强而不退让,声线如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不过是一个贱女?”
他不愿再与我唇枪舌战,他冷笑一声,高高在上,嗤之以鼻。
“随你怎么想,现在你们已满盘皆输,还不束手就擒。”
我神智再难清明,抬手双刀敛起,眼底是漫天过海的恨意,为萧遥,为自己,为千千万万个失语的我们。
我仗刀甩袖,直指萧庭之面门,周身寒凉,却还是不肯卸下英姿飒爽的气场。或许,文人有风骨,武将的气魄,亦难以剥夺。
萧庭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惊,却很快恢复平淡的面色,讥笑道。
“怎么?苏大人对自己的定位还不够清晰吗?你说……”
他不怀好意地微一抬眉,神采飞扬。
“你平白无故私闯机密重地,还带上了东宫推举上去的将领宋大人,以及。”
他微微笑着稍稍停顿,在我战栗的眸色里处变不惊道。
“本该原路回京的太子殿下都来接应你们,你说,这该划归欺君之罪,还是。”
他客客气气地一抬手,向着面色铁青的张怀民一礼,随即面沉似水。
“谋逆之罪呢?”
我彻底失了神,失魂落魄地倒退数步,跌入张怀民柔软的怀抱,不胜剧痛。
张怀民惊慌地托住我,望向萧庭之的眼色凌厉如刀,沉痛而愤怒。
“萧庭之,你敢挑拨我与父皇的关系,就不怕,玩火自焚吗?”
张怀民眸色明灭,嗤笑出声,完全是鄙夷之色。
“一介外臣,竟敢插手皇家内政,真是不知死活。”
可是萧庭之却只是微微一笑,欲言又止,眼底的幽深泛滥,不为所动。
“殿下,信与不信,不在我,在陛下。”
言毕,萧庭之意味深长地最后扫了扫面目嫉恶如仇却不可轻举妄动的我们,仰头长笑着就要走出。
不曾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原处响起,打乱了萧庭之的步调。但见来人矜贵而自持,身着青色官袍,斯文却隐秘着阴诡之气。
我横眉立目,喃喃出声,是肯定句的语气。
“沈观。”
沈观[衫平整得无一丝褶皱,学究气十足地向着萧庭之一拱手,嗓音低沉而引人入胜的温和。
“萧大人,在下把人领来了。”
萧庭之目光越过深藏不露的沈观,目光阴毒地死死盯住他身后之人,那目光烧灼,简直要将那人烧出一个洞来。
他勃然作色,斥责之声打破了破晓前的宁静。
“贱人!竟然去出家,怎么,嫌你给我丢的脸还不够吗?”
我瞳孔放大,身形晃晃悠悠,疾步上前就要去见萧遥,却被萧庭之手下不留情地拦住,刀气急败坏地扬起,却思及方才萧庭之意有所指的一派言论,终究是放下了青筋毕露的手,含恨退后。
萧庭之怒气冲冲地上前,重重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全场寂静,张怀民惊愕地望着眼前一幕,我与宋睿辰却不忍而愤恨地盯住萧庭之,而沈观含着浅淡矜持的笑意,袖手旁观,悠闲地投来注目。
萧遥却并未闪躲,娇嫩的面庞一下肿的不成样子,血红的掌印深深嵌进皮肉,划破之处渗出血丝,下手之毒辣可见一斑。
萧庭之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失败的工具,轻蔑道。
“你若是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就乖乖随我押这两位罪犯进京,并为我于陛下前作证,苏大人蛊惑你,与宋大人合谋纂改原本,瞒天过海。另外,委屈殿下也随我们走一趟。”
他维持在笑面虎的容色,向张怀民一俯首,随即说的唾沫横飞,眉飞色舞之态无不显露他的沾沾自喜,论功行赏,飞黄腾达,近在咫尺,这是何等的美滋滋!
却始料未及,萧遥缓缓抬头,目中是玉石俱焚的决色,手中是我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的佩刀。
天边的曙光映照那锋利的刀边,晃了我的眼,惊了我的心。
我余光中第二批巡查的官员迈着疲困的步伐慢慢走来,我心中浮现出荒唐而惊惧的猜测,我一刀撞开所有阻拦,飞身向前,张嘴呼喊,却已然晚矣。
萧遥朝肝肠寸断的我凄婉一笑,然后,毅然决然地投身向萧庭之。
萧庭之被失控的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另一侧闪避,而全然没有觉察萧遥的默然的爆发。
萧遥她好像轻盈的蝴蝶,轻飘飘地扶摇在黎明的微光里,展翅扑向焚身的滔天大火,烧灭了她短暂而敢爱敢恨的一生。
为我,为正义,为自己,为天地仁心,为世间清流,即便她至死不太明白这将推动怎样的一盘棋局。
她只知道,这是她飘曳的一生里,最后能为我所做的了。
扑哧一声,刀撞上了萧庭之的腹部,刀尖却是反向,插进了自己柔软的身躯。
萧庭之震惊地望向挑衅地笑对自己,下巴微扬的萧遥,惊声道。
“你……”
萧遥凄凉而痛快地无声笑开,凛然道。
“父亲,你不配。”
血色从她嘴角喷薄而出,如天女散花般染红了亮起的白日,然后,遮蔽了我的眼色。
匆匆赶到的官员所见,不过是,萧庭之一刀刺向爱女,爱女软绵绵地倒地,双手扶住刀柄,死去安详。
我惨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响。
她叫萧遥,草木萧,无关萧庭之的萧;遥游于九万里的遥,取寓意于逍遥游,抟扶摇上,去以天色苍茫而息者也,却终不似,少年游。
第八十章 阴谋再起
我再也无法延续面上的雅相, 一恸几绝,眼前是无边无垠的夜色,明明啊, 我方才望见辰光了呢,怎么, 还是这么黑呢。两眼失明般黑暗蒙蔽, 我却还是踉踉跄跄地挥开刀锋, 万夫莫当, “目”中无物, 大动肝火。
“拦我者,死。”
两边的人自觉地噤了声, 排山倒海般退后, 留出一道不宽不窄的过道,然后偏开头去。不是恻隐心起, 只是因为我周身的气场过于震慑与不可冒犯,那明晃晃的刀锋此刻,最为无情。
我目不能视地爬到血腥最为浓重处, 恍恍惚惚地四方摸索,我慌张而惧怕,直到那温柔而微弱的气息传来,奄奄一息。
“钟……钟离,你来了……”
我混沌的眸子终于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模模糊糊的,萧遥温润而泽的面庞倒映在我不住颤动的瞳仁, 只是凄凄。
我睫毛挂泪, 却不脆弱,只是悲凄, 百感盈睫,却迟迟不落。
好怕,一旦掉落,眼前之人,就会随风逝去。我双手颤抖地捧起萧遥浸泡在血腥里的双手,不复白皙秀气,而是灰扑扑的,没有生气的。
我强装镇定,云淡风轻,笑中带泪。
“英宁不怕,我们会给你找最好的医者,你不会死,不会……”
萧遥却只是低低一笑,羞涩而释然,轻轻回应,毫无忧惧。
“钟离不怕,以后你的人生,还会很长很长,你不会被扼杀,不会……”
我半张的嘴灌入一口寒风,直达胃部深处,冷透到心口,难以相信。
我惊悸不安地将那逐渐失温的芊芊玉手贴在缓将下来的心跳处,空虚道。
“英宁你说什么呢,你不是说,你很想随我去京城看一看繁华的市井,看一看我统领的羽林吗?怎么可以食言呢?”
萧遥望着并非明知故问,而是自欺欺人的我,病态地皱起眉头。她轻巧地抹去我眉间的川壑,笑得艰难却完满。
“钟离,我还记得,你说过,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为心中道义所献身,对吗?”
我如鲠在喉,难乎其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才堪堪应声。
“嗯。”
她骋怀一笑,却因过度虚弱而咳嗽不止。
我抬起衣摆,却发现是贴身的设计,我视线不着痕迹地滑向离我们最近的一名小吏。那人目光正不安地来回往返于我们截然相反的容色,继而被我一瞥,瞬间打了个激灵。
不待我发话,他白皑皑的面色愈发惨淡,恭恭敬敬地捧上他的袖子,为萧遥遮挡还未回暖的商风,眼底是负重。
我这才收回视线,目色温柔,缱绻道。
“英宁,坚持住,我趁着他们不备,已然吩咐宋睿辰已经去了,不消一炷香的……。”
萧遥却只是暗暗摇了摇头,几近冷透的手掌覆上我微微发烫的手背,以柔克刚。
“钟离,我清楚自己的生命在以不可挽回的速度消逝,所以,我心愿无二,唯是央求你,将我从简安葬。就葬在古寺外吧,方丈说过,哪怕外界纷扰,我不得不再次还俗,我永远为他们承认,不问归期。”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滂沱,滴答滴答,春秋冬夏。
萧遥面色愈发灰白,她鬓发皆乱的脑袋无力地枕在我瑟瑟的胳膊上,安详展颜。
“钟离,你附耳过来,好吗?”
啜泣无声的我闻言赶忙探上身去,唯恐留了遗憾。萧遥恬静的面色在我靠近的刹那,陡然生动而俏皮起来,狡黠得好像一只小狐狸。
“钟离,别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的努力,付之东流,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她说完好似花去了剩余的力气,颓然侧倒在我的怀里,绵软而筋疲。
她疲惫不堪地睁开双眼,正视向我,认认真真地以在场每个人都听的心惊肉跳的声音,抱以最愧疚的音容,笑貌凝结。
“弟子朽木,有负苏大人教诲,弟子冤屈,落得父亲公然赐死,弟子不求旁的,弟子求父亲不要一错再错,放过无罪的苏大人,弟子甘愿领死。”
我肩膀群山撼动,沧海起伏,山海可平,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宋睿辰终于寻来了医者,医者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怠慢,跪地望闻问切,却在少顷过后,声色僵硬。
“老夫尽力了,这位小姐……”
兴许碍于我阴沉的威压与阴翳的逼视,他没敢说下去,我却读的出他的唇形,一开一合。回天无力……
我泪水夺眶,眉眼红肿,波及神情,双唇紧闭,却无可任凭。
萧遥的目光越来越涣散,意识越来越松散,体温越来越底下,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