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愕地看向笑得春风得意而温润如玉的张怀民,瞳孔放大,难以置信道。
“你不会……”
张怀民压根不听下文,手指竖在薄薄的唇上,撩人地吹了口气,按捺不住是汹涌的深意。
“嘘……别说,你答应了。”
我猛然没了心思,乍然魂不附体。
“你干嘛突然……”
张怀民却似笑非笑,轻轻道。
“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三道心跳,就那样,静静响在宽敞的车厢里,却老死不相往来。
第八十二章 波谲云诡
颠来簸去的不止车马, 还有我七上八下的心。我全程呆若木鸡地杵在那,任凭光阴划过面庞,困窘至此。
反观张怀民, 罪魁祸首,却心安理得地赏着沿途夏花, 宋睿辰不见喜怒, 缩在一角, 气氛就这样微妙起来。我几次意欲张口, 却在目光落在张怀民的前夕, 不攻自破。
太突然了,虽然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细细想去, 似乎早已变质, 可我却宁愿如此畸形而破败下去,永不见天日。
毕竟, 我们身份所去,绝不止地理距离,京城三万里, 而是遥不可及。他的纤尘不染,瑰姿伟态,高不可攀。他的肩膀宽而阔,山峙渊s,目不可长久驻留, 其眸湛湛,冰壶秋月, 轻轻笑起, 俊俏如工笔雕刻,再难移开视线。可是, 他的心悦,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托付的负担。
我就那样默然立于重叠流泄的光影之中,眼底是醉意,无酒却欢。
宋睿辰独自席地而坐,背靠着不断冲撞脊背的车墙,面上的温和好似江水上忽起的风,不是惊涛,不是骇浪,而是静水流深的不可琢磨,可若留心,那眉目间所私藏,竟是沉痛万分。三个人,各怀心思,长久对峙,惟听得不轻不重的车轮滚过田野,山川,花田……
京城阔落,横黛已去,肉眼不可及,是曾经的溃退与似是而非,我见还未下车,小黄门便已然候在了那处,垂头不语,却显然是久等的模样。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眼眸微转,却并未发问,回身定定等着张怀民发话。此刻的京城,怕是不太平,我可不能再越俎代庖,肆意妄为,莫教雪上加霜,那暗中伺机者捉去了把柄。
张怀民倒是意料之中的平静,只是与同来的几个熟面孔打了照面,继而微微一笑,开门见山。
“各位,可是领了父皇之名前来请我等问话?”
为首的小黄门见张怀民毫无避讳,也不作多的寒暄,点头哈腰道。
“殿下所言甚是,奴才这就带路。”
我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领路的那位穿过宫宇繁复,穿过熟悉的一草一木,面不改色地来到了那昭阳殿前,诡异一笑,却是自嘲之色,难以分解。
张怀民儒雅不改,周到地谢过了各位,还随手散去银两,在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清疏氛围里神色坦然,抛却前呼后拥,大步踏入。我抿了抿唇,思量再三,保持了得体的距离,随之入内。
圣上就那样稳稳坐在龙椅之上,这次却不同以往,视线并未落在堆积如山的折子上,而是凌厉如矩,凝神望着我们一行人,一瞬不瞬,是深不见底的情绪。张怀民面目不动,抬头收腹,正对圣上之探询,全无虚的犹豫,一拜到底。圣上并未为难他,而是眼底流光溢彩半晌,继而笑语。
“起来罢。”
紧随其后拜倒在地的我和宋睿辰随之大大方方地敛衽起身,却戛然而止于一道轩昂之气。
“朕叫你起来了吗。”
不是疑问,不是征询,而是无可置疑的语气。
我稍稍一滞,方才挺直的脊梁复又弯下,余光里,宋睿辰也是一顿,继而低下身去。却未想,圣上沧桑而慈爱地补充道。
“宋睿辰,不是说你,你起来。”
宋睿辰面色一白,却不敢不满,只是微微道了一句是,随即不安地站立,目光却止不住地略过我僵住的动作,心急如焚而无可奈何。
我面色深凛,呼吸开始转寒,心情复杂地闭了闭眼,随即了然。也是,张怀民纵然鲁莽却越礼,终归是他的血脉,嫡子,而那宋睿辰老臣部将,以身殉国,本就应多加体恤。跟何况青出于蓝,而我,不过是枯叶逢了风,短暂地飞起,却傻乎乎地以为是永久。出了功绩,论功行赏,犯了错,却死不足惜。
我啊,该想到的,纵使张怀民出面,又怎能护住我?
我视死如饴般微微抬起下巴,仰头直直望进圣上难以揣测的眼底,是宠辱无惊的平和。我雕塑般屹立于那处,平直的线条撑起我的不卑不亢与一身清明,那下颌扬起的角度,多一分则张狂,少一分,则瑟缩。
圣上却迟迟不发话,既不论处我的罄竹难书,也不发落我的罪过,更不提及我的怂恿或是躁动,而是闲适地斟上一杯酒,徐徐饮下,目光揶揄。
我紧绷着身形,庆幸基础功还算没有荒废,虽不是立马横刀之用,却保我不至于殿前失仪。终于,圣上带着些温吞的笑意,嘴角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向我懒懒道。
“钟离不经上级批示,携他人擅闯我瑾国雁行机密重地,翻阅账册及众多不可泄露之天机,作何解释?”
我微微凝眉,却还是扬起一分恰到好处的笑容,周全道。
“陛下,如若地方账册有偷天换日之嫌,该当如何?”
圣上嗤笑一声,只当是我玩鬼把戏,岔开话题,却饶有兴趣道。
“钟离以为呢?”
见烫手山芋回到手中,我却处变不惊,面色红润,笃定道。
“自然是提交申文至上级,耐心等待批复,然后依照程序派遣专员彻查,由内部人员监管誊抄附件,以防换取。”
圣上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
“很好啊,钟离明明清楚得很,却怎么,做了不聪明的事呢?”
他语锋转凉,却颇具诙谐地稍稍前倾身子,疑惑出声。
“告诉朕,是谁指示你,误入歧途的?”
他刻意一顿,目光浅浅滑向一旁立了许久,亦旁听多时的张怀民,目色绚烂。这是在暗示我,哪怕是我的主子,也可直言不讳,他才是这天下可以断我生死之人。
面对这致命的问询,我却稳重踏实地施展一礼,不紧不慢,微微笑着道。
“陛下,可曾听闻一句话。”
我学着他的断句,惟妙惟肖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圣上握住酒杯的手悬停,面色染上肉眼可见的薄怒,呵斥道。
“满口胡言!若是此举不是你等串通筹谋,怎会一路畅行无阻?”
我深深叹息,无奈而苦涩地弯了弯嘴角。果然,皇帝都是生性多疑的动物,而即便是明君,却很难不被手下之人蒙蔽,拿住这个短处给予他误判。
而那明显为张乔延勾连的地方官员们,却得以全身而退,这脏水,恰巧不巧,泼到了我们头上,还是哑巴吃黄连。
我却不惶急,只是心平气和,徐徐道来。
“陛下莫要动怒,伤了龙体。你且听我细细说与你听。”
我还是跪在冷冷的地板上,不得平身,却还是挺拔如松柏,不为所动,目之所及,是淡然与无意。
“若是殿下操纵全局,那他何必自投罗网?贼喊捉贼的戏码太过老套了,偏偏沈大人撞破了我们齐聚一堂,还是抓个正着。可是,他怎么得知的,我与宋睿辰的行迹的呢?殿下为国奔忙辛劳且不说,还要被人倒打一耙,怕是要委屈极了。”
我声如玉石,清越而叩击,字字均是落到实处。
圣上将信将疑地觑了一眼我古井无波,瞧不出端倪的容色,摩挲着下巴道。
“那你可该如何分辨,与常理有违的这搜查程序呢?”
他眸色不悦,不满至极。
“好一个在外,好一个有所不受。我倒要听听,你哪里受了钳制,哪里来的难言之隐!”
我眸色一闪而过的晶莹,等的,就是这句!
我深深拜伏,声线凄凄。
“陛下,请你想,若是地方账册作假,那必定是直属执笔者所为。贺县乃是地方所出的官员,丝丝缕缕牵连利益,关照特殊,而未曾避嫌。如此一来,不但会包庇自己人,打草惊蛇,还会反咬我们,我只是一介督查,还不是常职。如何与树大根深的一众豪强与上至朝堂者抗衡?唯有拿出实据,方可对弈,陛下,臣说完了。”
我第一次质胜于文,并未搬弄话术,而是求一击制胜,据理力争!
圣上哑然,沉郁之色渐渐回暖。确实,贺县疮痍,民情艰生,实在是多事之所在。
不过,这说辞,并非完全说服了他。正如他方才生疑的,为什么畅行,又为何贺县上下均不可上书,若是那样,张乔延的势力未免过于惊人。
可是账册无误,他无收入来源,哪里来的定局之资费?
怎么看,都是我们图谋不轨……头疼,过于头疼。
圣上揉了揉鼻梁,微微透出疲惫之意,于是道。
“行了,朕知晓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有话与怀民说。”
我声色不露,只是倒退而去。宋睿辰也是深深一俯首,轻轻离去。
宽阔的宫殿之内,一时更显空旷。张怀民静默于原处,只是意态闲淡,凝视着这位鬓边已见斑白的父皇。
我最后回首望见,是绵久的僵持不下,是君臣不信,父子几近反目,这就是皇家,这,就是京城。
我舒展双臂,酸涩的感觉这才翻江倒海冲上天灵盖,周延全身。
我向着面色沉凝的宋睿辰如释重负地一笑,莞尔道。
“无论如何,陛下不会轻易降罪了。至于不信任一说,是可以来日鉴明真心的。那真正狼子野心者,于白夜行走,终将现行。”
第八十三章 君要臣死
未经黑夜漫长, 又怎知白昼之滋味?
我目色深沉如长夜,照例疾步,几个闪避便轻松甩掉了所有的追踪, 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昭阳殿,深深吸气, 继而目色微滞, 推开了门, 随即周身一振。
但见圣上独饮清酒, 竟然显出几分苦楚与哀怨。我几不可察地讶异, 却还是眼观鼻鼻观心道。
“陛下。”
圣上意味不明地眸光一错,朗声不如往常穿透, 而是隐隐暗哑与疲乏。
“钟离来了, 来,坐。”
我略带诚惶诚恐地近身, 然后轻手轻脚地与之对坐,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幽微。
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与不安, 意欲发问,却为那苦痛的视线所威压,迟迟发不出音节。就在我进退两难,衣衫微微发汗而湿润之际,对面的圣上幽幽开口, 声如江河绵延,暮鼓晨钟。
“钟离以为, 朕之举, 可妥当?”
我头皮发麻,正踌躇间, 一杯温酒轻轻放到了我跟前。
我眸光闪动,些许的发愣,是百感交集之态。圣上见我不语且兀自紧张,失笑而温和道。
“不用担心,大可实话实说,无论是否合乎朕之意,朕不杀你。”
我又凝神屏息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酒□□人的一杯,生了胆怯。
圣上不置可否地颔首,率先饮下他的那杯,顿了顿,含笑道。
“若是朕要杀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半夜死于此处,反倒容易招惹是非,不是吗?”
我闻言怔忡,心想有理,于是仰头畅快地一饮而尽。
甘冽的酒香一下充斥在鼻腔,甘美而辛辣地滑过我干涸的喉咙,穿肠过,愁绪却无半分消解。
我竭力控制住龇牙咧嘴的欲望,缓缓道。
“臣以为,陛下之举,有失偏颇。”
殿中无人声,我却额角生汗,脊背发寒,凭借我练家子的感官,这看似风和日丽的氛围之下,暗藏杀机,危机重重。
这保证不死,我不是全信的,可这逆耳忠言,我不可不说。
圣上来了兴致,擎起酒杯,极轻极慢地晃了晃,眉宇间是不耻下问的宽仁。
我正容,起身一礼,继而高声。
“陛下猜忌殿下之忠心,实在荒谬。”
见那握住酒杯的手指微微存了松开的迹象,我微微一笑,加快了语速。
“且不说殿下一人前往,无人指点极易谈崩这相交之事。这外交乃是不可轻慢之事,绝非儿戏,云国既然行的是至高规格,以待瑾国君主为上宾的诚心接待您,您却打发殿下前往,也许会成为本可化险为夷的战火之上的导火引子,因小失大。陛下,您说,是与不是?”
那堪堪攥住酒杯的手指复又收紧,面上是道不明的晦暗与思忖,我却云淡风轻,全然把握。
良久,那轻捻酒杯的手还是稳稳抓住了微微发烫的侧壁,轻笑出声。
“苏爱卿伶牙俐齿之本事,真是与日增长,朕觉着,爱卿之言,颇有几分道理。”
我挑眉而不轻狂,不肯退却半步,是身上的信念之积淀已久。我十分清楚,若是这时张怀民失了君心,家国动荡,怕是无可挽救,更糟糕的是,我们丝毫不知张乔延究竟下一步下在何方。
圣上眨了眨眼,疲倦尽褪。
“只是,爱卿之言,究竟是出于爱慕而心生,还是,公允与理性造就?”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喧嚣起来。我倒退几步,堪堪立住,勉强收拾心神,不敢置信道。
“陛下,何来此无稽之谈?”
圣上了然一抿酒水,笑容清淡。
“朕的儿子,一看便知。”
我眼前一黑,却拼尽全力地维持住平衡,轻声道。
“圣上,要怎么做?”
他却只是意料之中的抬眸,以及言笑晏晏,不见心绪沉浮。
“苏爱卿以为呢?”
我眉目微凛,抱拳跪地,苍白道。
“臣绝无异心,私心亦然,臣之言,句句属实,望君明鉴!”
我苦涩地撇了撇嘴角,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来。
“至于我,如若陛下不愿见我,我愿请命,终身戍守我国边境,叫那蛮夷不敢南下。尽臣之余年,扫除障碍,替陛下一统中原。”
座上之人却既不吭声,也不动作,只是深深瞥了我一眼,继而道。
“免礼起来罢。”
我却浑身战栗,呼吸短促,隐忍道。
“臣之言,皆是发自肺腑,陛下,明察。”
圣上却微微笑着,随即失笑道。
“苏爱卿,朕不是专横之君。”
我闻言怔忪,抬头望向他,剑眉星目,张怀民身上,完美地继承了这英明神武的正气。
不得不说,方才一句,句里句外,我竟然听出一丝成全与恳切。他眼眸流光,语意深广。
“倘若能站在我儿身边者,可御群臣,可敌万难,可辅佐贤雅,可治理天下,独立于藏污纳垢而尾大不掉的官僚机构,未必不是一种上策。”
我彻底怔愣,失却了张口的气力,任由自己的惊讶流露了个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