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我颇为完满地露出浅尝辄止的笑意一抹,继而回转至我棘手的军费开支均摊之事上,心情却好上不知几分。我嘴角轻轻翘起,文思泉涌,大笔一挥,才情斐然,回禀圣上的《安军民书》已然写就,户部之资费周详亦迎刃而解。
  我微微颔首,严谨地查阅了字句,这才吩咐人送去。我稍显轻松地后仰,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笔的手枕在酸痛不已的脊椎处,放空开去。虽身处最为纷繁的俗世漩涡中心,却生出欧鹭忘机的滋味。
  我笑叹一声,闭上眼,是张怀民安然归来,天下棋局变动几次三番,操纵推翻后实在狼藉,却还是逃不出我们的天作之合,珠联璧合。我此回料事如神又精于政务的形象坚如磐石地立在了世人心中,足以服众,想来是圣上给我设的最后一道考验。
  而即使是那些个陈腐思想深入骨髓的文臣,事到如今,我文可提笔千言,武可上马横刀,终究也是无话可说。至于武将,所尚至简,不过孰强。而以少胜多,大破南蛮北狄之浓墨重彩,先入为主,实难抹去,更别提我左右支撑一为当今圣上,二为东宫太子。
  虽然有人曾恶毒地嚼舌根,我不过是倚仗皇恩浩荡,一时风光无限,不会长久,终是昙花一现。更有风言风语将我之风光无两归功于张怀民的赏识,与垂青,与施舍。显然,我在张怀民出征军前放的话不空,杀伐果决的刀不留情说到做到了,这些深夜所交头接耳之人,来日都无缘无故地不见了气息,而那刀刃,愈发泛出冷冽之光,大有一剑寒凉十四州的气韵。
  也是,祸乱众心,捕风捉影的人,该杀。至此,我的眼色,呼吸,迈步,就如那风向标一样,为众人所逐,唯恐搅了手握重兵之人的兴致,落得个身死而不得其所的下场。
  我却不骄矜,只是温润而谦和,上不谄谀,下不轻蔑,一视同仁,收揽人心话语潺潺,公私分明,一时风评大正。
  这将是我来日厚积薄发的资本,我怎会掉以轻心,那政治场,将比战场更吃人不吐骨头,我现在每一分积攒的恩重,都将在我四面楚歌之时成为我不死的令牌碎片,汇聚成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与整个朝堂抗衡。
  这也是圣上默许我横行随心,甚至与张怀民逾越礼制的缘由,以独孤之臣,与群臣敌对,却以绝对资本口碑,压制群臣,无可挑拨。我面色欣然地翘首以盼这细水长流的日子,日升日落,日复一日,我深谙了为官之制,收拢了大批人心,万事俱备,只欠张怀民满载而归。
  彼时,我们将立于光天化日之下拥吻,他是宽仁勇武,运筹帷幄,首谋远虑的太子,我是文武双全,镇国御外,无所不破的将军,于公于私,我们都是恰如其分的彼此命定。
  我终于可以手拿长刀,以俯观天下之嚣张,巡视边疆,温酒而饮,斩敌屠犯,实现那宏伟而纯碎的抱负。
  顺带着疲惫之际,吹动日光闪烁过的发丝,略一沾着色泽金黄的酒水,一笔一划,勾勒出张怀民的眉眼,足矣。
  我耐心地等待着佳音的传讯,尘埃落定的书信飞鸽衔于口,我阅之潸然,喜极而泣,这一切浩渺的,不是梦,而是清晰刻骨的真实。我苏钟离半生归来,终于熬到头了!
  命运却弄人,久盼不见书信,我只觉隐隐不安,忽而想起上一份书信字里行间的几处蹊跷,背后生寒。
  然后便是晴天霹雳的一书急报,朝野震动。
  张怀民因君心倾斜,心生不满,临时倒戈。早已通敌云国,勾结云国重臣,杀尽瑾国将士,即将举兵攻打瑾国,存了反叛之心,行了大逆不道之举!
  大军势如破竹,连连攻下数座城池,直指京城!
第八十八章 草木皆兵
  阴阳惨舒, 夏之白日往往久些,高悬于苍穹,惨白以至于倾颓欲坠。我眼底是浓重的血腥, 笑意颓败无力,却死死咬定, 直视着浩浩荡荡的来人, 并不信服。
  见他们抖开圣旨。我剧烈地摇头, 继而疾言令色, 字正腔圆道。
  “张怀民他, 绝不会叛国通敌。”
  我痛彻心扉地闭上眼,气息大乱, 双肩抖动不止, 朽木般固执地紧紧盯着前来例行公事的御史,或者说是捉拿, 声嘶力竭。
  “你们不会不知道,虽然我与张怀民在祀州的作为令圣上失望,可他毕竟是太子。于情于理, 他都是不会与瑾国国运背道而驰的身份,遑论这反贼之名。他怎会叛国,与小小云国勾结?”
  御史陈拙眼底是叹惋与唏嘘,风吹过宫铃,衣袍卷起, 良久轻轻。
  “苏大人,虽不愿怀疑, 可是人赃俱获, 烦请你平复心绪,随我们进宫领罪。”
  我气极反笑, 眼角是发涩的微红,声声泣血。
  “何来赃,栽赃吗?”
  字落轻轻,陈拙面色遽然一变,随即沉下,训斥道。
  “苏大人不可信口胡言,你与殿下于贺县里应外合未经批复,擅闯雁行,查阅目的不详,于是圣上念及你破南蛮,拓疆域之功与殿下之身份,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降罪。可是如今,众目睽睽,殿下他率云国大军倾轧我国十三郡县,眼瞅着就要攻至京城,您,还要争辩什么?”
  我疯狂地摇头,泣不成声。
  “不不不,一定是他为奸人所挟制,绝非本意。若是他被他人所俘获,以他之名衔攻打瑾国,使我们慌不择路,混淆视听呢?”
  我近乎绝望,声线嘶哑而破碎,仓皇道。
  “还请回禀圣上,明察朝中官员,是谁在幕后上下其手,卖国求荣。”
  陈拙见我狼狈而执着,面色沉凝,却无声喟叹。
  “苏大人,走一趟吧。你要清醒,为何张怀民会畅行无阻地赶至贺县与你汇合,为何他之犯错却恰好与云国暴动相撞,催生了圣上不使之监国,而委派他前去的心思。这每一步,都是你们自己走的,怪罪他人,未免牵强。”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尖锐的疼痛剐蹭过我昏沉的脑海,我觉察出了端倪,如潜藏在水面下的礁石随着潮水退去,分外嶙峋。
  我肝肠寸断地凝望着面色复杂的众人,与我僵持了许久,还未与我撕破脸,饶有耐心地立住,等待我的自行崩盘。过往的画面疾速倒退编织起一场盛大的场景,梦境般虚幻却可感。
  一念及此,心弦绷断,线索却有迹可循。是了,从最初开始,这就是一局有去无回的棋。
  我与张怀民于那高台中观雨,滂沱肆意之余,棋子叩落,我们以为只需猜出圣上的心思便可转危为安。可是,哪知那阴暗的风雨深处,有一双阴毒的眼睛,伺机。
  我会在精心安排下窥见贺县账册之虚实,然后与张怀民合兵一处,追溯至雁行,若不是萧遥以死明志,想必我们于那一步便折了,张怀民的稳固地位,逐渐削弱,而这鼓动云国,策反亲信的诬陷,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笑得悲切,徐徐开口。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火坑是我们,自己选的。”
  陈拙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竭力不露出癫狂之色的我,于心不忍。
  “苏大人,虽然张怀民犯了错误,您却是圣上一手提携上来的。前路还长远,且向前看吧。您,请便。”
  他说完,温谦地伸了伸手,并未让身旁魁梧的部下来拿我,而是给我留了几分脸面。
  我任命般起身,是收敛的姿态,垂首迈步,却在身形移动之际,衣袍掀起,随即一道寒光闪耀,横纵向大惊失色的众人,发狠道。
  “想拿我,先问问我的刀。”
  陈拙拉下脸来,沉声呵斥道。
  “苏大人,这是要抗旨不尊吗?”
  他缓缓吸气,眼色幽暗,用心良苦道。
  “苏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这一步错了,可是万劫不复。是一刀斩断来路,弃暗投明,还是鼠目寸光,所得倾覆,镜花水月,一念之差。”
  他目色回巡,残忍而温驯,凌厉吐字。
  “我可以权当不见这一刀之威压,毕竟大人若是回心转意,还是前程似锦。”
  我不带犹疑地抬起下巴,轻笑出声,苍凉而凄凄。
  “苟且偷生,还是舍生取义,我选择后者。”
  一言毕了,我回转刀锋,凛然正视如临大敌的一行人,毫无怯色。
  陈拙眼中闪过一道悲悯与遗憾,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参杂了一丝,敬意?
  我却来不及看清,陈拙不着痕迹地后撤,继而轻轻摆手,两侧大汉心领神会,双双越众而出,面色傲然地踏步逼近相比之下身形瘦削的我,轻蔑至极。
  我濒临紧张到失温的边缘,冰冷的手心生出汗来,握住刀柄的手松紧几次还是反手,削出锐利的一道白光,眼底是滔天的火焰,烧尽枯木。
  “我不欺负人,让你们三招,若是占了便宜还卖乖,休怪我无情。”
  那俩人笑得脸上现出几层褶子,全不将我的狠话放在心上,悠悠就出手来提我。
  我云淡风轻地一转身,衣袂飘起数丈,被沉重而狠戾的大头刀割裂开,发出破裂之声。
  我笑得儒雅,修长的指尖捻起厚重的刀柄,呢喃似长风。
  “轻敌者,先步伏诛。”
  是肯定句的语气。我左腿横扫,结结实实地砸向高些的那位,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吃痛得龇牙咧嘴,仇恨地瞪我,却只换来我嘲讽的一笑。
  他怒上心头,大刀抡起,旋空荡下,迎头生风。我眯眼冷笑,收腿侧避,随即刀转为剑,蛇吐信子般破风追咬那收力不及的壮汉,不消一弹指,便刀到伤现,绽开一朵血花,血肉模糊。
  那人哀嚎着挣开,惊魂未定地望向我,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咒骂得极为难听。鬼哭狼嚎刺耳得紧,我厌烦地甩了甩头,清濯的目光平移向另外一位瞠目结舌的。
  那人吞了口唾沫,还是硬着头皮大喊着挥刀上前,眼中是恐惧与畏惧,却畏惧压过了惊恐。
  我了然地颔首,刀刃舞动,银辉耀目,横拍向那面部扭曲者,弹跳起来,一记横脚,稳稳正中刀的重心。乘势本就杀气腾腾的刀借了脚力,更是猛冲而起,挥洒出满室的光幕,让所有人为之胆寒,亦为那可怜虫捏了把汗。
  那人惶急之下,横刀来挡,笨拙而敦厚,劈落而下的刀口准准击打在那笨重的大刀上,玉振金石,让人眩晕。那人也是止不住地一顿,继而后怕地望向就离自己血管三指的震荡,余震心房,此去寒凉。
  我笑得不解意,挽起刀花,扬起双手,手心朝下,双臂翻转,以纵跃之势,再度出击。
  身后长刀拖曳,随即挥开,萦绕一周,如若活物灵动,游走间,温温柔柔地锁住了那人堪堪刺来的刀尖。那人惊悸,收束不住,交缠之下,好不容易才收刀,禁不住后退一大步,几乎摔倒。
  我双眼一眯,危险的眼色越过悚然的那人,腾跃而起,飞身踩在乱作一团的人肩头,向着屋外疾走。
  陈拙骇色大显,失声制止。
  “不好,传话下去,封锁各个宫门,莫要放虎归山!怪罪下来,提头来见!”
  众人这才反应过了局势的陡转,纷纷追赶持刀飞檐走壁的我,脸色焦急。我微微偏头,向着阴晴不定的陈拙一歪头,爽利地笑了。
  踩过的屋檐安然如故,年久失修的屋檐还在漏雨,却纹丝不动。多亏圣上的厚爱,使我练就了这一身轻如鸿毛般的本领。既然这黑白颠倒,朝堂不容,我,便要只身去寻张怀民了。
  疯狂的想法滋长如藤曼,不时有身手好的飞跃上宫墙包抄过来,企图围困我。我却不予理会,只是狂奔,若是离得近了,便刀光淬炼,绚烂地仗刀劈去,斩灭那些个拦路之人,再无怜惜。
  虹芒起起落落,明明灭灭,天色渐晚,我瞅见了缓缓关上的宫门,心思急转,干脆放弃了奔走,一咬牙忍着剧痛顺着屋檐滑下。
  泥沙俱下,彩霞与我俱走,我拼尽全力,顶着蓄势待发,即将万箭齐发的一众守军,目色深凛。
  我赌他们无圣上的命令,不敢放箭!
  果然,我越靠越近,他们却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戒严地深深盯紧我,搭弓不射。我勾起嘴角,扬起一道弧度,血色低落的刀悬在身侧,是孤注一掷的意气。
  我眼看着路行至尽头,只待一跃而下,钻入那关了一半的门。
  欣喜若狂间,我深深松了口气,眼中是决绝。我觉南风过境,温和而低缓地扶起我筋疲力尽的身体,我轻盈地跃起,天色黑白交汇,太极般风起云涌不息。
  我已飞出宫门,足尖方才点地,却听得身后传来李公公嘹亮而尾音延长的一声。
  “皇上驾到,有令在先,擅出宫门者,格杀勿论。”
  我若软的身形一凝,韧劲的长刀半是坠落般垂下,目色凄凉,难以置信地回身看去。
  是圣上面沉似水的表情,以及宫墙之上,一齐拉到极致的弓弦之音,只是这一次,我深知,是箭无虚发的姿态。
第八十九章 杯酒释兵权
  我如释重负般轻笑一声, 微微垂眸,继而轻掀眼皮,眸色晦暗, 空洞无所依。
  “陛下,为何拦我?您明白的, 张怀民不可能反。”
  我噙着一抹愁云惨淡, 寒染地敛住了眸子, 随即言欢。圣上冷笑, 面容冷肃不似平夜亲和, 而是横眉立目,含怒道。
  “事已至此, 苏钟离, 你要审时度势。是我给了你如今的高位重权,而不是我那竖子。我看在往日情分上, 允诺你,若是放下刀枪,我们可重归于好, 不作嫌隙,你另择明主,还是食邑千户的苏武侯。”
  他话止于半途,眸色冷峭,是隐隐的威胁。
  “但若是你一意孤行, 与这大势所趋背向,休怪我万箭齐发, 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放声大笑, 却不是痛快,而是悲凉。我语意干涩, 眼眶发红,哽咽出声,低婉而幽然。
  “陛下,他是你的嫡子,如今不过是一面之词,你怎么可以,就轻信一国之厚望坐地而反。”
  我微微怔愣,继而泪落,散落在风里。
  “何况,虎视眈眈者,嫌疑更甚?”
  陛下身旁的李公公怫然作色,破口大骂道,眼底是汹涌的不平。
  “住口!苏将军,你此话可是大不敬的罪过!陛下开恩,你竟然视作儿戏,冥顽不灵,放肆!皇家之事,岂是你可妄加揣测的?如今眼瞅着大军压境,生灵涂炭,难不成要等到他率军攻至皇城下,当面对峙,再翻脸吗?”
  他阴沉的面色牵动起一丝不屑,阴阳怪气道。
  “莫非,苏将军就是在为主子打掩护,拖延时间,好使之入京夺权?”
  我笑得悲哀,却叹笑如长风,簌簌吹动掉落在肩上的发尾,周身冷透。
  “李公公,臣苏钟离,向来是肝胆直言,嫉恶如仇之辈。臣知陛下之愤懑,但此为生死存亡之秋也,系一国兴衰。还未与殿下取得联系,偏听偏信,难免失了公允,怕是追悔莫及。”
  圣上望向我的眼神不复温和耐心,而是满满的厌烦与嫌恶,皱眉轻轻对李公公道。
  “不必与她纠缠了,拿下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