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复印件都扫描过,原件也不重要了,魏参大喇喇在空白处划几笔,‘作废’,顺手在旁边画了颗简易猫咪头,转方向,推到刘咏面前。
“知道你会帮我推掉的,刘处,我跟你不必藏着掖着。”
那黑色的猫角,不过是一条黑色的、有起伏的线条而已,他竟觉得分外可爱,不经意笑容写在脸上。
“近期我有一些私人的规划,正准备找你帮忙,我需要一套两居室宿舍。”
刘咏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感叹,捏起调查表靠到椅背上,装作在考虑魏参的话,弹一弹签名,用纸遮住了自己乱转的眼珠子。
魏参的性格很好,非常好,中央空调式的全民梦中情人,爱慕他的女生从后勤排到外联,上至百岁老太太,下至刚会走路的女娃娃,要是出生在女儿国,他能一举获得全国支持竞选女儿国国王。
太受欢迎的最佳诠释,就是严禁公共资源私有化。
魏参春心不动,世界就是和平的,现在动了,甭管对象是谁吧——引发海啸的可能性将无可估量。
救援工作亦是同理。
一旦有了家庭或者牵挂的人,他的行动就会受阻,那以后那些艰苦危险的任务、那些凌晨两点哭天抢地的加急、那些别人都不愿意干甚至没法干的活,魏参还愿意接吗?
刘咏‘啪’地将调查表按在桌子上:“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魏参:……
“嗯?”本以为要来场激烈的对轰呢,刘咏居然轻松答应了。
“什么表情?我,你刘处,你打心底里敬爱的刘哥!”见魏参表情难崩,刘咏摸了摸鼻子,“咳,咱什么感情?你有了好事,哥们儿还能不替你开心吗?”
魏参点点头,心放下一些,这时,门外快速跑过一双白色运动鞋,咚咚咚,咣咣咣,听动静不是商明漪那小身板能造的出来的。
可那就是商明漪的鞋没错啊……魏参担忧地起身,指门口:“待会再说,我去那边看看。”
刘咏还没来得及答应,门就被推开了,一声尖叫回荡在办公室里。
“刘处!!——”李美娟疯狂搓胳膊搓脸。
她头发上都是灰尘,跟头皮屑似的,非常狼狈,朝刘咏大吼一声而对方光速捂住耳朵,只留魏参一个人鼓膜受难。
“快去看看吧!那女的要拆房子了!!”
与之同时出声的,还有斜对角会议室发出的轰隆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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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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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参赶到会议室,模糊看到半截身体在墙上蠕动,伴随着孙勤不住的劝说,一大捧灰尘簌簌如屑,染白了深蓝色的地毯。
“商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快停下来!”孙勤急得快哭了,奋不顾身抱住商明漪的腿,“物业待会来了,不知道要赔多少钱!老大都得怪我头上,我哪有钱赔啊!”
她越说越觉得荒谬透顶,抹了抹眼泪。
看到掌心灰尘打湿了变成芝麻糊一般的脏污,她哇地一声蹭到商明漪的运动裤上。
天灵灵,地灵灵,可别在这儿变身啊祖宗。
魏参的适应能力已经被锻炼出来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无法挑战他的极限,他圈住商明漪的脚踝,声音近得就在孙勤耳畔。
“让我来。”
孙勤怔怔一抖,把手放开,痴痴望着他,脸不自觉红了。
魏参对她笑了一下,替商明漪表达歉意,暗中使劲,却是跟孙勤相反的力道,孙勤把人往外拽,魏参则是拖住商明漪的膝盖,不让她从墙洞里掉出来。
他留神听着商明漪有没有在说话,根本没注意孙勤的神态,随口说:“给你添麻烦了,赔款的事我来,你不用担心。”
孙勤的脸更红了,片刻后,想到自己的脸很脏,一定很难看,难堪和尴尬比欢喜更浓烈,向后踉跄退一步。
咔嚓,清脆的画框断裂声。
孙勤的脸彻底绿了。
魏参表示疑惑,孙勤结结巴巴地让开,说:“画,画好像,踩踩踩踩破了。”
“什么画?”魏参一时没想起来。
好在刘咏及时跳出来替他答疑解惑:“操操操!”听上去大事不妙,“老金拍的那幅古董油画!”
说到拍卖,魏参有了点印象:“苏富比那次?”
“听说这个数。”刘咏眼睛发直地盯着画,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心脏在滴血。
“嗝——”孙勤在李美娟怀里差点撅过去。
魏参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商明漪在扭动身体,便示意刘咏别再声张了,环住商明漪的腰帮她轻松地跃到地面。
说真的,有点担心会出来个猫首人身的非完全态妖怪。
墙壁以多层复合板隔开,刷了一层乳胶漆,在画被摘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背后有一条通风管道,商明漪正是用大锤把复合板砸出了一个窟窿。
她一头秀发已乱糟糟,灰头土脸,眸色竟也淡得几乎融进皮肤里,相比之下透亮如拂去凡尘的琥珀。
“喵——”
魏参的心提起来,却见她双手环抱着一只小得缩成拳头大的长毛猫咪幼崽。
刘咏正在安抚孙勤,同时,李美娟不遗余力地还原事情经过:“……我们哪知道商小姐那么固执,非说墙里有猫!我说,我们去找物业来呀,她偏不让,跑去抢了消防锤,拦都拦不住,这根本不能怪小勤!真是的,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行了,别说了,人还在这呢。”
刘咏偷瞄一眼商明漪的表情,发现她非常淡定,既不愧疚也不激动,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哪有第一次上门就把墙给拆了的。
刘咏暗自嘀咕,再看自家便宜队长魏参,得,那眼神可不就是在警告自己:别多嘴,多嘴要你好看。
商明漪低头捏捏小猫无精打采的塌耳朵,平静道:“它要死了。”
谈论起人的生死时,她也是这样。
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没什么特殊的,不需要哀悼惋惜。
魏参边检查猫咪的呼吸,边说:“哦,那你这么急着救它干什么。”
商明漪头低得更深:“……它要死了。”
这句不再冷静平淡。
魏参的反驳像是往大海里投下了一粒种子,激起了短暂微小的涟漪,生命之树上一颗干涸的果实突然翘起绒毛,水花顺着树根一路攀援,注入营养,注入灵魂。
有一朵花就要盛开,而此刻,是大树等了很久的春天。
魏参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只猫咪,那毛茸茸的、缠上指尖的温暖,弥留之际的哀求悲伤,与商明漪低垂的眼帘一起,刺痛了他的心脏。
“它不会死的,相信我。”
说罢,魏参摊手向刘咏道:“刘处,车钥匙借我用一下午。”
刘咏没意见,掏出钥匙,但看着画欲言又止。
商明漪将小猫送到魏参胳膊弯,对方很高,她踮起脚,轻柔地如同递过去一个婴儿,随后头也不回地炸刘咏一个懵逼:“颜料是两年前深圳大芬村产的,不是古董,你们被骗了。”
刘咏:???
孙勤醒转过来,听到古董两个字又要晕,李美娟赶紧扶着她去沙发躺下。
直到在APP定位上看到车子开往最近的宠物医院,刘咏还没反应过来。
颜料?深圳?假的?
他咬咬牙,把李美娟拉到会议室的角落,避开监控吩咐道:“娟啊,那个,上淘宝看看,有没有深圳发货的油画店,把画发过去让他们……这样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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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用听诊器听小猫的心跳,抛出一句:“活着,死不了。”
魏参握紧的拳头松开,无意义地往屋檐边扫视一圈,点点头,指门口说:“那辛苦了,检查和驱虫做全套,我去缴费。”
“长毛橘,流浪猫啊?”
小猫的尾巴医生被提溜着,弱小无助,在空中不知所措地扒拉爪子,医生挠它的肚子,然后放到魏参手心。
“嗯,刚在通风管道救的,不知道饿了多少天,是——”魏参转头找商明漪,她本该站在大玻璃可视窗口外,现在却不见了。
一名戴口罩的女店员拿了一筒药进来,说:“帅哥,魏小姐刚充的卡,待会直接扣啊。”
“充了多少?”魏参不动声色将猫咪放回台面。
没想到商明漪居然……留的是他的姓氏。
这代表什么?
女店员将口罩摘到下巴下面,笑得喜气洋洋:“一个月来翻新一次,够两年的。”
魏参:“那我再充同样的金额。”
“哈——那感情好!听你女朋友说,这是在你公司救的是吧?小家伙真有福气,遇到你们两个好心人,下辈子有保障,有取名字吗?”
她递给魏参一个桃心形的便利贴。
魏参摇头:“我出去一下。”
推门出去,魏参想,这是个转折。
不仅是小长毛橘人生的转折,还是他的。
商明漪留的会员姓氏是魏——想到这儿,魏参的喉头不由动了动,抿下嘴唇,将便利贴捏在指尖,分开,黏黏的纸张藕断丝连,像极他此刻的心情。
小猫以后还要做绝育、打疫苗、洗护,他有足够多的理由带商明漪出来。
附近有商场以及电影院,攀岩滑冰跆拳道应有尽有,机会太多了。
找到商明漪时,她不出所料正在未被领养的猫笼面前沉思。
胖乎乎的蓝猫在小木屋一角敞开肚皮呼呼大睡,纤瘦的暹罗则很活泼,一只小飞虫飞进了笼子,吸引住暹罗的注意,扑来扑去。
“1900活下来了吗?”感觉到魏参的呼吸靠近,商明漪抱着双手直接问。
魏参拉过她的手腕,把便利贴贴上去:“它活没活,你还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充那么多钱。”
商明漪别扭地把便利贴撕掉,贴在笼子上。
“你要养它的吧?”
小纸片粘不住,颤抖着桃子的叶瓣,很快飞舞下来,正落到魏参的足尖。
魏参反问:“你救的猫咪,为什么你不养,别玩便利贴——”他见商明漪要撕纸,连忙抢救回来,“像养71号那样。对了,给它取个名字吧,光有编号可不行。”
想到商明漪简单直白的数字命名方式,魏参又忍不住想笑。
笑容是自发的,很多人在笑时往往都没发觉嘴角上扬着,他们无法数出今天笑了多少次,但以前的魏参可以。
面对遇险者,他会持续笑几次,送出温柔的鼓励,面对事后的千恩万谢,他也谦虚笑着说应该的,感谢蓝天救援队感谢政府,并低调地站在大合照边缘,合影留念。
商明漪用手在他眼前挥挥:“哎,你笑什么。”
她善良地没有用傻笑来形容,尽管今天已经看到魏参傻笑了不止三次。
“我的脸没擦干净?”商明漪转身,照一旁的玻璃。
为了赶时间,她到宠物医院后才洗的脸,灰都是用湿巾擦掉的,发际线和两鬓碎发贴在脸上,仿佛淋了雨。
侧头,有条黑黑的弧线印在左腮,已经干了,结成疤痕一样的硬壳。
魏参先一步替她揭掉污渍,轻声极柔如感叹似的说:“不脏,你很漂亮。”
商明漪满意地认可,主动绕回刚刚的话题。
“71号不是我养的猫,她有时会来我家住,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愿意被人圈在家里。”
“哦,可是1900不一样,它还很小,肠胃里都是虫,很虚弱,这你也不养?”
商明漪警惕道:“你养。”
魏参大喇喇摊手:“我养不好,你听它叫的,我能知道它是饿了还是想妈?”
商明漪低头,微卷的发丝贴着白皙的脸庞滑落,发尾透过猫笼,被小暹罗当做飞虫扑了两爪子。
她知道魏参在想什么,但点破似乎没有好处。
也许魏参把她当做一无所知的白纸——可她明白,魏参近一周以来的种种变化,都传达着一个讯息——他在追求自己。
魏参要把猫咪带回家,甚至要把自己也带回家,而二人在蓝天总部大厦等电梯时,刘咏还丢下句引人遐想的话。
他说:“魏参,你要什么样的房子?两居?一大一小?别怪哥没提醒你,买两张一米2的单人床多挤,不如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宽敞呢。”
追求,并不是陌生的词汇。
自青春期发育起,商明漪就被许多不明情况的男孩示过爱,她能清楚分辨出男生眼里的狂热、渴望、急迫。
她无一例外地回家告诉妈妈,商汀兰就去学校找班主任,请老师帮忙提防,理由是:“我家水儿的情况您也了解,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倒不怕她被欺负,主要也是怕耽误男孩子的学习,就劳烦您多操心了。”
回到家中,商汀兰的论调就360度大转弯,严肃至极。
“水儿。”妈妈说,“任何一个男孩靠近你,你就推开他们,你不喜欢他们。”
那段时间,比自学高数更困扰商明漪的,是“喜欢”的定义。
有句话她忘了问。
妈妈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他们呢?一件未曾发生的事情,妈妈为什么笃定永远不会发生呢?不喜欢,就不能成为家人吗?
谱系孤独症障碍是一道绝情的判决书,只因患者无法产生同情,无法理解亲人血缘的羁绊,所以理所当然,他们就被永恒关在死海中的灯塔里,再无法与任何人取得情感维系。
对于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商明漪第一次感到好奇。
当妈妈切菜切到手,爸爸告诉她,要握住妈妈的手指,帮她擦干血珠涂云南白药止血,然后再问她疼不疼,那爸爸为什么不教她,应该怎么喜欢别人?
商汀兰从不会提谈恋爱、结婚,她总是爱怜地看着高出半个头的美丽女儿,强调他们一家四口会永远在一起。
如今,魏参出现了。
他是一个恒量,与以往N个男同学差不多,热络地围在自己身边,讨好挽留。
当然,魏参有一点点不同,他一开始那么抗拒,连多说一句话也费劲,他怎么突然开始追求自己了?
那么问题摆在商明漪的面前。
她要像妈妈教的那样,第N+1次推开他,义正言辞地说‘我不喜欢你’吗。
魏参对于自己正被放在天秤一端反复掂量的处境毫不知情,拉起商明漪往大可视窗边带。
小猫趴着,在舔营养剂奶水,没长全的短胡子上沾满了汁,医生嫌弃地擦拭着,另一只手挤出注射器顶端的空气,朝猫屁股果断一扎。
商明漪抖了一下。
宠物医院大厅墙壁边有一面绿色毛毡板,上面用图针钉了数十张便利贴,写着寄养或治疗中的猫咪信息。
母猫是粉桃心,公猫是蓝鲸鱼,等商明漪取好名字,这枚便利贴也会成为毛毡板上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