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神色微变。
嬴子叔狠狠瞪他一眼,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姒云目光微顿,抬眸扫过神情各异的主仆三人,若无其事道:“子季来过庄上?”
“属下,”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言,召子季瞠目结舌,一张脸涨得通红。
姒云视若无睹,又道:“若是不曾来过庄上,何以知晓庄上有几名来路不明的少年?”
召子季涨得脸红脖子粗,眨巴着双眼,看向周王。
周王轻揉眉心,端望她许久,错开目光,沉声道:“随朕回营帐,先把衣服换了,再议其他。”
“诺。”
依照礼制,即便贵为夫人,随驾同行时也当另居别处,不得与大王同帐。
不知是震慑于周王冷若冰霜的神色,还是偏怜于褒夫人满身泥泞,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围坐在帐前的朝臣,最迂腐之辈竟也没有开口阻拦或置喙。
“诸位!”
嬴子叔两人站定在帐帘前,朝众人拱手道:“天时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围猎,诸位不如早些回帐歇息?”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四散而去。
一帘之隔烛火轻摇曳。
周王接过宫婢递来的襢衣,一一挂在屏风上,人却伫立原地不动。
姒云敛目站在穿衣镜前,见他并无避嫌之意,思量片刻,忽地背过身,旁若无人褪下外衣——周王依旧不动——又若无其事褪下中衣,提起屏风上的襢衣。
内里心跳如擂鼓,她似乎也有些分不清,今日之举几分是为试探,几分是的的确确的坦然和不以为意。
里间烛火昏晦,炉上青烟正袅袅,鼻下掠过她熟悉的冷松香。缱绻随同衣上冷香不知不觉漫溢开来。
咫尺之地,周王的眉心紧拧成川字,落在她背上的目光极尽错杂与幽微,右手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
——皆被她经由穿衣镜悉数纳入眼中。
“大王?”
“是岁天寒,”姒云刚要说话,对方正巧同时开口,“云儿宫里可还缺什么?朕让他们猎两只白狐回来?或者虎皮?”
姒云黛眉微挑,略一思忖,摇摇头道:“说起来,确有一事,云儿想求大王恩允。”
“但说无妨。”
姒云抬眸看向门帘方向。
受现代影视剧影响,迈入南麓的刹那,姒云便想起经年之后闻名海外的木兰围场,想起某部电视剧最经典的画面之一——朝气蓬勃的主角团策马扬鞭,齐唱“让我们红尘作伴”之景。
现世时太过忙碌,不曾寻得机会去马场,而今得此机缘,如何能错过?
“大王,若是方便,可否让人教云儿骑马?”
“……当真如此想离去?”周王神色微变。
“什么?”姒云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大王不愿?”
倏忽而起的风拂过营帐,潜入门缝,桌上烛火依依摇曳,映入他不为人知的瞳仁深处,照出不安,踟蹰和手足无措。
姒云愈发不解,迟疑片刻,敛袂道:“天时不早,云儿先行告退。”
“云儿!”
她朝门边退身两步,正要转身,忽听脚步声响起。没来得及起身,云松香铺天盖地而来。
不同于初见时的戏谑,洛邑时的试探,她被“禁锢”在周王怀中,严丝合缝,仿似别离之悲。
别离?
姒云挑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大王?”
她刚要开口,拥着她之人浑身一颤,旋即松开怀抱,背转过身。
“秋夜天寒,若是要出门,云儿记得多带几件衣裳。”
姒云:“……”
姒云敛下目光:“云儿告退。”
几丈外的林子里,两只不眠鸟两眼圆睁,炯炯有神。
“这么快就出来了?”召子季小声咕哝。
帐上孤影寥落,周王的身影许久没有动弹。
凝目许久,嬴子叔转向召子季,若有所思道:“你与大王说,夫人知道了阿汾之事?怒不可遏?还是伤心欲绝?”
“我可没有说谎。”召子季小声嘀咕,胡乱摆弄着身后的枫树叶,只不敢看他神色。
嬴子叔:“……”
也不知是好是坏。
**
“夫人!”
姒云刚掀起帘幔,久候许久的许姜一阵风似地迎了上来,笑逐颜开道:“夫人怎得如此心灵手巧?树叶也能编成花!”
她手里举着一捧银杏叶编成的花束,正是姒云花费数日功夫,特地为她准备的贽礼。
“喜欢就好。”姒云接过姒洛递来的茶,笑道,“记着不能碰水,存在通风阴凉处。”
“夫人!”不等她落座,许姜又巴巴凑上前,扑闪着双眼,一脸讨好道,“夫人,许姜也想学做这花束,夫人可否教我?我们现下就去林里捡树叶,可好?”
姒云动作一顿,挑眉打量他片刻,笑道:“你昨儿个便来了南麓?”
许姜颔首:“怎么了?”
姒云好整以暇盯着她,揶揄道:“见过皇父二公子了?”
许姜两眼圆睁,两靥倏忽泛起红晕:“夫人你!”
姒洛正给两人续茶,听懂她话中意,掩口轻笑道:“阿洛方才还不解,王姬从来只喜刀剑,不喜女红,今日怎得忽然好奇小女儿家的玩意,原是为二公子。”
许姜被人两人打趣,臊得满脸通红,捂着脸,放弃挣扎道:“夫人可别取笑我!”
“如何是取笑?是为你高兴。”姒云笑染眉梢,站起身道,“世间难得知心人,原本还担心你性子硬,嫁去皇父家,若是和他处不来,或是受了委屈无处说,该如何是好。如今正好,既是自己喜欢,再好不过。”
她接过许姜手里的花,转交到姒洛手上,朝她道:“方才回来时见月色正好,正宜林间赏月。走,捡落叶去。”
“好!”许姜两眼放光,一蹦三尺高。
怕惊动旁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姒云两人皆换上了玄色夜行衣,轻手轻脚蹚水过滩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林中不多时,一只不眠鸟“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中帐前。
“大王,”周王正奋笔疾书,屏风前忽地映出一道人影,一边拱手作揖,一边道,“夫人和王姬出门了。属下已告知虎贲,西南角不必巡视。”
案头烛火无风自摇曳,周王动作一顿,浓墨坠落笔端,污了一页齐整。
许久,烛花发出啪的一声响,周后倏忽回神。
“护她至平安之地。”
夜里的声音又沙又哑,不知说与谁人听。
第52章 狼奔兔脱
夜半时分,冷月中空悬。
漫山遍野秋草如席,一条小河如银川倒挂,将南麓树林分隔成疏密相间的两半。
林间风声簌簌,流水潺潺,两道身影提着粗布系成的小兜,沿河道施施而行。
月华透过疏落丛生的树木落下斑驳而错落的影,每一步都有枯叶窸窣作响,好似踩在厚实又稠密的绒毯上,星河潋滟作伴。
如是美景在前,姒云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愈发愉悦。
“夫人,梧桐叶、银杏叶都能做成花束?”许姜捡起一片完好无瑕的银杏叶,转过身问姒云。
姒云轻一颔首,接过她的叶子,正要细说一二,忽听窸窣一声响,对岸草丛里依稀似有一道雪白色的影子飞蹿了过去。
“白兔!”她还没看清是何物,耳聪目明的许姜已惊呼出声,“夫人可喜欢兔子?我去替你抓回来!”
“不……”没等她出声,两眼放光的许姜已将落叶塞进她怀里,提步飞掠而去。
“小心些!”
脚步声渐行渐远,四周只剩翩翩落叶作答。
眼见许姜的身影消失在林深处,姒云放心不下,扔下落叶,小心蹚过河水,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许姜?”
“窸窸——窣窣——”
除却叶落和流水声,四周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林间落叶扑簌,她留下的足迹很快不见踪影。
姒云停下脚步,举目环顾四处。周遭的林木比她们初时所在茂密不少,枝叶丛生之故,圆月显得辽远而疏落,几乎已透不进什么光亮。
她拧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继续往林深处走,还是回营寻求帮助。
“呼呼呼——”
犹豫不定间,簌簌风声里倏忽多出一道急促的呼吸声。
姒云心一沉,听清呼吸声传来的方向,保持下半身不动,一寸寸转过身。
枝叶葳蕤的草丛里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浑圆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目露垂涎,仿似盯着明日的早膳。
二哈?姒云一怔,空悬的心放下一半,眸光倏地一颤。
尾巴下耷,眼冒寒光……不对,此间何来二哈?分明是头走散的野狼!
姒云浑身寒毛倒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早知该把柳叶刀带在身上,虽也抵不了什么大用,总好过现在,置身在茂密的丛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小心错后半步,野狼的视线立时跟着挪动半寸,不多不少,正巧盯住她纤细的脖颈。
冷静!冷静!不能让它看出自己的惧怕!
道理都懂,冷汗还是在第三句“冷静”前滚落颊边,坠进了落叶里。
她会不会是史上最戏剧的任务者,没被周天子刺死,没被自己作死,而是被野狼一掌拍死?
「不会,只要它没有展示出攻击性,避开野狼并不是难事。」
系统话音未落,那野狼倏地匍匐在地,瞳仁倒竖,眼里冒出跃跃欲试的精光。
姒云:“……”
转身逃还是大声呼救?还是眼神震慑?
理智的念头没能成形,双脚已不由自主调转方向,朝来时路狂奔而去。
“来人呐!有人吗?!”
耳畔是飞掠向后的呼呼风声,身后的紧追不放的饿狼。
间不容发,正当姒云惊觉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饿狼离她越来越近之时,只听“叮铃”一声响,一道细碎的铃声拂过耳畔,依稀有人用不甚流利的大周话低喝出“让开”两字,再然后,一道迅疾如练的身影掠过左侧眼角余光,回过神时,一人一狼两道影子已在她身后不远处缠斗在一处。
这是?他得救了?
姒云步子一顿,很快回过神——那身份不明的来人原本藏在树上,听见她呼救,才奋不顾身扑了下来。
事到如今,是敌是友已不重要,赶走饿狼才是重中之重。
眼见那饿狼流着涎水飞扑向少年,少年一个不备被它扑到在地,姒云心急如焚,飞快环顾左右。
好在秋日的林子里多落叶亦多枯木,抬眼瞧见一截手臂长的树枝横在眼前,她飞快跑上前,双手挂住树杆,借身体的重量,重重向下一跺。
“咔嚓!”树枝被折断,姒云顾不上喘口气,立时拖着那树枝折返少年身边。
月色清朗,饿狼嘴边的涎水已清晰可见。
泥地里的少年双瞳骤缩,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手里紧攥着一根短粗的木棍,虽然壮实,却只将将能扛住饿狼飞扑向他的两只前爪。帽檐上叮叮当当的小铃铛悉数没入泥里,早不闻初时清响。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敢以孤棍对饿狼。
眼见他撑着木棍的手臂越来越弯,脸色越来越涨红,姒云瞳仁一缩,将树枝高举过头顶,口中大喝“小心!”,看清饿狼后腰所在,借树枝下落之势,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甩。
“哐啷!”
“呜——”
饿狼吃痛,立时松开少年,夺路逃窜进密林,眨眼消失不见。
“你怎么样?”姒云顾不上饿狼,连忙飞奔向少年,搀他起身。
少年似乎还沉浸在殊死搏斗的惶恐里,一双眼瞪得浑圆,许久没能开口说话。
借朗月清辉,姒云得以看清他的长相和打扮,除却毡帽四周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少年的上身穿着一件兽纹小坎肩,肩上背着一个斜挎包。下半身围了条兽皮缝成的短裙——明知不合时宜,姒云脑中情不自禁浮出孙大圣的形象,一时忍俊不禁。
“多谢少侠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少年依旧一脸懵懂,怔怔朝她望来。
姒云这才看清,对方不仅眉眼深邃,瞳仁还是少见的浅碧色——分明是异族人。
“少侠自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阿姊?”
少年用磕磕绊绊的大周话连比带划许久,姒云终于听懂,他只身来大周,是为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不知怎得误闯进了围场里。
他本不愿引人注意,躲身树上,想等天亮再行动,却碰巧听见了她的呼救,迫不得已才现身。
“你阿姊是大周人?”
少年忽闪着眼睛重重颔首,而后指指她,又指向自己:“阿姊,大周!”
姒云被他半吊子的大周话绕得头晕:“我是你阿姊?还是你想认我当阿姊?”
“夫人!”
鸡同鸭讲许久,忽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来,却是深入林间的许姜终于抱着兔子去而复返。
瞧见她身前的少年,许姜黛眉一挑,立时飞奔上前,展臂将她拦在身后,而后一脸防备地瞪着来人:“夫人,他是?是人是犬?!”
“嘶!”少年虽不通大周话,也不知许姜的哪个字触了他的逆鳞,猛地张开十指,一脸凶悍地盯住她,口中发出嘶喝声。
姒云眯起双眼,似明白了什么,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扬起笑脸,指指许姜,又指着自己:“一样,阿姊,放松。”
“这么凶?”
见姒云神色如常,许姜放下心,逗趣的话没能说出口,姒云摇着头柔声制止。
“别吓唬他,方才若非他出手……”
三言两语说完方才之事,许姜的脸霎时苍白。
她看向少年,沉吟许久,神情郑重道:“如此恩义,来日定当报答。”她把兔子往少年怀里一塞,站起身道:“趁四下无人,许阿姊送你出去。”
“嘶!”
待少年试图站起身,两人才发现他左边小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数道深深浅浅的擦伤。
“夫人,你方才说他一人扛住了饿狼?可这伤口,似乎不像是饿狼所伤?”
姒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少年躲过了饿狼,没躲过她那根枝节丛生的树枝。
她举目望向灯火寥落的营地方向,忖度片刻,朝许姜道:“为今之计,只能先带回营中,等他的腿好了,再送他出围场。”
“也好。”
许姜并不拘泥小节,见姒云已打定主意,和她一人一边扶起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往营地走去。
“夫人,他方才说他叫什么?阿里郎?阿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