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两名宫人飞奔而去。
“云儿还会吹笛?”
姒云刚刚敛袂落座,右首的周王忽而倾身,一手撑住茸茸秋草,身子倏忽靠近。
姒云下意识向后仰,视线相触,她看清对方水雾氤氲的瞳仁里她身披月华的身影。秋月篝火多撩人,沾了桂酿清甜的吐息徐徐拂面,沁润着能将人灼伤的热意。
不等他开口,姒云眸光忽闪,陡然凑身向前,丹唇停在他耳畔方寸之地,柔声缱绻,耳语低喃:“大王当真想了解云儿?”
“郑伯,竹笛来了!”
正巧宫人去而复返,近旁欢呼声四起。
姒云若无其事推开周王,也不看他神色,只瞟了一眼宫人所在,而后款款站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竹笛,提敛起衣袂,朝左右朝臣行礼:“妾身献丑。”
沾了秋凉的目光若无其事拂过身侧,旋即敛下目光,举起竹笛,递至唇边。
“嘟——”
晚风送来月桂清香,牵动衣袂,缭绕笛音。
清新如同春雨落芭蕉,悠扬不输长风拂松林,徘徊过群山万里,寒鸦惊鹊,流连于荧荧篝火,嚣喧世间。
原本载歌载舞沸反盈天的缓坡之上嚣喧止歇,天地旷远,惟剩暮色恢弘,孤雁横空。
流云来又去。篝火周围,一众朝臣或沉浸,或陶醉,或欣赏,各色意味的视线汇于她一身,姒云若无所觉,只眼角余光里那道因桂酿冲洗没了遮挡的目光——不同于初时的戏谑,后来的清冷,近半个月的克制与无可奈何——好似沾了灼人热意,容不得她忽视。
一如方才拂过耳畔的缱绻吐息。
一曲终了时,满堂喝彩无人理。
姒云和周王四目交汇,照着皎皎篝火与璀璨银河,若有缱绻流转其间。
“好!夫人,此曲何名?”
欢呼声此起彼伏,依稀有人在问她话。
姒云陡然回神,正要转身,周王忽地站起身,掷下手中杯盏,拉住她手腕,不顾众人侧目,往月华如水的浅滩方向疾步而去。
篝火近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无事发生般,欢歌笑语,饮酒作乐如故,仿似要通宵达旦。
“子叔,”人群之外,召子季的视线紧紧跟随愈行愈远的两道身影,面露担忧道,“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现下?”嬴子叔收回目光,瞟他一眼,淡淡道,“惹恼了大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踟蹰许久,召子季一跺脚,挠挠头道:“我去营帐,省得那小子惹是生非。”
“罢了!”嬴子叔朝篝火方向努努嘴,“歇着去,我替你去看着。”
“哥!”
“打住!”卖乖的话还没说出口,赢子叔一掌拍在他脸上,一脸嫌弃道,“省着些。也别光喝酒,留心些皇父二公子。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诺!”
**
浅滩另侧,秋月洒下满池潋滟,风里若有晚桂飘香。
周王箭步如飞,姒云很快上气不接下气,拉住他手腕,回身眺望篝火方向。
只见其人,不闻起声,诸侯百官已在数里开外,欢闹声几不可闻。如是距离,怕是召子季也听不清他两人的话。
她看向低眉垂首的眼前人,而后抬起被他拉住的右手,看着他的眼睛:“大王这是何意?”
周王抬起头,拉着她的手愈发用力,眸中映入此间月与月,潋滟如见横波入鬓流。
“朕……”
“嘎!”
周王正要开口,林里陡然惊起一只寒鹊。
周王如梦方醒,倏地松开她的手,环顾左右。
篝火已在遥处,孤灯摇曳的马厩却近在眼前。
他侧身朝向马厩方向,侧过头道:“云儿不是想骑马?趁今夜月色正好,朕教你骑马,如何?”
月下秋水正潋滟,如同谁人的心事,藏在茫茫碧波下,不可触,不可知。
姒云轻眨眨眼:“只是为此?”
月华勾勒出他修颀而分明的侧影,瞳仁落在不见光的暗处,一眼看不分明。
“再过几日便要回京,怕时辰来不及。”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马厩方向,少作沉吟,颔首道:“有劳大王。”
星河潺潺月相随。
不多时,两人抵达灯火寥落的马厩。
得周王示意,值夜的宫人退身离去,除却骏马喷鼻,夜鸟孤啼,四下里杳无人声。
“这是?大王的马?”
见周王停下脚步,姒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马厩内。
食分粗细,马分高下。眼前这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浑身膘肥体健,鬃毛油光水滑,一眼便知是千百匹马中的头马。
姒云心生欢喜,学旁人模样,想要摸一摸它的鬃毛,哪知那马驹颇有傲气,见陌生人靠近,前蹄一跺,脖颈一撇,垂睨许久,喷出两个响鼻,一脸不耐地偏过头。
“呀!”
精粮枯草应声而起,姒云被唬一跳,下意识退身闪躲,哪知地面并不平整,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朝后倒去。
“小心!”周王瞳仁一缩,张开双手箭步上前。
回过神时,她已被周王扶稳在怀中,一手紧握她手腕,一手撑住她后腰,吐息自头顶上方洒落,随同沾了月桂清香的晚风,徐徐拂过面颊,漾过心尖。
心上如开繁花絮柳,长风一吹,便沸反盈天,乱了秩序。
秋月羞遮面,晚风总多情。
不知是否错觉,周王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腰上的触感愈发分明。
正不知如何是好,柔软如同蜻蜓点水的触碰停留颊边,一触即收,迅得仿似秋夜虚妄,她一瞬错觉。
后知后觉那柔软是何物,姒云颊边生燥,陡然转过身。
周王于同一时间松开她的手,别开脸,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而后退身一步,一眨不眨盯着一脸俾睨之姿的高头大马,若无其事道:“它名唤赤练,性子极傲,除朕之外,任何人都不让骑。”
不看姒云神色,他大步走到赤练跟前,喂它吃了些精粮,而后一边轻抚它鬃毛,一边附耳嘀咕。
姒云听不大清,只依稀听见“若是伤到”“要你好看”等字眼。
不多时,周王结束“教育”,退至一旁。高高在上的赤练马不情不愿睨她一眼,喷出个响鼻,倏地低下脑袋,似乎是允她靠近。
姒云两眼放光,立时将片刻前的旖旎抛诸脑后,学周王模样,摊开掌心,小心落在它头上。
“热的!”温热的触感传来,姒云脱口而出。
还没意识到内容之谐噱,周王扑哧笑出声:“说的什么话?凉了可还得了?”
虽说相处日久,姒云对周王的认识一日深过一日,也见过他脸上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笑容,戏谑的、促狭的、牵强的、嘲讽的……可她似乎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见过如是不加掩饰,明媚而纯粹的笑颜。
如同被他脸上明晃晃的笑意晃了眼,姒云的眼睛倏而圆睁。
直至周王眼里浮出不解,她陡然回神,拍拍赤练的背,转向他道:“大王,可否让云儿试试赤练?”
周王挑眉:“想骑赤练?”
他看向不知何时温顺下来的马主子,大眼瞪小眼许久,忽地弯下眼角,笑道:“难得见它亲近谁。只是云儿此前毕竟没骑过马,不若先上马,让它驮着你走两圈试试?”
“好!”
“胆子倒是不小。”周王摇摇头,口中若有不满,眼里笑意不散。
他解开缰绳,牵出赤练,一边轻抚鬃毛,一边侧过身问姒云:“上马会吗?”
“每日都见,如何能不会?”
不等周王细说,姒云大步绕到赤练身前,学影视剧中旁人翻身上马的模样,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撑住鞍辔,踩住马镫,用力一跃。
“嘿!”
“还有起势?”
周王忍俊不禁,等她坐稳,替她拉住缰绳,仰起头道:“坐稳了,朕先牵着,绕浅滩走一圈。”
悠悠晚风,溶溶月色,两人一骑沿林中小河施施然而行。
时近密林,姒云自正襟危坐中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的“胆大妄为”。
“大王,”她倾身向前,抱着马脖子,朝周王道,“云儿逾矩,让大王替云儿牵马。”
“嗯?”周王仰起头,眼里盛着无边风月,脸上若有笑意,“不合适?”
姒云摇摇头:“不合适!”
“好。”周王颔首。
没等姒云意会“好”字是何意,周王倏地停下脚步,绕到赤练身侧,撑住鞍辔,纵身一跃。
“如此可还合适?”
周王坐定在她身后,秋衣交叠,吐息相闻,近如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第55章 身似浮云
松风拂苍翠,明月照缓坡。
两人一骑踩碎无垠月色,优哉游哉漫步浅滩边,看似惬意,实则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
“咴儿咴儿——”
背上两人悄然无声,赤练难得自在,大摇大摆蹚过浅滩,钻进天不见月的密林,一路直奔水草丰美的小河边。
三两只夜鸟骤而振翅,赤练懒洋洋抬头,喷出两声不耐的鼻息。
若有碎华掠过眼前,周王倏忽回神,拉住缰绳,眯眼望向对岸。
“那是?”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认出横断在地上的树枝,目光倏地一颤。
对岸不是他处,正是她偶遇野狼,得阿努萨斯相救之地。
散落草丛的光亮也不是别的,而是几枚原本坠在阿努萨斯毡帽上的小金铃,许是与饿狼搏斗中途掉落了几颗。
营中多贵族高门,几枚金铃算不得稀奇,只是大周不同于外族,鲜少以铃铛作饰。加之此地是围场,夜半三更,林深出倏地多出几枚金铃,再怎么算也不寻常。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方寸之地,觉察出身前人的僵硬,周王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倏地一沉。
“过去看看。”
“大王!”
周王刚牵起缰绳,赤练没来得及动手,姒云倏地转过身,不假思索按住他手腕,仰起头,望向他道:“林里草木葳蕤,或有陷阱也未可知。不如等明日天明,再让虎贲过来查看不迟。”
“陷阱?”
周王惯常谨慎,闻言目光微凛,环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借昏晦月华,仔仔细细观察起河对岸。
枯枝败叶,草茂林深,几枚金铃散落其间,近旁是几株恣意舒展的梧桐和水杉。
梧桐浓密,水杉高耸,若是循那笔直的树干一路向上,依稀可见几点星光错漏……
周王双瞳骤然一缩:“小心!”
彼时姒云侧身坐在马背上,维持着按住他手腕的姿势,正敛眉静思对策,周王的声音紧贴在耳畔响起。
“驾!”“咴儿——”
长鞭扬入空中,林中昏晦被乍然惊破。赤练引颈长嘶,破开茫茫月色,往营地方向一骑绝尘而去。
“嘚嘚嘚——”
姒云还没能看清林中情形,回过神时,人已被周王护在怀中,簌簌林风拂过耳畔,头顶上方的吐息却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从周王怀中探出头看。
月华不吝皎皎,拂过他紧拧成结的眉心,深邃如潭的双目,和分明如刻的下颌线。一滴汗水滚落颊边,飒然甩落身后。
姒云目光跟随,而后才看见愈行愈远的河岸另侧,那几株高耸入云的水杉上依稀若有寒星点缀。
又似乎并非寒星。
只轻一眨眼,“寒星”已变了位置。
再一眨眼,“寒星”已循着高耸入云的水杉木飞掠而下,迅如星辰落九重。
直至那一行人列队成阵,左右包抄而来,姒云才看清那些寒芒并非寒星寥落,而是一柄柄镰刀状的兵刃,沾了月华,漾成一道道刺目光华。
本只是为转移周王注意力随口一提,对岸竟真有人设陷?
姒云呼吸一滞,两眼瞪得浑圆,双手抵在周王肩上,一动不动瞪着急追而来的锦衣客。
赤练再如何风驰电掣,背上毕竟驮了两人,而那些锦衣客却身轻如燕,极擅脚下功夫。
只不多时,锦衣客四合而至,赤练被迫停下,引颈长嘶,躁动难安。
“吁——”
周王一手护住姒云,一手拉住缰绳,一记眼刀掠过左右,沉声道:“来者何人?”
姒云抵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借朗月清辉,她看清锦衣客们没被黑布蒙住的上半张脸。
眉高目深,青丝打卷,月华映照下的瞳仁呈浅碧色。
——和阿努萨斯一模一样。
定睛再看,十几名锦衣客虽列队成阵,拦下她两人的同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形容谨慎,目光闪躲,与其说是有预谋有计划的围追堵截,更像是一不小心被发现,不得已而为之。
换言之,若是与他们周旋一二,或能解开误会,至少拖延些许时辰,让赤练先回营中报信。
可若是继续朝前,能不能跑过对方不说,若是惹怒对方狗急跳墙,怕是会两败俱伤。
打定主意,她轻敲周王胸口,眼帘挑起,无声道:“不如让赤练先走?”
周王垂目环顾,读懂她用意,环在她腰上的手陡然收紧。
“好!”没等姒云看清,两人已离开马背,纵身跃落在地。
“驾!”长鞭扬入空中,赤练马如踏流风,朝营地方向疾驰而去。
姒云收回目光,刚松开拉着周王的手,身上忽地发出“叮”的一声响。
四合而来的锦衣客似突然被人下了什么不得近前的命令,收起兵刃,直起腰身,先面面相觑,又一脸迟疑地看向姒云。
姒云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他几人的目光打量自己周身,很快便发现了悬在腰上的小银哨。
本是阿努萨斯“阿姊”“阿姊”叫个不停时非要塞到她的信物,她还以为只是寻常饰物,再看他几人的神色,姒云忍不住思量,莫不是认出了这个哨子?
果真是为阿努萨斯而来?
“几位擅入我南麓,又手持利器,此举何意?”
周王显然认出了来人身份,拦住姒云的同时,冷冷盯着为首之人,沉声道:“十月之期未满,阿努匹斯便想毁约不成?”
阿努匹斯?
姒云的目光在周王和对方脸上来回,正揣度“匹斯”和“萨斯”是父子还是兄弟,围攻之人似听懂了阿努匹斯四字,目光霎时阴沉。
眼见锦衣客纷纷扬起手中刀,而营地方向还没动静,姒云少作迟疑,解下银哨,放到嘴边,深吸一口气。
“嘟——”
清亮的哨音划破夜幕,一群寒鸦振翅而起,众人齐齐一怔。
营地方向霎时火光大盛,眨眼功夫,嬴子叔为首的一众人等已如飞练急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