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的炭火发出噼啪一声响,隔着飞溅的火星与氤氲,姒云脑中倏地浮出一帧久违的画面。
银河、松林和篝火,她以为和周王两相心许的南麓围场,而今想来,所谓心动,原只是炉中一点星,目眩神迷只刹那,待火熄光灭,才知炉里的枯木与焦石多么难堪且荒谬。
似浑然不觉周围人有意无意的偷觑,姒云盯着盆中飞舞的星火,兀自出了会神。不多时,双手微微一握,临近心口又陡然收回,若无其事理了理衣袂,抬眼朝郑伯友道:“郑伯,你说’原来如此’,可是发现了此香的异常?”
郑伯友再次望向周王,见对方神情虽黯淡,并不似动怒,长出一口气,颔首道:“不瞒夫人,某在那香里发现一物,名唤金丝兰。”
“金丝兰?”姒云面露不解,“那是何物?莫非有毒?”
话刚出口,她又兀自摇摇头:“不对。”
若是那物有毒,早在公子征出事前,梅如月便该先他出现中毒之症才是。
“金丝兰用作香料并不常见,而且,”郑伯友目光一凛,沉声道,“方才夫人提起逍遥散,某突然想起,婆娑草与金丝兰药性相冲,若是一并入体,怕会化作剧毒之物。”
姒云目光微沉:“症状是?”
郑伯友轻一颔首:“奇痒难忍,且……口竭无比。”
“口竭?!”姒云眸光忽闪,难怪会不管不顾奔向小澧河。
“那若还吃了酒,身上还有伤……”
“自然会更快发作。”
房中众人齐齐变色。
原来如此。
若非公子征寻衅滋事,脑门上受了伤,怕是要经年之后,身体里的毒素才会不知不觉积少成多,直至某个临界,再毒发身亡。
可琉金坊的如兰姑娘,虽与他日夜缠绵,并不曾劝他服用过逍遥散。外室梅如月虽日日点香,她的制香之法亦是旁人所授。
乍眼看去,虽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却又似与谁都无关。
公子征之死莫非真是巧合?还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全局?
如兰和如月是无心被利用,还是从来清楚自己在此间扮演的角色?还有那位从不曾露面的姜师父,是无关紧要之人,还是那操控全局的执棋人?
“云儿?”
许久,盏中热气渐息,沉吟许久的周王直起身,看她许久,柔声道:“无论如何,有梅如月和糖水铺老伯的证词,姒洛已无嫌疑,此事牵连甚广,你莫要……”
“大王,”姒云突然开口,看着他,眼里若有星河熠熠,“能否让云儿出宫,去缯国一趟?”
周王一顿,不假思索道:“不可。”
姒云眼里浮出不解,蹙眉道:“为何?”
周王下意识张口,话到嘴边,又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时值隆冬,缯国路遥地偏。”
眼见房中气氛急转直下,郑伯友小心偷觑周王神色,打圆场道:“夫人一人去实在危险,若有要探明之事,不如让……”
“危险?”
不等他说完,姒云突然开口,视线好像落在颤动的火苗上,又好似透过火苗,不知看着什么:“我安全与否,是死是活,于诸位当真如此重要?”
几步之遥,周王的脸色霎时苍白。
“夫人何出此言?”郑伯友收回目光,情急道,“夫人金尊玉贵,自是重要!”
窥见周王黯淡模样,姒云似突然没了计较的力气,望着摇曳不定的火苗,缄口不言。
郑伯友小心觑看周王神色,沉吟片刻,又道:“夫人恕在下逾矩,不知夫人为何突然想去缯国?”
姒云若有所思:“若我没有记错,缯国与申国毗邻?”
“的确如此。”郑伯友颔首、。
“琉金坊的如兰姑娘和公子征的外室如月姑娘都是缯国浒城人,且她两人的面容很是相似。”姒云正色,解释道,“许是我多虑,只是此事若真与她两人、与浒城有关,或许要去一趟缯国,才能将前因后果查清。”
“原来如此。”郑伯友又看向周王,小心试探道,“大王,夫人此话的确有理。缯、申两国毗邻,浒城又与申国接壤,此事或许另有蹊跷,也未可知。”
周王的双手紧握成拳,照着颤动不休的炉火,两弯睫影摇曳不定,像谁人的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歇。
不多时,一簇新雪坠落檐廊,一抹亮光映照过堂下,周王的目光倏地一颤,他看向姒云,沉吟片刻,又转向召子季:“再过些时日,待天气暖和些,随夫人一道去缯国。”
“诺!”
“如此,”“等等!”
姒云正要站起身,周王下意识伸出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慌张。
姒云抬眸:“大王有事?”
视线相触,周王悬在空中的手倏地一曲,很快收回至身侧,握着衣袂。
“云儿忘了此前答应过朕什么?”
姒云一怔,正不明所以,一旁的子澧适时开口:“大王、夫人,天时不早,奴才自作主张,让膳房备了些许点心。”
周王看向姒云,眼里噙着希冀。
一旁的郑伯友如坐针毡,正欲起身告退,姒云眼帘一颤,周王陡然开口。
“王叔!”他看向姒云,眼里若有无奈一闪而过,“王叔若是无事,不如也留下,与我二人一道用些点心?”
郑伯友一顿,连忙躬身作揖:“臣却之不恭。”
几人将将移步偏厅,落座不多时,一众宫婢鱼贯而入。
甜的羮、咸的酥、酸的开胃小菜……只片刻,小圆桌已经满满当当。
除却宫婢布菜时不时发出的窸窣声响,厅内四下杳然,许久无人出声。
周王左首的郑伯友双手捧着甜羮,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
主座的周王不时看向他右首之人,初时还试图替她布菜,待觉察但凡他动过的菜,姒云再没下过箸,脸色微沉,动箸的速度愈发缓慢。
一炷香后,烛花噼啪时,他似终于作出了什么决定,先唤宫婢近前,净手、漱口,又吩咐众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亲信,看着姒云,郑重道:“云儿,生辰宴那日……”
“啪!”
像是被谁碰到了什么不能触的死穴,杯盏落地,厅内霎时落针可闻。
姒云低敛着眉眼,面色清冷如常。不等人出声,她搁下碗箸,轻拭了拭唇角,淡淡道:“大王,宫里规矩,食不语。大王若是已用完点心,”她站起身,朝郑伯友轻一颔首,又朝周王福身道,“云儿先行告退。”
不等对方应声,她推开座椅,离席而去。
留下房中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敛下眸光,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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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万家灯火人团圆,而后才知社稷之重,余庆可贵。
出于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姒云抗拒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看朝臣虚与委蛇,与之共度除夕与新岁,因而不顾周王反对,腊月中旬,便带着姒洛、子叔和子季几人开启了缯国之行。
一路往东,雪霁梅落,春暖鸭知。
抵达缯国疆界时,莺梭织柳,又是一年早春光景。
缯国浒城近在眼前,城门已遥遥可见,几人放慢脚步,有了细赏早春风光的闲情。
“夫人,那河里有鱼苗!”
入城的官道水路并行,十里长亭春风拂柳,三两桃枝揽河自照。一水之隔,但见群山连绵,青田央央,水中映入蓝天浮白云,莺雀起舞,鸥鹭成双,目之所及惬意而安然。
“鱼苗有甚稀奇?”姒云正举目远眺,见姒洛一脸兴奋,应道,“莫非是鲤鱼?”
“夫人莫非忘了?”姒洛跟上她,下意识看了看后头两人,压低声音道,“去岁三川竭,上游百姓可是鲜少见到鱼苗水中游。”
姒云回过神:“的确如此。”她又环顾官道两岸,颔首道,“此前不知,缯国的田竟比京畿之地还要好。”
“因为有潧水。”
召子季迎着春风驾马而来,直至车窗边,他伸出手示意姒云看向北边群山连绵处,笑道:“潧水又南,悬流奔壑,东入百川,而后成缯国。夫人可知此城为何唤作浒城?”
姒云配合他敛袂作揖:“还请召夫子赐教。”
召子季眼睛笑弯成新月,学老学究模样轻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挺直腰板,一本正经道:“在水为渚,去水为浒,此城相去潧水不远,所以被唤作浒城。”
“原来如此。”姒云连连颔首,捧场道,“召夫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召子季咧嘴傻笑,遥遥看见浒城的城楼,指着城楼方向道:“一会儿入城时,夫人记得看城楼上面,缯国多水又多鱼,城楼上必定刻有鲤鱼徽。”
姒云引颈眺望,又顺势回身张望几天前才路过的申国,好奇道:“相去不远,申国的田地倒是大不如缯。那申国是以何物为徽?”
“隼。”召子季两臂张开,作飞翔状,见嬴子叔正在张望别处,凑到姒云耳畔,小声道,“和他们国君一样!”
姒云不置可否,不一时又道:“劳你二人一路奔波劳苦,一会儿入了城,寻间酒楼,犒劳你二人,可好?”
召子季两眼放光:“夫人此话当真?”
“走走走!没有文牒不可进城,把公子的话当耳旁风不成?!”
“大人行行好,且通融妾身一回……”
几人正说笑,拂面而来的风里倏忽多出几道争执声。
召子季一马当先疾赶两步,举目远眺城楼方向,看清城门口的情形,神情陡然一怔。
第70章 怀璧之罪
“发生了何事?”
浒城门口不远处,听见争执声,姒云掀起帘幔,探出身看。
巍峨而古朴的城楼下,十数名身材魁梧的官兵排成一列,将城墙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进城之人皆要出示文牒,经官兵仔细查验,才能入得城门去。浒城门口因此大排长龙、嚣喧如市,队伍尾端已接近姒云几人所在。
查验文牒并非奇事,只是……
“子季,”姒云抬眼看向神色凝重的召子季,不解道,“入浒城的步骤一贯如此繁琐?还是今日有何不同?”
召子季的视线依旧朝向城楼方向,眯起眼道:“夫人且再看看?”
姒云举目远眺,目光紧跟着一滞:“那是?”
间隔数丈之远,官兵的样貌虽不甚清晰,身上的衣甲却清晰可见。
两肩以隼羽作饰……姒云心一沉:“申人?”
她的目光沿着古朴的城楼一路向上,如召子季彼时所说,城楼上方刻鲤鱼徽,此地确为浒城。
既已是缯国地界,为何会是申人在驻守城门?
再看队伍中人,长眼、高鼻、薄唇……的确是缯国百姓。
——缯国的城楼前,由申人来查验缯国百姓入城之文牒,又是何道理?
“魇去去,枕安安,梦里桃源乡……”
姒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熙熙攘攘间若有哼着摇篮曲朝他几人而来。
抬眼一看,却是那位不时前与官兵起冲突的妇人,拥着婴孩,哼唱着小曲,揉了揉猩红的双眼,趔趔趄趄而来。
正是春寒料峭时,她怀里的孩子睡得正香,妇人的十指却已通红,脸上也泛起不正常的红。
姒云于心不忍,侧身招呼姒洛:“阿洛,让那位娘子来车上歇会。”
“诺。”
姒洛快步上前,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将人请了来。
用过茶,吃过点心,妇人拥着暖炉,自身心俱疲的仆仆风尘里回过神,拥着孩子,连声叩谢:“夫人的大恩大德,巧娘没齿难忘。”
“巧娘不必多礼。”姒云逗了会她怀里的孩子,递上一盘点心,又转头望向窗外繁碌依旧的浒城,忖度片刻,徐徐开口道,“方才巧娘说,出门时走得急,忘了将文牒带在身上,是以现下不能回城?”
不等她应声,她又打量巧娘,柔声道:“我观姐姐的衣饰似乎是缯国人?既是回母国,为何要申人在此查验?”
“夫人有所不知。”提起此事,自唤巧娘的妇人长叹一声,两眼泛起猩红,摇头道,“今日之浒城,早非昨日之浒城,名义上虽还是缯国之城,实则已是申人当家。”
“申人当家?”姒云蹙起眉头,“素闻申、缯两国交好,申国地界又远广于缯国……申人当家,此话从何说起?”
“地界虽广,遇上荒年又有何用?”巧娘抬手示意她看向城楼上的鲤鱼徽,面容哀戚道,“浒城无罪,怕只怕怀璧其罪。”
“怀璧之罪?”姒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城楼上方。
廊檐正中的大理石上刻着的鲤鱼图样壮硕柔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跃过城门,化龙飞去。
只是瞧见这鲤鱼图样,姒云便能想象,每岁秋收时,缯人脸上会是如何喜气洋洋。
至于怀璧之罪……她看向巧娘:“姐姐的意思是?”
巧娘收回目光,望着怀里轻声呓语的娃娃,轻掖了掖小被子,又朝向姒云道:“夫人有所不知,因缯水之故,我浒城有许多良田。申国与浒城虽只相去百里,田地却远不比浒城。去岁三川竭,申国食粮短缺,听闻为斗米而争夺斗殴之事时有发生。”
姒云眉心一跳:“怀璧之罪,是说申人一早觊觎缯国的良田?”
巧娘轻一颔首,神色黯然道:“妾身也不懂其他,只知去岁秋收时,妾身和相公正要上田手麦,忽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妾身和相公闭门不出,哪知申人并未打家劫舍,反而直奔田中,抢收我浒城良田百井又余。”
“百井良田?”
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却是召子季听清巧娘之言,一张脸气得通红。
“岂有此理!”他两眼圆瞪,怒道,“如今浒城是谁在管事?抢收良田此等要事,为何不上报王畿?”
巧娘被唬一跳,拥住怀里的幼儿,看看他,又一脸惶恐地看向姒云:“王畿?夫人,这位是?”
姒云抬眸示意召子季,待对方让出一段距离,才柔声致歉道:“姐姐莫怕,弟弟他性子急,理却不差。抢收良田是国之大事,浒城主事如何会隐而不报?还是说,”姒云面色微沉,徐徐道,“缯侯早知此事,却置之不理?”
“缯侯?”
巧娘下意识打量车中上下,似突然明白了什么,敛下眸光,神情愈发哀戚。
“知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夫人可知,现如今的申国早不同以往,哪怕缯人有心对抗,只怕力有不逮。再者,”她抬眼看向姒云,“夫人方才说,申、缯两国素来交好,可知是国人之间交好,还是申侯与缯侯交好?不瞒夫人,哪怕在国人朝不保夕的今日,侯爷府上依旧有申国送来的美人银钱……美人在怀,银钱不断,他如何会对申侯不满?至于百姓疾苦,于他有何干系?”
姒云刚要替她续茶,闻言动作一顿,眼里泄出不可置信。
一城“失守”而不闻不问,现如今的缯侯竟如此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