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栀一颗心几乎提在嗓子眼。能不能活下来?她不知道!
这世界上从没有碾压性的胜利,没有绝对的强者,没有杀不死的战士,也没有绝对的真理。
容栀在赌,赌命。
她去找陈立元的时候,本来没想到要走到这一步。她只是要拖延时间罢了,真真假假地摆出一些东西给陈立元看,这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说,帮他们做做人体手术——容栀也不是不懂变通的人,在紧要关头,她可以接受。
但是咬着牙,冒着生命危险,摆了曹院士一道——
容栀一边躲闪一边咬牙想,果然,自己还是没办法成为一个真正冷血的政客。
可笑吗?为了背叛过自己的人类?
值得吗?为了虚无缥缈的幸福世界?
她完全没有把握能活着走出手术室,她甚至做好了手术结束直接被一枪爆头的打算。
她知道。
可笑吗?
真可笑。
值得吗?
不值得。
她会死。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选择了拥抱死亡。
因为,她无法袖手旁观。
胸腔中永远都无法冷却的热血,沸腾在灵魂深处的正义感啊。就像那暴雨中的大海,在她的身体中呼啸。
她曾经遭遇病厄,遭遇死亡,遭遇背叛,遭遇囚禁,遭遇酷刑,遭遇百年孤独。人生实苦,百怨嗔痴。她经历过所有的不公,她明白世间的黑暗,她也懂得龌龊的手段——可她没办法,永远都没办法,去放纵自己,同流合污。
她没办法弯折自己的灵魂。
容栀重重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终于被一枚子弹扎入大腿。血管“啪”地爆开,破开血洞,汩汩流淌。她躲过几个人,又顽强地起身,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痛,好像什么都不能打倒她。
毫无预兆,暴雨疏忽倾盆。
被雨水浸湿的麻绳在她的动作中,越来越紧,她的手腕深深地磨出血。从子弹交织的光网中冲过,仿佛有一个世界那样漫长。
容栀的喉咙烫得发痛,腿上的血洞流血不止。大雨冲刷着她全身,淡红色的血水顺着脸流淌,在她的眉骨下汇聚成小小瀑布。踏在甲板上的咚咚声一下一下锤在她的心鼓,在肺叶中擂出巨响。
容栀的眼前阵阵发黑,她想起古代地球的一句诗。
永远都不要平静着走入这良夜。
她逐渐接近了手上钉子指环振动最强烈的方位,最后一段距离,是江韵猛地从旁一个滚扑过来,伸臂夹住容栀,两个人齐齐摔在一边的集装木箱堆里!
子弹叩叩叩钉在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陆泽宇手极快地用布条勒住容栀的大腿,夏峥嵘手起刀落,割开了容栀身上七七八八的麻绳。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容栀从怀中掏出枪,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几个人!
宗柏露出带着硝烟和砂砾的微笑,穿着绿色的军装:“容栀,好样的!”
见容栀终于安全,熟悉的战友们终于放开了手脚。一阵激烈的交锋后,对面的集火渐渐熄了,似乎有被威慑到。
双方一时间僵持住。
直升机慢吞吞地盘旋着,梯子在暴雨中湿淋淋,曹院士苍老的头颅始终没办法逃上那架救命的飞机。
容栀受伤的腿已经麻木,她看向周围,穿着绿色军服的年轻尸体躺在地上。
容栀心中刺痛。
告别战友,她永远都没办法适应。
江韵强忍着闷闷泄出一丝咳,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捂住嘴。他的指缝中溢出乌黑的血,滑腻地糊上了钉子戒指。
容栀猛回头看他。
江韵想安抚她,但他的鼻下,两管血像蚯蚓一样,缓缓爬下。
几乎在同时,他的眼角也有血淌下,细细长长地划过苍白的脸颊。
江韵知道自己掩饰不住,索性松开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细长的白色药片,干吞进喉咙。
“没事的。”江韵看着容栀,清冷的凤眼中倒映着少女小小的人像,“只是崩溃加重了,还能撑。”
“为什么会突然崩溃?”容栀看着他的眼睛。
“可能是气候,可能是磁场,也可能是命运,还有可能……我本死亡不容于天道。”江韵回答。
“天道?又是天道?戏弄人的天道?残忍的天道?”
“去他妈的天道。”容栀爆了粗,“去他妈的天道!”
沉重的无力感倾泻全身。
人与天斗,与命斗,真的能斗成吗?甚至就连容栀,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要他活,他偏偏迅速滑向死亡。
这就是天命吗?
容栀感觉自己的眼睛又酸又胀又涩。
“别难过。”江韵低声说,“把我……当作一个正常人。”
容栀明白他的意思,生生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即使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形。
“……等任务结束以后……我们去吃什么?”她问。
江韵笑,眼尾和鼻下的血又制不住地跌落。
“我新学了水煮鱼,回去你尝尝。”
他用手去抹面上的血,怎么都抹不干净,又塞了两片药进嘴里。
容栀转过头去,看着前方,唇齿间的声音依然带上不为人知的颤抖:“嗯。”
“虽然我还是想活,但我接受最终的命运。”事已至此,江韵反而平静下来,“人生十全九美,月满则亏,所以容栀,你不要悲伤。”
“我这一生。”他低低地笑着,“经历丰富,没有遗憾。”
“倘若,我不接受呢?”少女的眼睛黑得惊人,也亮得惊人。
“早知道来到这片海域我会死,我也会来的。我有我的理想,这也是我的选择。”江韵温和地说。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容栀听懂了。
她沉默了一下。
身边喵喵两声,一个冰凉湿润的小鼻子蹭容栀的手臂,是她的猫咪。
猫咪显然是吓到了,一个劲往容栀的怀里钻,拱进容栀的衣襟里,只露出一个猫屁股给她。
第285章 破局之法
容栀和江韵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身边的嘈杂声纷纷扰扰传来。
宗柏在一旁指挥,咬着牙说:“今天折了这么多弟兄,趁这个机会,一定要把这帮邪教拿下!”
“不能让其他国家的孙子在其中浑水摸鱼了。”
“通讯还是没办法恢复吗?”
“京城也在今晚大清洗,江姥爷也在拿自己做诱饵,不知道老爷子那边有没有清洗成功。”
“这帮邪教的渗透太强了。”
“捣毁了几个人体实验室?还剩几个?今晚不一网打尽的话,他们又转移,只会更难找!”
“那个首领!”
“陈立元死了?夏启宗呢?”
“糟糕,那个鬼脑袋要跑了!”
直升机中一个人探出身子,用一把强劲的火筒对准甲板上的子弟兵。他的袖口装饰着红色宝石,就像是一滴血。
宗柏皱起眉头。
直升机下的夏启宗猛地一推,那助手抓着装有曹院士头颅的容器,就急匆匆往直升机方向冲去!
“追!”有矫健的年轻战士跳起来,追了过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火箭筒瞬间炸飞了他的脑袋!
甲板上凹出一个大洞,边缘焦黑。年轻战士绿色的衣服瞬间被血打湿,身躯咣当一声砸下来,温热的血淌了一地。
陆泽宇红了眼!
他就要跳起来冲出去,随即被夏峥嵘死死压在身下!
“扑街!你急着去送人头吗!傻逼!”夏峥嵘也红着眼,双手颤抖着压紧了陆泽宇,“打不过啊!他们肆无忌惮!除非你们不把他们的命当成命——你能吗?!”
白茫茫面筋一样的大雨哗哗拍在海上,陆泽宇死死咬着牙,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是我十年的同学!那我就这样看着吗?!夏峥嵘!龟儿子!你放开啊!”
夏峥嵘说不出安慰的话。这次任务失败,就真的失败了。所有意义上的,彻底的失败。
“凭什么!”陆泽宇喘着粗气,“他大好儿郎,他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你说曹院士只剩一颗头,难道这么大的局,是曹院士一个人能操纵得了的吗?!那些心思叵测的上层人,那么些国家的高层,哪一个不卷入其中!又有哪一个没有在暗中推波助澜!”
“那些冷血的政治动物造下的孽,却要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去填?为什么!”
“你闭嘴!”夏峥嵘捂住陆泽宇的嘴,“这里各方势力的人都有,你怎么能把实话说出来!你疯了陆泽宇!你的前途不要了吗???”
所有人都知道,曹院士能做到这一步,因为曹院士的背后有多少只看不见的手。
但所有人都沉默。
陆泽宇一口咬在夏峥嵘的手上,夏峥嵘吃痛缩手。
“前途?我要前途何用?”陆泽宇惨笑,指着前方,“就为了这么几个执迷不悟的玩意,就为了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孽障,我们就要赔上大好男儿的姓名!”
“他有妻儿!有名字!有自己的人生!他有欣喜,有厌恶,有逃避,有理想,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天!你何其不公!”
“天!你不讲道理!”
“天!你做一个睁眼瞎,让心怀叵测之人把众生当做棋子!把生命当成圆木!”
“你也配被称作天!你也配被叫做命运!”
陆泽宇粗哑的吼声回荡在雨中!
夏峥嵘脸上的水窸窸窣窣淌落。陆泽宇对上夏峥嵘通红的眼睛,想起他今天刚刚失去父亲,缓缓苦笑起来。
人们眼看着塞拉维尔往直升机上爬。
陆泽宇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一枚乌溜溜的炮弹,擦着直升机的一侧,呈弧形坠入海中!
轰嚓!
大海爆发出蓬蓬雨雾!
所有人都猛地看向开炮的地方——不远处的船头,一个娇小的少女,笔直地站在雨中。
她穿着军装,鸦黑的刘海压住一双花瓣状的眼,淡色的唇紧紧抿成一道直线。
“陆隽?”陆泽宇喃喃道。
陆隽面目冷肃,一挥手,又是一发炮弹冲着直升机而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枚炮弹就像中邪了一样,在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再次跌入海中。
轰!轰嚓!
海浪高高冲起,猛地拍在甲板上,碎玉叮当。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色发白。
第三发,依旧不受控制地跌落。
战士们眼睛都发红!
磁场!
该死的磁场!
这就是天意?
这就是狗屁天意?!
陆隽在船头高高地打着手语,陆泽宇看着她。
这种手语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陆隽刚到陆家的时候,因为心中的伤痕,不愿开口说话,陆泽宇就是这样哄着她,用手语交流的。
“我们这片海域的磁场异常古怪,陆隽她们不能过来。”陆泽宇翻译给宗柏。
众人眼看着塞拉维尔消失进飞机中。直升机的梯子缓缓收起,准备离开,宋世任收回身。
果然……
还是不行吗……
“他妈的!”宗柏气得抡起一拳砸在集装箱上!
船上的塞拉维尔士气一振,枪声又响起来,更加激烈!
在一片嘈杂中,江韵轻声呼喊容栀的名字。
“容栀。”
他说。
他仰望着缓缓上升的直升机,然后转头看向容栀。
面上的血越来越多,渐渐模糊了江韵的眼睛。
他心中激荡,有千言万语想和容栀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是时间的孤儿。她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她。他们是虫子一样渺小的生命,他们曾经在浩瀚的星海下,用卑贱的生命紧紧相拥。
生命是短暂的,肉身是脆弱的,人是有死的。
可是,有死的人,偏偏不肯屈服于莫测的命运。
什么是死?
是肉身的崩溃,还是灵魂的衰亡?
江韵摘下自己手中的钉子指环,放在容栀的手上,握着她的手,合拢。
他一双清秀的凤眼看着眼前的少女。
贪婪的。
伤感的。
幸福的。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与短暂,可人懂得爱。
当人懂得去爱,就可以迈过对死亡的恐惧,追求更高、更缥缈,超越被禁锢的肉体,跨向永恒的浩瀚。
“我……”
黑眸中映出少女小小的身影。
“我爱你。”
他说。
“容栀,我爱你。”
只有爱,可以超越有死的人,成为不死的渴望,与庞大的宇宙共存。
第286章 江韵
容栀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江韵要做什么。
那是他的选择。
他的爱,他的道,他的生之意义。他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更深刻地感受到“活”。
“我也爱你,江韵。”她终于忍不住哽咽,“我也爱你。”
他们对视,他们心意相通。
江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吞下一整把白色药丸,身上又短暂地充满了力气。他起身,容栀抓住他的衣角。
江韵回头,容栀抬起眼,看着他,然后慢慢松开手。
“去吧。”她含着泪,慢慢微笑起来。
“我们偏不认命。”
“去掀翻这天吧。”
脚摩擦甲板的声音轻轻一响,江韵的身形快如鬼魅!
他的身体曾经在四千年后被改造成暗杀机器,他的肉体仅能容纳一次奋力一击的刺杀。他曾经是死士,生的价值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是超越了人体生理极限的速度,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容栀的眼前模糊。她只能看见一道黑色的模糊人影,像一根银针,穿针引线,在子弹交织而成的血网中上下翻飞。
没人能捕捉到他,他就像一滴水,汇入战火的大海。
所有人都傻了。
这是超越了人的认知的速度和身手,就连塞拉维尔都慢慢停下了手中的攻击。
这道黑色的身影竟然又提升了一层速度!
他屈膝、弹跳,踩上船舷,然后以一种反重力的姿态高高跃起——
大雨倾盆,他的身影在雨中划出一道清晰的水线,几乎笔直向上!
江韵居然抓住了直升机残留在外的梯子!
这个场景,就像是将自己燃烧殆尽,当做火箭一样发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