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略扫一眼,便判断出和前世的位置一样。不同的是,这一世,她不会再为他舍命去寻那速愈的灵药了。
天后见状心如刀绞,快步走上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儿子还渗血的伤口,哽咽着问:“还疼吗?”
“不疼。母后无需伤心。”正说着,端恒挣扎起来,欲依规行礼,被天后哭着制止。
“怎么可能不疼?”天后银齿紧咬,眸中闪过厉色,吩咐:“告诉下面的人,揪出细作的人本宫重重有赏!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又有何狼子野心?!”
天后发怒,仙侍们纷纷颔首垂眸小声应诺。
“舒儿。”侍女用托盘呈着熬好的药上来,端恒却向望舒伸出手。
望舒上前,没搭手上去,而是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递给他:“良药苦口,这个太子可不能由着性子躲懒。”
端恒用眼神向天后求救。
天后却站在望舒这边道:“舒儿说的对。药再苦,该喝还是得喝。”说话间,目光不断在两人面前逡巡,而后随意寻了个借口,便带走了所有侍从,将空间留给二人。
“吓到你了吧?抱歉。”端恒苍白的脸上,眉山轻起,语带安抚。气息却淡,平日如山巍峨的仙君竟然有如此脆弱模样,若换成旁人,早就心疼得无以复加了。
心疼?望舒巴不得能抚掌欢庆!可惜再高兴她也得忍着,她眸中氤氲着雾气,略带怨怼道:“既知我会担心,又为何冒此奇险?”
“我也是想早些归来。没想到着了那奸细的道。”端恒搽干净唇边药渍,继续道,“好在太常增援及时,凶兽伏诛,我也捡了条命。”
“可别有下次。”
“嗯。”端恒连忙点头,旋即语带诱哄,“这次我去了人族的掖危城,很热闹,新鲜玩意也多,等我们成婚后,我带你去看看。”
“可是这不符合你们仙族的规矩吧?”
“管他们做什么?我只在乎你。”端恒深情款款,就像寻常陷入情网的儿郎般,连伤痛都忘了,只顾着讨佳人欢心,“我就盼望着我们的婚期快一点,再快一点。”
望舒淡笑着应和,浮光湮没于深幽的眸中。某种意义上,她前世上当还真是情有可原,世间有几个女子拒绝得了这样的郎君呢?
*
“太子病重,您怎可离开?”锦越女官拦住望舒,脸上全是不赞同。
“我跟太子打过招呼了。”望舒语气平淡,“况且我是去拜见他师尊,又不是去别处。”
同时抬出君昭和端恒,锦越不好再拦,放望舒离开。
因这一打岔,望舒到鸿蒙宫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三刻。
门口等待的小仙童堆好雪人,孤孤单单地蹲在地上和雪人大眼瞪小眼。
“你是在等我,还是在等这个?”望舒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问。
小仙童猛的跳起来,眼珠子跟着拨浪鼓转动,巴巴道:“都……等。”
望舒粲然一笑,在小仙童晃神的眼神中,将拨浪鼓递了出去。
小仙童伸手接过,道了声谢,便引望舒往里走。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已经混得很熟了,望舒甚至可以随意揉搓小仙童的脑袋。
今天还没来得及上手,望舒便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仙。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横生,看上去年龄很大了,就是不知道比起君昭实际上年岁谁长。
“这位想必就是望舒公主吧?”仙君拱手行礼,声音和缓。
望舒叉手回礼,问:“请问您是?”
“您唤我兆伯就好,我是这宫里的管事。之前去处理族亲之事,至今方归,所以您没见过我。”兆伯温声回。
“原来是这样。”
“神尊在里面等您。”兆伯让出道来,请望舒进去。
君昭仍坐在老位置上,手里握着本书。天光洒落,细碎如金,落在他精致典雅的五官中,看上去比平常多了几分温度。
“你提的问题。”瞥见人来了,君昭将面前的册子递给望舒。
展开一看,里面都用描金红笔细致写满了答案。望舒如获至宝,立马收进芥子囊。这要是让仙族那些仙知道,必定气红了眼。
光想想那场面她就笑弯了眼,但旋即她就想到另一件要紧事,踟蹰在原地。
“怎么了?”君昭抬眸瞥向望舒,要是平常,她早拿着册子跑去修炼了,不会杵在这里看风看雪。
“……我大概要离开天宫了。”望着君昭那闪着细碎微光的眼睛,望舒莫名张不开嘴说这话。她沉吟许久,迟疑地问:“您如今还能听见我心声吗?”
这段时间,她没日没夜的修炼,修为不说一日千里,但比起之前的自己,可以说是进步非常。
“不能。”君昭的回复如她所愿。
巨大的欢喜从天而降,望舒眉眼尽展,灿如夏花。
君昭心里却浮现出些难言的情绪,又酸又胀,很不好受,他语气几不可察的下沉:“就这么高兴?是在偷偷骂我,又怕被抓住?”
“这哪能?”望舒连忙回,只是动作太快反应太激烈,反而显得心虚。
天晓得,她是害怕惹急了君昭,对方动用神力探查,那她真的就从里到外一览无余了。
好在君昭根本没这心思,他撂下杯子什么都没说便往里去了。
“他这是生气了?他竟也会生气吗?”望舒在原地,伸长脖子望着那道白色的背影喃喃自语。
她以为君昭那种目下无尘的性格,这种小事根本不会被他看在眼里,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兆伯领着小仙童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呵呵直笑,不晓得的,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听说公主会些凡间的玩意?”兆伯乐呵呵问,手里还摇晃着她送给小仙童的拨浪鼓。
“你也喜欢吗?”望舒看兆伯点头,如遇知音,忙邀二人一同寻趣。
望舒从芥子囊掏出锯斧凿铲,摆开阵势。兆伯则去了鸿蒙宫已经快要积灰的库房寻了些不错的木材。
小仙童瞪大好奇的眼睛,伸长脖子,生怕错过了望舒任何一个动作。
望舒动作很快,一阵铿锵声中,几个奇形怪状的结构便被凿了出来。她挨个打磨着,极耐心地把木头上的尖刺一一剔除,最后拼凑成型。
“是……木马!”小仙童头一次见到实物,高兴得拍掌而笑,被兆伯抱坐上去轻轻摇晃。
兆伯则得了一个灯笼,虽在天宫无甚用处但能瞧个新鲜,也笑眯了眼。
剩下一堆结构瞧着不大,却个顶个的复杂,兆伯还没开口问,君昭便走了出来。
欢声笑语近在耳畔,却与自己无关,君昭坐不住。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乱糟糟的,木屑满天飞,眉头不由得拧得更紧,点评:“很吵。”
欢乐气氛顿时低迷。
还是望舒开口:“这是送您的,有些粗糙,还请不要嫌弃。”
刚才剩下的木结构已经拼好递过来,君昭抿紧唇接过问:“叫什么?”
“鲁班锁。”
君昭没说话,只扫了一眼,确认只有自己手里的这个最别致,唇边锋利的棱角缓和下来。
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随意拨弄着手里的小玩具,道:“记得收拾干净。”声音比起刚才,和颜悦色许多。
这神尊还挺好哄。望舒心下大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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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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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小仙童摇着拨浪鼓从木马上爬下来,走到望舒跟前,不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君昭手里的鲁班锁。
显然也想要。
君昭不留痕迹地反手用衣袖挡住。
“我得空给你做一个……”,一样的这三个字未出口,望舒便觉着周边温度骤降,瞥见某神尊不悦下压的嘴角,临时改口道:“给你做一个别的。”
小仙童有些失望,但还是礼貌道谢。
而望舒则小心窥觑君昭神色,这人为何变得这么小气?
没等她揣摩明白,身上符箓便一烫,是玉华宫有消息传来。
望舒忙告辞离去。
*
“医仙,这药我是从帝尊那里得来的,看功效对症,可我不懂药理,只好请您前来,实在叨扰。”望舒一边引着医仙药童进去,一边缓缓解释。
“本就是我等职责,公主不必介怀。”医仙一向寡言少语,回话短而有力。
“快些吧。”天后难掩焦急,连声催促其他懂疗愈之术的仙家进去,“希望真的有效才好。”
进院子后,一路上都没人走动,一行人均以为是端恒需要静养特意吩咐,均未生疑。
直至行至端恒房前,听见里面传来不该传来的声音:
“阿恒,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连担心你,想见你,都要偷偷摸摸。”少玄声音哽咽,上气不接下气。
——嘶!偷偷摸摸!
听得一行人倒吸一口凉气。
“再坚持一下,等望舒嫁进来,一切尘埃落定,你就有救了,到那时,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端恒温声安抚。
这话一落,周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侧眸去窥觑望舒脸色。
望舒玉白的脸泛青,眸中泪水盈盈,眼眶憋得通红,最后汇聚成滴,重重砸落。身躯摇摇欲坠,但依然强撑着站立。
看得人不由自主地升起怜惜,这可太惨了!
里面的人还在继续:“你要想想伯父,他伤病缠身,需要青丘的曲水流沙辅助,方能继续镇守天河,巩固尊位。还有你的身体,需要她的内丹疗愈。”
“你的苦心我知晓,可是这太难熬了……”
——原来是冤大头啊!
在场众仙都听得明明白白,瞥向望舒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
天后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掌挥去,面前的门窗顿时碎为齑粉。
“贱人!竟敢蛊惑我儿!”天后根本不听少玄解释,一巴掌扇过去。
少玄捂脸倒地,起身时,脸上青白纵横,已然红肿。
“舒儿……”端恒脸上的错愕仍未散去,他只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挽回。
望舒木偶般的站在原地,仿佛已失去所有生气。
“事到如今,我已无颜面替你解释。”天后紧阖双眼,咬牙道:“苦主既在,就听她言说吧。”
在场众仙家耳鼻观心,均不开腔,房内针落可闻,只有房门大开风畅通无阻的潇潇声。
“我要退婚。”望舒轻声道。
“什么?”天后诧异,她以为凭望舒对端恒的一片痴心,不会轻言这两个字。
其他仙家也都瞠目结舌地瞥向望舒,他们和天后一样,都认为望舒用情至深,会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之前展现的高义大气他们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要退婚!”望舒再次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决。
“两族婚书既换,鸳盟已定,如何能改?”天后挥动及地长袖,独属上位者的威压凌然而来,“你要这贱人付出代价,或者要我仙族的补偿,我都可依你。但这婚约事关仙族颜面,事关两族邦交,绝不能轻言废立!”此事如果传出去,仙族必成为别族笑柄,这是天后绝不能容忍的。
端恒闻言心里一松,婚约能保住就好。只要婚约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邦交?”望舒冷笑,字字铿锵,“刚才太子所言已经明晰,他图谋的是我的性命还有我青丘的根基!他如此作为时可曾想到了两族情谊?我望舒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青丘亦不是,我青丘再弱,也没有沦落到用婚事乞怜的程度!”
“总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天后眸色微黯,心绪一转开口道。此事是仙族理亏,她不能此时触怒望舒,只能拖。
“是啊,两个人走到一起不容易……”有仙家充当和事佬。
“已经没有必要了。我望舒不会要一个朝秦暮楚的男人。青丘也不需要一个狼子野心的女婿!”
端恒何曾被人如此羞辱?!一张俊脸五彩纷呈。
众仙家也是齐齐噤声。
端恒再有错也是天后的心头肉,听到望舒言语中没给端恒留半分颜面,天后心中对望舒的丁点喜爱顿时荡然无存。
天后冷笑,眸中全是嘲弄,居高临下道:“这桩婚事是由天帝狐王首肯的,岂能你一个小辈说退就退?!”
“倘若我能让他们点头呢?”望舒不甘示弱道。
“你若能让他们点头,这退婚之事就依你。”天后不以为然,她丈夫她清楚,不可能因为两个小辈的龃龉而坏了他巩固九荒的大计!
“希望您说到做到。”望舒昂首道。
旋即听到门外此起披伏的拜谒声,竟是天帝到了。
天后惊诧地看向望舒。对方眼中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像是早已预料到天帝会来。再一看,望舒旁边的侍女已然少了一个。顿觉,自己竟然大意小瞧了这个女人。
端恒也似察觉到了什么,拧紧被角,黝黑的瞳孔中波涛翻涌。
随天帝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君昭。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心绪翻飞。他们是眼花了吗?这种事情,竟然能惊动帝尊?
“刚才我已问过锦越女官始末,多的话你不必说,本尊现在就想让你回答一个问题,你当初求娶望舒究竟是为何?”天帝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但端恒清楚,这是他父帝已然发怒的征兆,他一个回答不慎,等待他的可能就是炼狱。
“现在的我,心悦她。”端恒选择了一场豪赌。他赌他父帝在意仙族至高无上的威权和尊崇。
天帝眼皮下压,额角细纹浅淡,但仍可见岁月痕迹。他冷眼看着身负重伤仍恭敬跪地的亲生儿子,可他的亲生儿子不止这一个。
他记得昨日他亲信回复的话,端恒这些年,明里暗里勾结兵将无数,不知道这少玄的父亲是否也在其中呢?
不然,他为何如此费劲心机保住道素的位置,不惜自甘下贱去求娶一个妖女?甚至到此时,仍然咬牙包庇?
天帝久居尊位,积威甚重,他不开口,只需眼神扫过,众人也觉仙山重重,轰然下压。
端恒首当其冲,被盯得心如擂鼓,冷汗津津。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他做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端恒小心抬眸,对视上天帝的眼睛。
一刹那,其中凛然闪过的一抹杀机震得端恒腿脚俱软。他怎么忘了?天帝在意仙族不假,但更在意这样的仙族是否由其掌控!
想通这一茬,端恒不禁叩首道:“父帝,您听儿臣解释……”
天帝根本不想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打断道:“今日起,太子禁足宫中,无令不得擅出。”
“至于青丘和仙族的婚事……”天帝瞥了一眼望舒,继续道,“就依望舒公主所言。天后,端恒是你的儿子,青丘那边,你去登门致歉。”
真正的斯文扫地,颜面无存!天后满是不甘,但在天帝威压之下,只得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