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恒却受宠若惊,将两人相遇的种种经历掰细揉碎全然讲与君昭听,而后还掺杂些端恒战场和政务上的趣事见解。
君昭莫说参与讨论了,连句应和都没有。端恒一个人独角戏唱得着实费劲。
望舒那时满心满眼里都是端恒,自然觉着君昭太过冷淡,但也知道端恒对这个师傅很有几分看重,不敢轻易甩脸色,只在心里腹诽:“寡淡、无趣,跟他解释简直白费功夫。”
她念头刚闪过,一道冷淡的视线便投来,准确攥住她隐藏于心的思绪。
她惊惶抬头,寒毛直竖:他不会已然猜到我刚才所思所想了吧?!
望舒顶着发麻的头皮,心中暗道:“……我错了,我不骂了行吗?”
君昭的视线仍未移开,眼中微细的涟漪轻漾,却没有任何情绪外露的迹象。
望舒脑子没转过弯还直往南墙撞,眼中迟疑又困惑:“……难道是希望我继续骂?亦或是,劝谏?还是他根本没听到?”
君昭的眼神不见锐利,但也没掩饰,全然是洞悉一切后的了然和淡漠。
瞬息间,望舒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结果越惊惶越止不住念头,跪坐的垫子上凭空长出尖刺般,惊得她坐立不安。
“我累了。”君昭恩赐般开口,端恒这才领着她离开。
事后每次回想,她都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尤其害怕看见君昭那双洞悉过她全部窘境的眼睛。
桃子已经吃完,望舒拿着颗桃核,盯着牌匾忖度:今日时辰已晚,不若改日再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刚跑掉的小仙童默默走到望舒跟前,举着渣斗结结巴巴道:“请…扔…这里。”
今天这门开得挺快。望舒苦笑。
——看来是躲不了了。
望舒尴尬一笑,扔掉桃核,小步走进宫内。
君昭正坐在石凳上。
青色刺金的长衫及地,柔顺黑亮的头发随性披着,他好像没意识到有人进来,正盯着一丫长势不怎么好的树枝发呆。
“参见帝尊。”望舒叉手行了一礼。同时抬眸而望,君昭精雕细琢的出色五官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看上去缥缈而无害。
望舒心脏紧缩的肌肉略缓,鼓足勇气,终于憋出一句:“承蒙帝尊赐药,今日特来答谢……”剩下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继续。”君昭微抬眸,声音浅淡。
“十二路祈灵阵法我已经检查过,如果帝尊有旁的需要尽可直言。”
“还有呢?”
“没了……”望舒小心窥觑着君昭的脸色。她怎么不记得君昭以前这么多话?
念头刚落,她心里便一凌,惊惶看向君昭。
对方眼中飘着淡淡的困惑,仿佛单纯在不解:我话真的很多吗?
冷风灌进了望舒微张的檀口,呛得她连连咳嗽,她努力平复呼吸:“今日多有搅扰,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说完便飞也似得逃了。
“帝尊。”小仙童关上门,磨磨蹭蹭走过来问:“下次她来还开门吗?”
“你会种树吗?”君昭不明不白地问了句。
小仙童摇头。
君昭垂眸,看向叶片微黄的杏树枝道:“你记得告诉她,我需要她把这棵树养好。”
*
望舒一路逃回玉华宫,气喘吁吁地倒了杯凉茶喝,而后扑倒在床。
太可怕了!这种内心想法无所遁形的感觉太可怕了!!
难怪仙宫的人都如此畏惧君昭。
自己最大的秘密就握在对方手中,望舒想到此便头痛欲裂。
他现在还成了自己不得不克服的心魔,望舒无语凝噎,有没有法子让君昭再闭关个千八百年的?!
“公主。”锦越女官领着一众仙侍进来,瞥了眼望舒因为奔跑、剐蹭而有些散乱的鬓发道:“天后有请,说有事相商,还请您梳妆。”
望舒从床上爬起来,任由她们侍弄。
不多时,望舒的头发着装便成了一丝不苟的模样。一直到行至天后宫中,望舒都十分配合。锦越女官满意地勾唇,今日的望舒倒是额外得乖巧。
她哪里想得到,纯粹是望舒如今脑子里全是如何克服君昭这个心魔无心与她们斗智斗勇之故。
“哟,新娘子来了。”天后看见望舒便眉开眼笑道。
天后历来对自己不错,望舒自然也不会冷待她,回之以微笑。
里面的其他仙家就不一定了,他们向来看不上妖族,何况望舒还是只法力低微的小妖。碍于天后的面子,虽然在笑,但肉眼可见的勉强。
望舒无所谓,反正难受得又不是她。
“快过来。”天后向望舒招手。
望舒快步走到天后身旁。
天后拉住望舒的手,向望舒一一介绍完屋内仙家的身份,随即道:“我预备给你做几套衣服,打几对镯子戒指,又不晓得你的尺寸,正好支机在,让她帮你量量。”
旁边一个粉面桃腮的仙子站起身微福了一礼。
望舒微微颔首,随支机行至屋内最空旷处。
支机仙子抬手唤出一把软尺,在望舒周身虚虚一卷,衣裳尺寸便量好了。
望舒以为一切都已妥当,准备坐下歇息,被天后一把扯住,温声打趣道:“大婚还有的你累。今日先提前习惯习惯,前面挑布料花色去。”
望舒闻言心里一突,她竟忘了这件大事,这仙族的婚仪繁琐得要死,流程良多,不把人折腾半死誓不罢休。
她可不想为了件必退的婚事再遭一茬罪。
望舒略思忖片刻,便挽住天后的胳膊撒娇:“这议程能不能简化些许?”
“又想偷懒?”天后侧眼瞧着望舒,“别的都能容你,这个不行。”
这点苦都吃不了,屋内仙家心里对望舒的印象更低了一层,蛮荒之地来的,果然上不得台面。
“前线将士奋勇搏杀,太子向来与之同甘共苦,我自然不能落于人后。这婚仪繁复华贵,虽有排场气势,但终究铺张浪费,不如将这笔花销省下来,犒劳抵御魔族的天兵天将们。”望舒言辞恳切。
天后听得眼热,哪个女子不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望舒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恒儿罢了。
天后哽咽:“可我担心会委屈了你。”
“我嫁给太子,为的不是场面,是图他对我的一片真心。”望舒忍着牙酸,掉下两滴眼泪。
仙家们都被镇住了:一只妖,竟然有如此见地如此气魄,世所罕见!
“他如果敢负你,我定不饶他!”天后感动得无以复加,许下承诺。
望舒眼中泪水潸然而落,将头靠在天后肩头,似乎是从身心都依赖着这位婆母。
天后动情,用手抚摸着望舒头顶软密黝黑的头发。
在低垂的眼睫下,望舒紧闭的眼睑间,偌大泪珠安静垂落:上一世天后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可端恒杀她时,这位慈爱的长辈身在何方呢?!
*
“待衣服做好,还需公主上身一试。”支机仙子经刚才一幕,对望舒印象似有改观,态度更加温和。
望舒含笑应许,看支机仙子收拾器具,抓住机会温声开口:“早听闻仙族美景无数,但我初到天宫,想去也不识路线,可否要仙子同去?”
支机仙子正愁完成不了好友交托的任务,望舒自己送上门,她岂会推拒?自是应允。
两人定下约请时间地点,各自回宫。
路上,小侍女一直支支吾吾,时不时瞟两眼前头的望舒。
她的视线实在太有存在感,待行至一个人少的回廊,望舒停下问:“再憋着不说,今晚你可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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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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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何要邀约支机仙子?”小侍女小声问。
“你对她有意见?”望舒垂眸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她有些思念故土了。
“不敢不敢。”小侍女连连摆手。支机仙子仙阶可比她高多了。
“那你何出此问?”
“因为……”小侍女踟蹰。半天也没因为出后半截话。
望舒心累,替她答:“因为她是少玄的好友,你怕她对我不利。”
“原来您知道!”惊呼完,小侍女连忙捂住嘴。她好想又说了不该说的话,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事,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谋算,锦越女官晓得定要罚她。
抬头看着仙族一成不变的天空,望舒叹气,意有所指地侧头问:“你是喜欢这里,还是更喜欢青丘?”
小侍女惊惶跪地,叩首道:“奴不敢答。”
“如果我非要你选呢?”望舒声调下沉,眼皮垂落,看着小侍女瑟缩颤抖的身影。她有必须要做之事,绝不能在身边留一个朝秦暮楚之人,她和青丘都冒不起这个险。
小侍女小鹿般的眼睛仓皇失措,捏紧衣角,汗渍浸透了薄薄的布料。
她内心挣扎着,不自觉地回想对比仙族和青丘的种种经历。
在仙族,她只是偶得仙缘的野草,仙力低微,这本不妨事,但那些高阶仙族蔑视的眼光和随时可能落下的打骂,她却永不想再受。而且,太子已经把她赐给了望舒,背主之人,侥幸存活也不会有好下场。
在青丘她实力地位也不算好,却没有天庭森严的规矩和对侍从严苛的对待。
最重要的是,她信望舒。
近段时间,锦越女官数次责罚,望舒都按之前的承诺全部成功挡下。
不过片刻,小侍女就选好了,她抬眸定定地看着望舒,语气郑重:“天上地下,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很好。”望舒勾唇一笑,灿如朝霞,复又正色道:“你助我成事,我可以以帮你脱离仙族做为交换。但是你也要知道,你若立不起来,风云变幻中,谁也护不住你。”
“多谢。”小侍女眼中氤氲着雾气。
望舒扶她起身,道:“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是了,她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在仙族有的只是一个“十七”的代号。
“就叫菖蒲吧。”小侍女道。
望舒赞道:“不错的名字。”以原身为名,方能不忘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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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荡漾的波涛中,夹杂着巨鲲深远悠长的啼鸣。放眼望去,巨兽深蓝色的脊背在浪涛中若隐若现。
望舒被这雄奇的景象所震撼,不自觉向前凑。
又一声鸣叫后,巨鲲由海中一跃而起,扶摇而上,周遭云雾皆化为水滴,倾落而下,望舒忙结出避雨罩遮挡。
巨大的阴影投下,再仰头回神看,鲲已化而为鹏,展翅飞走了。
“它这是去哪儿?”望舒指着鲲鹏离去的方向问。
支机答:“天河。”
——她前世的身亡之地。
望舒佯装不知问:“就是连接仙族与应龙、鲛人两族的天河?”
“对。”
“那我们去看看,天河分隔两界,景致必定更加震撼。”望舒兴致勃勃的拉住支机想往前冲,却没拉动,满眼困惑地看去。
支机仙子道:“天河周边时有敌袭,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不过去了。”
“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战争虽已结束,但应龙、鲛人两族狼子野心,时有侵袭试探。”支机仙子长叹一身,眼中满是忧虑,“这些年全靠道素仙君还有他女儿勉力支撑。”
“道素仙君?”
支机仙子颇骄傲道:“对。他是天帝最信任的部下,也是实力最强的一方守将之一。他女儿虽身子不济,但法力高强,是继承他衣钵的不二人选。”说完暗自观察着望舒反应。
“听着很厉害呀。”望舒感慨,忽又仿佛浑不在意道,“既然这两位如此厉害,又何惧那区区鲛人、应龙两族?定会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支机仙子尴尬未语。
“罢了,今日我确实逛得乏了,就先到这儿。”望舒打着哈欠跟支机仙子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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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旁的军帐中
支机仙子心疼地看着连声咳嗽的少玄,温声道:“我试探过了,她对你和太子的事情一无所知。”
咳嗽稍缓,少玄拧紧了手中锦帕:“我就是觉得不甘,为什么她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到我最想要的东西。”
“阿玄,别太执着了,放下吧。”
少玄眼中泪水盈盈:“阿恒是为了我和父亲才委屈自己求娶那妖女的,你让我如何放下?!”如果不是她阿父因天劫而伤了根骨,怕无力镇守天河,这个妖女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她也很可怜的。”支机仙子轻拍少玄的脊背帮忙顺气道。
“所以你要站她那边?”少玄眼中全是质问。
支机仙子连忙解释:“我自然是向着你的。可她被蒙在鼓里也是事实,她注定此生都得不到太子的心的。”
“要怪就怪她运道不好。”少玄心绪稍平,端起一旁放凉的苦药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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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华宫
望舒随手攀折了朵月季在手里把玩,没多久就把花撂桌上,自己把脑袋趴了上去,精神有些萎靡。
“出去玩得不开心吗?”菖蒲端着一盘蟠桃进来。
又是蟠桃,望舒瞧着就觉得胃里反酸。换了侧趴,免得这果子看了碍眼。
“还是那支机仙子惹了你不高兴?”菖蒲推测道。
“都不是。”望舒双手托着下颌,细密睫毛下压,叹气问:“距离我上次去昆蓬山顶检修十二路祈灵阵法,现在已过了几日了?”
“原来是为这个。”菖蒲看着望舒紧颦不展的远山眉,以为是她在鸿蒙宫受了冷遇之故,宽慰:“其实您不必介怀。帝尊性子冷淡疏离,整个仙族,包括太子在内,无人能得他青眼。”
——听上去更难了。望舒心弦紧绷,但畏缩不前不是她的作风,她站起身,缓和了下思绪便向昆蓬山而去。
鸿蒙宫外,小童正在堆雪人,刚做好脑袋预备安上去,望舒就顺着台阶上来了。
小仙童一见,雪人脑袋顿时落地砸了个粉碎,变成了个无头娃娃。
望舒脸上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凑上去问:“你们神尊……”
话还没说完,小仙童便跑得没了踪影。
望舒额角那根筋蹿疼了下,她压住额角,看向大门。
至少门没关。
望舒长吁一口气,磨蹭到门边,刚踏进去便看见君昭坐在之前的位置上。
不同的是,他今日换了件银白色长袍,头发也打理过,用了根玉簪别着。
“帝尊。”望舒试探着开口问:“我可以进来吗?”
君昭抬眸没说话,注视着她站在门内的双脚。
望舒尴尬一笑,收回了一只,在君昭灼灼的目光中,又收回了另一只。
而后,她又扒在门上重复问了一遍。
君昭点点头。
真难伺候!望舒吐槽着挪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