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对君昭一直陌生而畏惧,只知道他近乎无情的名声。
他常年深居简出,只在关系九荒四海安稳的要事上出席,事情一解决完,这位尊贵的神祇便会回到那常年冰雪覆盖的鸿蒙宫过他那苦修的生活,从无改变。
望舒和他偶然碰见过几次,每一次这位尊神都只用他那不悲不喜的眼神从自己身上淡淡扫过,连话都不舍得多说几句。
如果说仙族的那几位当权者是视妖凡二族为蝼蚁,那么这位就是视万事万物皆为蝼蚁。又或者更准确的讲,在君昭的眼中,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十三重天上那四处可见转瞬即逝的流云。
单就这一点,望舒其实还挺欣赏君昭的,君昭不歧视某一族,他是直白地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这可比仙族的那一群老伪君子强多了。
望舒感慨完,打开瓶盖毫不犹豫地吞服了一颗。
她不怕君昭在此事上算计她。第一,凭君昭的实力,要她的命大可直接取,无需这么多弯弯绕绕。第二,如果她不幸着道了,那就当还前世君昭给端恒的那一剑了。
望舒想得很开,吃完就开始打坐练功。
*
日子一天天过去,琼华妖尊看着已经积满了数缸的朝露水,心里最后一丝怒火也散尽了。
“你明天不用去采朝露了。”琼华妖尊摇曳着她那把浮云流火扇道。
望舒闻言,眼中露出难抑的欣喜和期待。
“放心,不会让你有机会躲懒。”琼华妖尊勾唇冷笑:“我不过是暂时给你个机会,你若没接住,从哪来滚哪去。”
“明天同样的时辰,到这里等着。”琼华妖尊抄着手道。
望舒忙拱手行礼。
“这点小事就让你这么激动?真是没眼看。”琼华妖尊心里满意,面上却还傲着,斜了望舒一眼便摇曳生姿地回房。
*
第二日,望舒依约而来。
琼华妖尊引她到了一方浴桶旁,里面装满了还冒烟的冷沁沁的透明液体。
望舒不明所以地看向琼华妖尊。
“你收集的朝露水,不认识了?”琼华妖尊从一旁的架子上掏出一个个瓶子,挨个揭开盖子倒进去。
水的颜色没有丝毫变化。
但望舒莫名有些怵。
“愣着做什么?脱!”琼华妖尊道。
望舒依言照做,脚趾刚碰到水面,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她下意识收回脚。
琼华妖尊却将她整个人都按了下去,声音平淡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你不是想变强吗?这点痛不过是开始,你只有忍受、再忍受,千锤百炼,才能成为这九荒四海的至强者。”
前世种种顿时浮现于脑海,鲜血淋漓,足够望舒从疼痛中清醒,她咬紧牙关,将水中药力运转于周身血肉经脉,哪怕这疼痛像是要把她整个撕裂也未停歇。
“很好。”琼华妖尊放开手,欣慰地看着望舒吸收妖力,语气缓和了些:“九尾狐妖身强悍,但筋脉细弱,要想修得大道必先洗精伐髓,拓展筋络。”
待数个时辰过去,望舒精疲力尽地从浴桶里爬出来,琼华妖尊扔过来一本修炼秘籍道:“泡完药浴是修炼秘法的最佳时机,你回去抓紧时间照着练。还有,记得明天继续过来泡。”
“好。”望舒轻启干燥起皮的嘴唇。
琼华妖尊递了张干巾过去,叹息:“狐后过来了。就在外间。”
望舒一出去,狐后便急行过来抬起望舒的臂膀,察看她脸色,眸中满是心疼。但没有再细究原因,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旋即掏出两瓶丹药道:“吃了会好受些。”
孩子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做长辈的再不舍,也唯有支持。
“嗯。”望舒没再多言,接受了狐后好意。
回房后,望舒强忍剧痛练习秘籍上所载之术法,初行时只觉得晦涩,复行数周,才惊觉其玄妙万千。
完整运转过完数次,周身疼痛尽消不说,还传来难以言说的畅意。她仿佛化成了飘扬云端的一缕清风,随性恣意,想往何处便可飘往何处。
自己上辈子是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啊,望舒收势后,感慨,练功可比讨男人欢心有成就感多了。
自此,望舒沉迷其间几乎不可自拔,经常要求加练。
搞得琼华妖尊欣慰的同时都以为望舒有什么特别癖好开始隐隐劝诫了。
望舒的修为一日千里,远在天庭的端恒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望舒的来信了。往日望舒隔三天就会来一封,上面事无巨细什么都写。而如今呢?一封都没有。两人相隔万里,他不得不担心是否是生了什么变故。
“舒儿曾托锦越女官带话,你们怎么不早报我?”向来温润的仙君脸上难得带了一丝怒气,看得人想伸手为他抚平额间微隆的眉头。
侍从们均低头称罪,多的却一句不敢说。
他们瞧不起这位准太子妃,巴不得婚约作废,怎么会关心为她带话此等小事,这话他们侍从间均心有默契,但也知绝不可出口。
不过瞬息,端恒便揣摩出这些仆从内心所想,他强压住怒火道:“仙族和青丘婚盟已定,倘若因为你们出了岔子,我绝不轻饶!”
“是。”侍从们意识到端恒此次是动了真怒,头上不自觉冒出一层冷汗。
“都下去吧。”端恒捏着发疼的眉心,挥退侍从。
等人走了,他靠在椅背上,思忖着锦越女官带的话,听上去只是女儿家在使性子。
可成事在望,端恒向来谨慎周密,不希望横生枝节,还是准备亲自去青丘走一趟。
*
青丘那楹熟悉的屋舍旁,小侍女正数着树根爬过的蚂蚁唉声叹气。
这些日子,望舒痴迷修炼,好久没管过她了。这其实还好,关键是望舒好像把殿下一并抛之脑后了。两人身份本就不相配,感情若还不好,小侍女都能想象到回到天庭她被其它侍女欺辱的可怜样子了。
“舒儿在何处?”
耳畔突然传来男人如玉击石的嗓音,小侍女忙回头去看,下一秒就跪倒在地高呼:“叩见殿下。”
反应了片刻,才迟钝地回答:“望……公主正在屋内修炼。”
修炼?端恒闻言挑眉,望舒可从来不是什么刻苦之人。
看端恒抬步就想进去,小侍女下意识拦住,磕磕绊绊道:“公主修炼,不喜人打扰。”
端恒闻言眸中神色变了又变,瞬息了无痕迹,他声音温和如常:“没事,我等着便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侍女只觉得正站在油锅上,煎熬无比,时不时探头去看那道禁闭的门,复又看向端坐院中的端恒。
她今日果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让仙族太子等着,可她又实在畏惧望舒,且担心贸然进去望舒会走火入魔。
端恒倒是十分稳得住,单手支额,阖眼坐在那里,仿佛不是被人冷落,而是在休憩。
直到日暮时分,金乌坠入云海深处,天光黯淡,那道门才终于有了动静。
望舒推门出来抬眸就看见那张深入刻骨的脸,心道:“他果然来了……”从她托锦越带话和刻意冷落他时,她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但端恒拖到今日才来,不知是因为他沉得住气,还是因为他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前世仇恨铺天盖地而来,望舒强自压住,收敛于心海深处,再抬眸,眸中的惊涛骇浪只剩温存般的几许涟漪,她云淡风轻地开口:“是锦越女官传的话才到吗?”
端恒闻言站起身,走上前,眸中情意绵绵,他温声问:“在气我这些时日没来看你?”
雅致如竹的君子,说着那般温情脉脉的话,没人能想到这是刻意布下将人敲骨吸髓的天罗地网。
“你说呢?”望舒不看他,却没走。
“我的错。”端恒温声细细地讨饶,“实在近期诸事繁杂,绊住了。”
“口说无凭。”
端恒有些困惑,微愣。
“礼物呢?”望舒摊开手掌,轻笑,“我送了你那么多,不会连个回礼都收不到吧?”
“当然有。”端恒眸中的光微闪,心中很快就有了计较,继续道:“礼物在路上,我实在等不及见你,明天你就能看见了。”
说着去拉望舒的柔夷,望舒不着痕迹地避开。
端恒呐呐收回手,垂眸温和一笑道:“修炼到这么晚,你必是累了,我晚点再来看你。”
“再说吧。”望舒不想强忍恶心继续跟他虚与委蛇,说完回屋关上房门。
看完全程的小侍女心惊肉跳,她偷偷去瞟太子神色,确定端恒并未生气才放下心来。
“殿下,奴带您去休息的客房。”小侍女向端恒微微福身道。
端恒温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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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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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关上,端恒眸中的笑意尽褪:“她不对劲。”
应召而来的玄书单膝下跪行完礼,起身方问:“望舒公主有问题?”
“她今天对我的态度、说话的语气都不对劲。”端恒拧紧眉,眼中全是警惕。
“您的意思是有人夺舍?”玄书如临大敌。
“我用秘术探了,未发现使用邪术夺舍的痕迹。”端恒握紧拳,神情未放松半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端恒召玄书靠近附耳说了几句。
玄书应诺消失在原地,端恒眉间郁色深重,希望一切都只是他想多了。
夜晚月色轻浅,星影黯淡,望舒又运转了数周功法,停下来准备洗漱就寝。
小侍女端着零零碎碎进来,看到她,眉眼间便扬起抑制不住的喜意。
望舒狐疑地瞥去。
小侍女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指向门口。
打开门,望舒就看见满天萤火飘荡,轻轻扬扬洒下,在脚边形成一道蜿蜒的小道。
望舒心中有了猜测,顺着一路前行。
终于看到了萤火的来源。端恒正捧着一束洞冥草,站在树下。
“送你。”端恒见望舒过来,声音轻柔似初春破冰的溪水。
“不是说明天吗?”望舒问。
“如果都告诉你了,怎么算惊喜?”端恒伸出手,不知是否是想到了白日望舒避开的手,中途转向去勾了勾望舒的鼻梁。
望舒强撑着笑了一下。
“不喜欢?”
望舒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洞冥草,夜间碧蓝色幽光点点似天上繁星,很美,但脆弱而无用。她眸中浮现抹颇真诚的笑意:“很美,我很喜欢。”
不就是装吗?她也可以。
“你喜欢就好。天宫里还有其它仙植,和青丘的不同,我们成婚后,我一一介绍给你。”端恒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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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后,端恒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坐下品茗。
“如何?”玄书上前问。
端恒未答,垂眸看着茶水中浮动的倒影,心中的思绪牵动,他沉声嘱咐:“让我们的人探查清楚望舒这些时日都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事无巨细,集齐后给我。”
玄书低头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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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端恒都呆在青丘。仿佛已经忘了自己是仙族的太子,一心打算做青丘的女婿。
每日到望舒屋前点卯,邀请望舒去踏青、野游、钓鱼或者去逛青丘独有的凡间集市。
甚至学会了错过望舒修炼的时辰,只在她停歇的间隙约她去游玩,或者说休憩。
搞得狐后都在感慨,这仙族的太子虽然循规蹈矩长得还是一副小白脸的样子,但这对望舒温柔体贴的劲儿倒真适合做女婿。
又是一夜月圆时,端恒突然驻足,召出一只金丝匣子,缓缓悬落于望舒面前。
望舒问:“这是什么?”
“礼物。”端恒唇角微勾,笑容十分无害。
“为什么又送我礼物?”望舒不解。
“今日中秋,凡间习俗,宜赠佳人。”端恒声音略低,微音颤如微勾的羽毛。
望舒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微垂眼敛去眸中神色,拉开匣子。一瞬间,独属于金属的锋利光芒映入了她眼帘。
她眼睛睁大,眸中闪过讶然,而后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你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望舒从匣子里掏出短刃问。
匕首的样式并不精致,但那刀刃锐利非常,指尖轻触,寒凉入骨,是用极好的数历之银精铸而成,是真真正正的削铁如泥、见血封喉。
“这下开心了?”端恒声音如玉击石,清晰而不突兀地拉回望舒停留于短刃上过长的目光。
“嗯。”望舒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她正愁没有一件近战兵器,这宝物刚好能用来应急,以后转卖,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舒儿。”端恒垂眸认真而温柔的看着望舒,语气似微漾的一弯春水:“以后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之间不需要矫饰,更不需要隐瞒。你不想学仙族的规矩就不学,我真切地希望对你而言,嫁给我,不是束缚。”
望舒回望过去,眼中映出星空的倒影,忽明忽暗,她轻声回:“好。”
而后又委屈道:“那些人都瞧不上我,认为我不配嫁给你。我只是想变强一点,再变强一点。”
端恒自动脑补出望舒未尽的后半截话,细密的睫毛微颤,语中全是怜惜:“舒儿,你无需如此辛劳。你相信我,我会说到做到,护佑你一辈子。”
“嗯。”望舒眸中星光点点,任由端恒满是怜惜地抚上她的发丝。
月落星沉,望舒仍坐在窗前摩挲着那把匕首,心中闪过一丝后怕,她知道端恒向来敏锐,却未料他敏锐至此。
她昨日运转妖力时方才发现体内竟残留了一线仙力,这仙力她太熟悉,除了端恒不会有别人。
幸而她是重生而非游魂附身,壳子芯子都是旧的,否则此刻早已悄无声息地身首异处了。
她清楚,此时和端恒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必须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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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镇魔塔异动,肥遗、朱厌两凶兽破阵而出,仙族急召您前往诛杀二兽。”玄书恭敬递上天帝诏书。
端恒一目十行浏览完,正色道:“我和舒儿告个别,我们就出发。”
走廊下,望舒听端恒轻声细语地交代完缘由,眸中的光微闪,道:“殿下此去为的是九荒安宁,我自不会阻拦。可我是殿下的未婚妻,若是在青丘干等,心却难安。”
话已说到此处,端恒耐心地静待望舒下文。
“我想去仙族,在那里我能第一时间收到殿下的消息,也能提前看看日后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是何模样。”
……原来不是要与他同去追击凶兽,端恒心下一松。这两凶兽实力强横,镇压不易,如果再带上望舒,恐怕九死一生。
“好。”端恒温声继续道:“我会嘱咐他们照顾好你的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