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让锦越女官陪我吗?”
端恒似有犹疑:“为何是她?我以为你会觉得她太过教条古板。”
“殿下竟是如此看待我的?”望舒委屈,眸中漾出水光。
端恒顿时有些慌神,他感觉这些时日望舒似乎分外敏感爱闹,让人头疼。
“我并无此意。你若喜欢,我就让她陪你好了。”端恒忙道。
“嗯。”望舒垂眸回。锦越此人有千般坏处,却有一点好处,只这一点,足抵她万般不是了。此处便是她始终表里如一,坦率得仿佛不是仙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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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送到了。”天宫近在咫尺,玄书不由得长吁一口气。他可不想再伺候这位娇气公主了。
一路上,飞快了,嫌弃风大吹乱了她的头发,飞慢了,嫌弃不够畅意且耽误行程,他已经能预见这位祖宗嫁入仙族后鸡飞狗跳的未来了。
临走前,他颇同情地瞥了眼来接替他的锦越女官。
锦越女官仿若未见,叉手行礼后便领着望舒一行人向玉华宫而去。
“请公主稍作休整,天后专门摆了宴席,过些时候便会派人来请。”锦越女官沉声特意嘱咐。
望舒舟车劳顿,打了个哈欠,示意她下去。
等她一走,望舒靠近窗前,鸦羽般的睫毛微卷,掀开眼皮,环视这座葬送了她前世数百年的地方。
旋即不由自主地眺望高处冰雪覆盖的地方,眸色复杂难明,心中暗问:如今我早到天宫这么久,按照时间推算,他应该还没出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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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开始,各路仙家或腾云驾雾,或驭使坐骑法器陆陆续续前来。
仙童鼓瑟弄笙,仙娥翥凤翔鸾,应和得宜。
可惜神仙不食五谷,只餐风饮露,整个宴会里,唯有蟠桃一种食物,仙家们早已习惯,烹茶饮酒为乐,青丘的一行人只能干看着或者啃越吃越饿的桃子。
好在如今的天后娘娘,她前世的婆母,是个顶温柔顶善解人意的人,专门派人为着望舒从青丘集市东海圩场买了些糕点。
前世的望舒会忧心伤了端恒的颜面推拒,这世的她可不会,塞了一肚子。听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莺歌燕舞着实无趣,又没休息好,眨眼便开始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音乐忽然停了。周遭响起惊呼拜谒之声。
望舒惊醒,抬眸望向前方空置已久的尊位。
已经有人坐下。
是君昭。
望舒腰间一紧,垂眸瞥去,是小侍女在扯她腰间的衣衫,不断地使眼色让她跟着行礼。
但上首的男人显然不喜欢这一套,薄唇微微下压,摆手让人免礼。
“你就是望舒?”君昭微凉的眼神落在望舒身上,不疾不徐,但也不容忽视。
“是。”望舒壮着胆子抬眸,对视上那道无波无痕的目光,顿觉自己坠入浩瀚无际的冰天雪地之中,这样的天地中,哪容得下半分俗世之念?
望舒立刻收回了视线,再不敢继续自己那毫无根据的妄想。
——竟然有人敢直视帝尊的眼睛?!
注意到望舒动作的仙家均惊惧。帝尊虽修道,但这些年已参悟千面佛法,千人千面,均生自观者心中最不敢面对的私欲。
修为不够的,碰到帝尊心情不好,只那一眼,足以让其心魔顿生,忧怖一世了。
这妖女果然不知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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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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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天后怕望舒真惹了帝尊不喜,打圆场:“帝尊,我这准儿媳刚进天宫,规矩议程还不熟,胆子不大年龄又小,还望您见谅。”
君昭的目光凉凉地扫过去,天后的声音立即小了。
“给你的。”耳畔的聒噪已消,君昭声音轻如羽毛。
旋即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出现在了望舒跟前。
望舒呐呐道了声谢,有些犹疑拆不拆开,终究还是没按捺住心中的那丝好奇,打开了。
君昭向来仙踪难觅,人影都难见,何况见他给人送礼?周围落座的仙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揭秘。
却见只是一堆平平无奇的瓶瓶罐罐,闻这药香,也无甚特别。
众仙家顿觉无趣,撇嘴转头,估计是看着端恒这个唯一徒儿的份上走个过场的。
望舒却觉得手里的瓶子烫手得很,她感觉到上面分外熟悉的气息,细密睫毛微颤,强自压抑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是九转灵魄丹,她无比确信,其它药或多或少都有增添,唯有这个没变。
要么是君昭又看穿了她,要么是君昭还有前世的记忆。无论哪一种,行差踏错,都是万丈深渊。
望舒颤着眸望去,君昭那张冰雕雪琢般的脸上,眸色淡如云烟,渺似沧海,仿佛望舒心中层层攀升的惊惧于他而言不过了了。
“我先走一步。”君昭声音极淡的开口,说完便消失在原地。
君昭常如此行事,众仙家见惯不怪,纷纷回头继续玩乐。
望舒心中惊魂未定,待人走空犹未回转,还是小侍女引着回到住处。
“公主?”小侍女手掌在望舒面前轻晃。
“怎么了?”
“到了您平常歇息的时间了,可需用些热水?”
望舒下意识望向窗外,天空依旧亮如白昼,许久她才回神,仙族之地,永无日暮。
“你去取些来吧。”望舒轻声道。
洗漱完,望舒躺在床上,回忆着她与君昭那些屈指可数的过往,实在没有可供参考的地方。
那是公认的九荒四海第一战力君昭啊,他如果干涉,只需要动动手指,自己的千般筹谋顷刻便会化为泡影。
不如就此收手,顺其自然?望舒心生退却。
这念头刚起,她就强自打住,不光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青丘一族将来的安稳,再难的关也必须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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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蓬山巅的鸿蒙宫感知到了主人的归来,宫门洞开。
神尊飘然落地,却未像往常一般径直进去,而是垂眸看向手中的一丫树枝。
上面冰雪未化,隐见绿意。从叶片看,采自一颗杏树。
插花植荫,这对别的仙君来说是寻常,但对君昭而言却是非同小可的例外。
仙童不由得满眼好奇地抬眸去瞧,被另一名稳重些的前辈按下去了。
树的叶片似乎遇冷蜷缩了下,君昭微微蹙眉,伸手一抚,神力洒下,叶片上冰雪尽消。
做完这一切君昭仍嫌不够稳妥,以手捻诀唤出了个恒温阵法稳稳罩在树枝上头,方才款步进入宫内。
……这可以说是九荒四海待遇最优厚的一根树枝了吧?!看完全程的仙童在心中默默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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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拉开避光的床帘。
小侍女正趴在桌上扯着小呼噜,嘴边隐有透明的水泽。窗户敞着,小侍女身上却连张毯子都没有。
望舒轻咳了声。
小侍女顿时惊醒,慌忙抹了下嘴,垂头敛袖连连告罪。
“我这儿不需要人。”望舒掀开被子下床,“你回屋睡吧。”
小侍女呐呐推拒。天庭规矩重,她不敢妄为。
看小侍女旧态萌生,望舒拧紧眉道:“在青丘如何,你在这儿便依旧如何。”
小侍女仍迟疑,巴巴窥视望舒脸色。尊者没休息,她作为侍从却不陪侍,这要是被天宫掌事的发现了必受重罚。
叹了口气,望舒约摸猜到了她所想,道:“我要修炼了,不喜人跟着,你在这儿也无用。旁人问,你就说我让你走的。”
小侍女喜出望外,一溜烟似地跑了。
何必呢?望舒扶额,这仙族都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周遭重归寂静,望舒沉下心,双手如莲展开又收拢,灵力由滴成线,绵密不尽,逐渐汇聚于丹田,与心口处的内丹遥遥相应。
这是九转玉清诀,临行前琼华妖尊特意交给她的,并交代此乃九尾狐一族秘法,让她潜心修炼。
功法似乎运转得额外顺畅,望舒心绪微浮,下一刻便有剧痛从丹田处传来。
望舒缓了口气,从头开始,不过片刻,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这一次更加严重,她感觉整个丹田正在裂开。
冷汗顺着鬓发滴下,她却没空去擦,抬手召出九转玉清诀,翻开第一页,想确认自己是否记岔了内容。
她仔细研读着每一个字,没一个字有误。
她颤着手去翻下一页……
“碰!”书页没翻开便被人压了回去,头上还狠挨了一下,清脆一响。
望舒吃痛瞥去,半空中出现了琼华妖尊的半身像。
这不是观音度化凡人才用的显像神通吗?用在揍人上,她师傅是否过于大材小用了些?!
“还敢分神!”琼华妖尊又狠敲了下望舒的脑袋。
望舒本来就丹田处余痛尚存,又挨这么两下,顿时龇牙咧嘴:“再敲下去,徒弟就成傻子了。师傅难道想要个傻徒弟吗?”
琼华妖尊冷笑:“若真到那步,我就将你逐出师门便是。滚了的徒弟还算徒弟吗?”
——望舒一时竟无言以对,果然,前辈就是前辈,脸皮厚得她望尘莫及。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我把这秘籍给你时交代了什么?”
“九转玉清诀,通变化无穷,非心志坚决者不可练。”
“你怎么做的?”
望舒显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沉默不语。
“你心有忧惧难平,犹豫不定,如何练?”
望舒垂头,半晌才问:“那我暂时克服不了怎么办?”她真搞不定君昭啊……
“克服不了?”琼华妖尊哂笑,摊开手心便道,“秘籍还我。我还以为那个夜上亶爰山的望舒是多厉害的角色,原来是我人老了,眼花。”
“别!”望舒捂紧秘籍。
琼华眼神凉凉。
望舒:“我就问一个问题,这九转玉清诀和君昭的千面佛法谁厉害?”
未料望舒想问的是这个,琼华愣了一下,片刻才认真道:“据说同源。”
“那若练成了,我能打得过君昭吗?”望舒实在忧心自己小命。
琼华妖尊:“下辈子吧。”
“那能跑得过吗?”
“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不练还我!”琼华妖尊耐心告罄,连带着半身法相都有些扭曲,扑过来抢秘籍。
望舒连滚带爬地慌忙躲闪,跑了半柱香,终于把琼华妖尊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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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库务司
望舒带着小侍女款步而至,周围的仙侍见了都有些疑惑,他们不认识望舒。
望舒拿出端恒走前给的天令。
仙官们见令行礼。
“不知望舒公主来此有何贵干?”一掌事垂首询问。
“走到这儿了,进来看看。”望舒轻笑,“你们忙你们的。”
望舒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掌事虽仍有疑虑,但没有过多阻拦,交代了几个不能碰的地方,便由着她去了。
望舒眼神微略过几处,旋即不动声色地找到了自己想看的文书——记载鸿蒙宫用度的账册。
这些时日,她干望着九转玉清诀,能看却不能练,都快憋疯了。
她这人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思来想去,终于想通,要快速克服对一个人的恐惧,有两个法子:第一种是打败他,她和君昭实力差距过大,此法显然不通。第二种是知己知彼,这种尚可一试。
但很快,她就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君昭,他当真没有半分俗世的欲望吗?!
望舒满目瞠然地看着面前的账册,空空如也,白净得就像刚拿出的新册一样。
“帝尊自然有他应有的份例,但这种都是定好的,全部统一录于公账上。您看的这份属于私账,所以是空白的。”掌事仙官过来解释。
望舒有前世的经验,自然晓得这账目是私账,她吃惊的点在于:“他就从未提过额外要求?”
要知道再超凡脱俗的神仙也总有个把爱好,无法通过固定的份例解决。自己去寻又太费事,难免找库务司代劳,这种按规矩都应录入。
对此根本无需核实,掌事无比肯定地摇头:“没有。”
君昭果然“独树一帜”,无懈可击!望舒有些泄气,账册脱落于桌上。
“帝尊虽习惯苦修,但天帝天后却爱好广博,我或许可为公主解忧。”掌事仙官心思拐了几个弯,最终落脚于望舒想讨长辈欢心上,颇善解人意地开口。
望舒显然无意领受这份好意,她思忖片刻开口:“听闻昆蓬山巅设有十二路祈灵阵法,平时都是由太子亲自检修,如今他不在,就由我代劳吧。”
这可不是件简单差事!掌事仙官闻言诧异,沉吟片刻,才迟疑劝道:“不如您还是考虑考虑别的吧?”
“不必了。我喜欢挑战。”望舒内心泪流成河,但脸上依旧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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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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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一走,库务司顿时炸锅:
“我没听错吧?这妖女的意思是要去讨好帝尊?!”
“不就是为了抓住太子的心吗?天帝天后尚在天宫,她这路走岔了啊。”
“我还记得那还没踏进鸿蒙宫就被丢下山的数百个仙侍……”
“你可别说了,就连太子本人也被丢……”
“这大概就是勇气可嘉吧。”
一仙君不屑:“嘁!我看是无知者无畏吧!”
这些话几经周折落到望舒耳中,就好像她此刻眺望昆蓬山那还没攀上山巅便被冷气击退的雾霭,缥缈如四散开的尘埃,根本不值得捡。
望舒已经爬到半山腰,她微抬眼皮,伸手以妖力探查阵法完整无缺与否。
端恒那厮对待君恒这个便宜师尊倒是没糊弄。
检查完毕,望舒略舒展了下酸软的四肢,继续往上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鸿蒙宫的大门。
门口打扫的仙童看见有人来,一愣。再一看,确认是个生人,慌忙丢下扫帚跑了。
望舒饿得慌,掏出一个蟠桃啃了口。抬头审视门梁上“鸿蒙宫”三个烫金的大字,都掉漆了。
上回她站在这儿时,旁边是端恒。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那道红漆描金的大门才打开。
“帝尊,这是望舒,我的新婚妻子。”温润如玉的君子说话时唇畔含着淡笑,眸中情真意浓。
君昭席居正坐于上首,抬眸瞥了眼端恒,复转头看向她,声音浅淡无痕,偏又重击于望舒那时尖锐敏感的内心:“一只狐妖?”
“我爱重她。”端恒道。
望舒顿时润湿了眼眶。
“这倒是意外。”君昭静默如冰雕,说着是意外,眸色却无波无澜。两人对视的身影映入他眼眸,与山间垒叠的石块儿无异。